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名高地有了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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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名高地有了名- 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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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慢慢地他由检查自己的缺欠转而想到:打不打“老秃山”,上级自有主张见解,哪能随随便便呢!山上不但有那么多地堡、火器,还有坦克呀!地堡配合坦克是个新办法,不先想好了打法能行吗?他笑了笑,笑自己的有勇无谋。“党和上级对你的要求是作个智勇双全的营长,不是光着膀子抡大斧子的李逵!对!”他这样微笑着告诉自己。
  在刮脸的时候,他看到脸上是多么灰白,没有一点血色。“一气儿蹲三个月的前沿坑道,够呛!”看到自己,他马上就想到战士们。全营的每个战士都经常地在他的心坎上。一冬天不见阳光,谁也受不了。应当换防!上级的决定是正确的!是的,没有命令撤下去,他和每个战士都不会说一声苦,都始终人不离枪,枪不离人,连睡觉的时候都抱着武器,以便“有了情况”,马上出战。可是,人不是铁打的。连坑道中的弹药不是还要随时搬出去过过风么?坑道里有多么潮湿!应该下去休整,而后再来打“老秃山”。那才能打得更漂亮,更顽强,更有把握!贺营长的心里安定下去,决定好好地去练兵,好好去检查一下全营,有什么缺欠,及早地补救。一位英雄是不会自高自大的。他是时时争取更多的荣誉,而不沉醉在过去的功劳里,以致前功尽弃的。
  可是,他坚信假若去打“老秃山”,一定是由他领着去打。他承认自己有缺欠,可是也知道自己的价值。他不小看别人,可也知道自己的确有资格去担当艰巨的任务。
  AA那么,就让我们看看“老秃山”到底是什么样子吧。
  恐怕这座快到三百公尺高的小山原来就不怎么美丽,可是它并不秃。据最初在这里打过仗的战士们讲:这里,正象山青水秀的朝鲜各处的山陵那样,也长着不少树木,山的东坡上树木特别多。这样,即使这小山的面目并不怎么俊秀,可是树木的随季节而改变的各种颜色与光彩还足以入画。自从来了美帝国主义的侵略军队,不但朝鲜的男女老幼,以及牛羊鸡犬,遭到了屠杀,连这座小山的树木也一扫而光;不但没有了树木,也没有一草一花。捧起山上的一把土来,说不定是土多,还是炮弹破片多!
  于是,暴敌很得意地管它叫作“老秃山”。
  这一带,四面都是高山,包括着天德山和夜月山等——我们在一九五一年粉碎了敌人所谓的“秋季攻势”那些有名的山岭。在这些山间,这里有一道小溪,那里有一片平地,善良的朝鲜男女就穿着古朴的服装,在溪畔或平地上终年不息地劳动着。三五人家的小村,站在朝阳的地方或山坡上,时时有鸡的啼声,和黄牛母子相唤的低鸣。到溪边取水的少妇与艳装的姑娘们,一边取水一边低唱着世代相传的幽雅民歌,而后把黑釉儿水罐顶在头上,挺着脖儿,一手插腰,一手轻摆,十分飘洒地走向有炊烟的地方去。这正象一位诗人所描绘的:
  江山处处美,随地好为家:江网四时鲤,山开五月花;风香动翠柏,村暖映明霞,日落歌声里,翩翩舞影斜。
  可是,这些田园诗歌的具体资料已经象梦似的都不见了。正象“老秃山”那样,敌人已把这些图画般的山村,和那年年结满红苹果、大栗子的果树,一齐炸碎烧光。小溪还静静地流动,村庄已成为一片焦土。
  没被炸死的男女老幼搬到山洞里去住,冒着炮火去拾柴割草,去耕种,去收割,支援着卫国战争。他们善良,也勇敢;温和,也顽强。他们是不可征服的人民。
  同时,志愿军战士们一看到这些烧光的村庄与水田中的弹坑,就更坚决地陷阵冲锋。天德山和夜月山上扔着多少侵略者的钢盔与骷髅啊!
  就象包心菜似的,四面的高山里包着一团儿小山。有这些个山丘的地点,名叫上浦坊和下浦坊。这块儿就是我们在这一带的第一线阵地。我们据守的山梁子是东西的,西边的山脚几乎插到驿谷川里。过河往西还是山,是我们的第二线。我们的第一线阵地地形不好,背水作战。要不怎么常若桂班长管驿谷川叫作“绊马索”呢。这条小河使我们的部队运动与物资运输,都遇到很大的困难。“老秃山”上的五○重机枪,且不提别的火器,日夜盯住小河的渡口。“老秃山”本身并不高大,可是比这里的一群山丘都高出一头,控制着我们河东的全面阵地。
  我们据守的山梁不是东西的吗,“老秃山”偏偏是南北的。我们最东边的山脚正登在敌人阵地的山肚子上!两边前沿阵地的距离只有二百多米!这边有人咳嗽,那边听得真真的。敌人每一露头,我们就给他一冷枪!
