《短篇小说(第二十三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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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说(第二十三辑)- 第1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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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口寸)见方,刻着一个古色古香的猪头图案……

    “这怎么叫私刻印章、伪造票证?”我问道。

    “他利用自己刻印章的机会,多印了好些张,这还不是犯罪……”伍主任端出
了铁证,“你看!这是食堂里发的,这是许屏伪造的……纸都不一样!”

    果然不错。一种是光连纸,一种是宣纸,只有学画的人才有宣纸。

    我暗暗骂了一声:“这个笨蛋!”

    “还有人证呢!这几张假肉票是从两个小姑娘手里发现的……人家已经交代了。”
伍主任神秘地撒撇嘴,“这是什么关系呀……”

    从伍主任那里出来,我就往直到看守所去。

    原来那幢招待所就是临时看守所。蓄水后,这里要作为管教队的职工宿舍。有
几个工人已经在粉刷裱糊每一个房间。

    陪同我的看守所所长比起那位伍主任,通情达理多了。他和我开玩笑:“老许
和这幢楼真有缘呢!他还住在原来的地方……”

    果然,他依旧在他那间工作室里。我进去时他竟没有发觉。那时,夕阳西斜,
他又趴在窗棂上发了呆似地远眺染红的石母峰,我已经许多次看见他那副姿态。他
明显地更加瘦削了。

    看守所长抓过一把破藤椅,放在走廊上,自顾自地看小人书,还悄悄地掩上了
门。

    许屏留着长发长须,竟增添了几分道骨仙风。他看见我,没有等我开口便问。
道:“你来时可看见獐苑了?……”

    无哪!我这个呆子!

    “……就是山腰那块平板上,用杉树围起来的……里面养了好几条獐子呢!……”
他问得很认真。

    我摇摇头,哭笑不得地望着他:“……咱俩这么长时间没有见面,一见面你就
问我这……”

    “……那头叫核桃的母獐该下小崽子了!……”他没有理会我的话,还自顾自
地说着。

    我有点惊慌了,怀疑他得了神经病……

    门口,那位胖胖的所长已经在打呼噜,“啪达”一声,准是他手里的小人书落
在地上了。

    我知道这刻儿没有人监视,不顾一切地扑到他面前,搂住了他的头,拼命地吻
他,喃喃地问道:“……你怎么啦!……你怎么啦……”我的干枯的嘴唇觉得润湿
了,我感觉到他的腮帮子上有了泪水,我捧住了他的脸,望着他的亮晶晶的眼睛,
他蓬松的胡子上挂着泪珠儿,泪珠儿在颤抖。他很激动,不象是疯了……但嘴里仍
然吐出莫名其妙的话,似乎在埋怨我:“……任何动物做母亲时候的表情都……都
是神圣的……你怎么不去看看……它肯定已经下了小崽子了。这里有豹子呢!……”

    “我会去看它们的!……会去的。我们俩一起去……”我好不容易象哄孩子一
样哄住了他。

    稍为平静以后,我问道:“……你是怎么一回事?……”

    “我也不知道!”他象孩子一样赌气地噘着嘴。

    “那几张肉票?……”

    “哼,……”他一扭脸,“我馋!”

    “我不信!”

    “我馋!我馋!我想吃肉了!怎么的……”

    “那怎么让两个小姑娘去拿肉!……”

    他忽然笑出了声,那笑声里含着一种轻蔑。

    他突然狠狠地捶着自己的脑袋:“……天哪!这叫做什么事!……”

    是啊!这叫做什么事!

    这个冤鬼!这个呆子!他竟然为了换一头小黄狗,用了十张假票。

    他喃喃地说道:“我……我哄他们的。他们不要钱,他们要这种票。我留的几
张是拓片。你懂吗?!拓片!你有没有看见我刻的那个猪头,刻得很有灵感呢!我
拓了十几张。象汉朝的瓦当的拓片……”

    我能说什么!“你懂吗?……”我当然懂!但是除了我,又有谁能懂得你的宝
贝!

    “你换那条小黄狗干什么?!……”

    “我想把它训练成猎狗。那狗可神呢?……它长大了一定能看守好那些猛子……”

    “谁要你管这号闲事!”

    “……”他直楞楞地望着我。那神色倒象是我似乎是一个自痴……

    尽管这荒唐案子已经不了了之。为了这个不了了之,许屏在劳改队里蹲了足足
一年零两个月……

    我把这真实的缘由讲给别人听时,谁也不想信。

    他的那位老同学——现今当了副市长的丁南北同志听过之后会相信么?……反
正我都照实讲吧。

                            C  副市长丁南北

    这个女人——朱竞芳——一个劲儿地逼着我回答:“许屏干的这种荒唐事,讲
起缘由来,谁都不会相信,你!他的老同学,会相信么?”……

    我竟不假思索,连连首肯。我的确相信这个瘦高个儿的老同学是干得出这种不
近情理的事来的。我听朱竞芳给我叙述“肉票案件”的始末时,脑子里就浮现出它
的样子:许屏刻了一个猪头,果然有汉代砖刻的风韵,推算起来。那事儿发生在六
0年初,照农历说法,正是己亥岁尾,亥年肖猪,又正巧是分发猪肉的票证。这个
许屏一定是兴致勃勃地接受了这个任务,颇费踌躇地设计了这么一个石印,方寸之
间,却也渗透着艺术家的匠心。我虽无做金石家的缘份,却有搜罗金石拓片的癖好。
在我书案上,搁着一方许屏刻了送给我的印章。我名丁南北,他偏把北字刻在上头,
用阴文,南字刻在下面,用阳文,至于姓氏的丁,巧妙地利用了一阴一阳的边缘,
浑然而俏皮。这方图章显然不能派正经用场,但我能理解艺术家的灵感。我曾苦笑
着问他:“老兄,你这不是把我叫成了北南丁?”他却拧着脖子跟我解释:”所有
的地图都是上北下南,左西右东……”我说:“这个图章可不能用在银行存摺上!”
他大为惊奇地连连摆手:“那有什么关系!你就干脆改名了北南得了!什么名呀,
姓呀,无非都是一个人的符号,你答应了,就是你!……”结果是我笑他的憨劲,
他笑我的迂讷,正儿八经的场合,谁都不会因为许屏的艺术构思而把我名字喊颠倒
的。我至今仍然是丁南北。

    想来那几张酿成“诈骗案”的倒霉的肉票,也是如此。兴许那两个把一条狼狗
换肉票的孩子也问过许屏:“这管用么?”他一定也是回答:“那有什么关系!……
你想怎么用就怎用呗!……”就因为这个“没有什么关系”闹成了官司上的关系,
这在许屏身上不足为怪……他那时候一心一意地想着他的那几条獐子,哪里会晓得
在他刀下刻出来的朱白觉在那个特定时期会是法律的凭证!

    这个许屏,真应着清朝初期戴南山临终时写下的那副对联的上联了,“木匠造
架架木匠。”

    我倒嫌朱竞芳对这桩事情解释得过分罗嗦了点!这一罗索,反而把事情真相越
描越黑。

    我记得,昨天听她翻箱倒柜,把许屏和她的许许多多不着边际的琐碎事告诉我
时,我都没有打咯楞,唯独在她拼命解释许屏为什么第一次坐班房的时候,我打断
了她。我好象脱口而出地说了这么一句:“就算老许熬不住嘴馋捞了几斤肉吃,也
没有什么了不起!……”话讲出口之后,我有点后悔自己的孟浪,这……有点不讲
原则。但我当时的心情是很奇怪的,我忽然想到自己在真正体会了饥荒的味道时,
也有过并非体面的行为。不过我现在是副市长了,即使谈起来,人家也决不会责备
我过去的荒唐,也许还有人会恭维我几句,把它作为一桩的事津津乐道呢!

    昨夭夜里,我还做了一个梦,这一梦竞梦到了我在六十年代初的一段经历。这
也许是所谓日有所思的结果吧。

    那一年,我从美术学院毕业后,刚被分配到H市的话剧院,虽然很不理想,总
归还属于象牙之塔。起初我因为被派在舞台美术部门做布景道具而牢骚满腹,几天
下来,竟发现那位置是令人羡慕不已的肥缺。且不说为台上准备的道具,如糕点、
香烟之类,可以名正言顺地开列预算,自然而然留点计划外的周转;就说裱糊布景
用剩的半桶浆糊,也令名噪一时的大演员羡慕不已。我起初还蒙一层清高的面纱,
看别人在炉子上炖浆糊,洒一把盐末和葱花,吃得津津有味时,还羞与为伍。但我
毕竟不是首阳山下的伯夷叔齐,咽了几天口水,终于放弃了不食周粟的志气,也和
别人一道,抢着舀桶里的浆糊。唉!“此曲只应天上有!”在我记忆中,再也没有
那个宴会,能比上这种带点零味的浆糊的滋味。但梦醒过来,我嘴里泛出来的不是
浆糊的霉味,而是昨天晚上,维尔康姆公司的两个德国佬请的宴会上,”洋葱烤牛
排夹着白兰地酒的味儿……

    意识不过是意识,精神终究不能代替物质,因为当了副市长,参加的宴会多了,
舌头是不服气我意识里的阿Q精神的。可不是!虾子海参,蚝油干贝,比之葱盐浆糊
不啻天壤之别。如今的宴会,稍为象样的是猪肉不上台面的。唉!我的老同学,竟
会为了五斤肉票,牵扯出这么大的凤波……

    糟!已经七时正,我马上得梳洗一番,还要换上西装准备和那两位德国佬继续
讨价还价他们已答应先在石母湖的大坝前开辟一个游乐公园,引进全套电子游艺设
备——中午,我还要作为主人回请他们。

    今天我宴请的是全鱼席。

    这也是事先的设计:用的都是石母的水产,即景生情,借题发挥,既是工作午
宴又不露痕迹,想得很美妙。

    两个德国佬的胃口很好,吃着石母湖的鱼,讲着日内瓦湖的游览事业。翻译把
他们的话翻给我听,说是如果日内瓦湖边有这么手艺高超的厨师,瑞士联邦政府的
旅游收入肯定还会增加几成。这套不着边际的恭维话,听得够多了,但恭维话总是
人耳的。本来嘛!他们不就是吃着上帝留下来的老本,从数不清的游客腰包里掏走
了成亿的美元,难道我们不能也从盘古身上找一点发财的门路!我很虚心地想听听
他们讲点国外发展旅游事业的经验……

    又上了一道菜,清蒸鳊鱼。

    客人中一个喝了声采:“这么美丽的鱼!……奥地利就有一家鳟鱼饭店,一面
吃鱼,一面还能听到舒伯特的鳟鱼五重奏……”

    翻译刚刚翻完德国人的话,我还没有回答,座中有人插嘴了:“那位姓苏的音
乐家是我的好朋友!他不是把一首名曲……噢!《渔舟唱晚》,对!就是他改编成
电子琴的几重奏的……”

    我的脸唰地红了。这位老兄我并没有请他陪客,碍着面子,让他入席,我心里
就很不高兴。他叫伍玉华,女里女气的名字。好几个人提醒我:这位市经委的伍处
长,是市委副书记伍素碧老太太的公子,不好轻易得罪。他还曾经是我这个副市长
的竞争者,市委常委提名时,也提到过伍玉华……

    我并不计较这位政治角逐场上的对手,平心而论,我自己也无经世济国之才,
承蒙栽培,把我推上一个如履薄冰如临深渊的位置,所以对伍公子,总是装得落落
大度。有时,我都憎厌自己的这种世故。

    但这位伍公子对我的位置是酸溜溜的。背地里刮过不少风:丁某某算老几!学
艺术的八成是右倾,没有一个生活不腐化的……但据我所知,他自己也是学过几天
艺术的,是省艺术学校六六届的毕业生。我抱定宗旨,只要不在工作中捣乱,我顾
全大局。传话者中间也未始没有别具用心之徒,所以别人在我面前透露点位公子的
底细,我也一概挡驾。这也是我多年来处世阅历的结果,凡在我面前揭人短者,也
会在人面前嘀咕我的混账。

    伍公子的底细,恰恰是他自己随时漏出来的。有一次,在讨论市政建设的会上,
因为城郊发现一个北宋旧城的遗址,文物局建议认真保护,文物局的局长平时讲话
就喜欢用点典故,他说:“这个旧城,从已挖出来的兽脊,瓦当和陶磁碎片来看,
都属大宋东京风貌,《东京梦华录》里提到的某处,地理位置正和这座旧城吻合……”
哪知道这位艺校毕业的处长竟脱口而出:“原来东京在宋朝时还归中国管辖。……”
嗨!这回又来了。他把十九世纪初期的奥地利作曲家拉扯成自己的好朋友了。

    幸亏这两位德国客人没有听懂。翻译也算聪明,稍微楞了一下,随机应变,并
朝我呶呶嘴,要我赶快接上茬。

    我赶紧端起酒杯:“为舒伯特!如果这位一百多年前的奥地利音乐家能看到美
丽的石母湖,还会写一首和《鳟鱼》一样美丽的曲子……”天哪!我满头大汗,情
急生智,把我肚里那点可怜的音乐知识全抠出来了。

    我瞟了任玉华一眼。他也回敬我一眼,大有我出了他丑而虎视眈眈的意味。

    西德客人提到水库边上那块巨壁大石,好象他们对它的印象和我差不多。我不
假思索地又提到许屏:“如果能照这位艺术家的意思,在那座石峰上刻上一个女性
的胸像,那一定是很有意思的。”

    两位外国伦一听,拍起手来。“太伟大!太伟大!”同时举起了杯。“……只
有东方哲学,才会有这样的想法和气魄……西方,现在太讲实际!……”

    我忽然明白过来,我并非不假思索,打从我听了老书记和朱竞芳的叙述之后,
一直在想一个办法,能让这个雕塑家尽快获得自由。这几年我混迹政界,“外来和
尚好念经”,这点世故还有,也许借这两位洋和尚的经,能超度我的老同学。借着
酒意阑珊,我大大介绍了一番“那位艺术家”的才能。

    德国佬听得津津有味,甚至打听“那位艺术家”的姓名,大有亲自拜谒的意思。

    我暗暗自喜,有点火候了。当然不能在这时候告诉许屏的下落。我说:“……
许多年没有见面,我也正打听他的消息,……如果我们的合作很愉快,不妨具体地
讨论一下这项也许一万年以后人类还会感谢我们的工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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