  贺营长时常在夜间去侦查地形。他由我们的东边那只山脚上去——两旁既须多走路,又容易踩上地雷。由敌人的山肚子他摸到山胸。山胸上是铁丝网,有的地方七道,有的地方十一道;最宽的有四十多米。铁丝网好象变形的圣诞树,上边挂着许多东西——照明弹、炸弹、燃烧弹和汽油瓶,一碰就亮、就炸、就燃烧。营长轻轻地一直摸到铁丝网的跟前,大气不出地观测,摸清楚了地形,看清楚了所能看到的地堡等等。
  他的头上是“老秃山”的主峰。
  为说着方便,我们就管主峰叫作“二十六”号吧。往北,是一条山腿子,直伸入平阔地带;这就算“二十七”号。往南,由主峰往下有个山洼子;过去,山又高起来,很陡;最后有个山头,不大,可差不多有主峰那么高;这是“二十五”号。由“二十五”号到“二十七”号一共不过有一千多米。假若画个平面的地图,山形就颇象一把镰刀:“二十七”
  号是刀头,“二十六”号刀背,“二十五”号刀把儿。
  铁丝网里面是壕沟和大小不等、构造不同的地堡,还有既能固定又能移动的地堡——坦克七八辆。由贺营长的和别方面的各种观测,可以断定:这一千多米长的小山上总有二百来个地堡!由这个数目再推断,山上至少有六十挺重机关枪,且不说别的火器。单是这六十挺家伙的交插火力若是一齐发射出来,恐怕就是一只矫健的小燕也飞不过去!朝着我们这一面的山坡都很陡。
  山的另一面呢?贺营长后来在攻下主峰以后才看到。和山前正相反,山背的坡度不大,很容易跑上去。敌人修了道路,直达山顶,汽车和坦克都可以来往。山坡与山脚有兵营、隐蔽部、饭厅和仓库,都有小地堡保护着。
  下了东面山坡,是一脉开阔地,有公路通到前沿阵地,也通到汉城与开城。越过这宽阔地带,又有些相当高的山,是敌人的纵深阵地。这些山上都有炮群,随时支援“老秃山”。这样,“老秃山”便是敌人主要阵地的屏障。
  这就很容易理解了,为什么这座秃山是军事上必争之地。它在敌人手里,我们就受控制,十来里地里我们不敢抬头。而且,敌人可以随时下来夺取我们的阵地。反之,它若在我们手里,我们就控制了敌人,象一把尖刀刺入他们的心脏。
  至于驿谷川呢,它是从东北过来,在我们的前沿山地的北边向正西流,然后拐个硬湾,折而向南,日夜不息地洗着我们的西边那只山脚。河虽小,平日不过十米来宽,二米多深,可是脾气不小。一下雨,一化雪,它会猛涨,连桥梁都冲跑。
  钢铁的山,顽皮的河,夹在中间的是我们的阵地。我们怎能不想攻打“老秃山”呢!
  为什么不马上进攻呢?这就不是贺营长、常班长和战士们所能知道的了。 
  

  英雄营长贺重耘的身量只比一般的中等身材稍高一点。看起来,他并不特别的壮实,可也不瘦弱,就那么全身都匀匀称称的,软里透硬。他的动作正好说明他的身心的一致,有时候很快,有时候很慢,在稳重之中隐藏着机警与敏捷。他能象农民那样蹲在墙角,双手捧着腮,低声亲切地跟老人或小娃娃闲扯。他本是农家出身。假若在这个时候发生了什么意外,比如说被两个敌人包围住,他就能极快地掏出枪来,掩护住老人或小娃娃,而且解决了敌人。
  一张不胖不瘦的不很长的脸,五官都很匀称,端正。他爱笑,也爱红脸。他笑的非常好看,因为他老笑的那么真诚。他不常因为生气发怒才红脸,多数的时候是因为他着急,为别人或为自己有什么落后的地方着急。脸发红的时节,他可并不低下头去;他的脸红得坦白。“不行啊,没文化不行啊!”他的脸红起来。紧跟着,他说出:“我没有文化!”并不止这么说说而已,他确是下了决心要去学好文化。他的脸红,一半是坦白自己的缺欠,一半是激动地表示他要求进步的决心。他没法子把心掏出来给别人看看,他只能红红脸。他的头发很黑,黑得发亮。当他脸红的时候,配上这一头黑亮的头发,就非常好看,天真。
  二年前,他只认识自己的姓名,签个名要费好大的劲。“笔比冲锋枪难耍的多!够呛!”他有时候说话相当幽默。现在,他已经认识一千多字,而且都会写。在坑道里,抱着个小菜油灯,他天天跟四方块的家伙们“拚刺刀”!因为坑道里的空气坏,潮湿,不见阳光,他的脸上已没有什么血色。
  可是,每当向方块字进攻时,他的脸又红起来。
  不过,他的事情多,不能安心学习文化。好家伙,坐在“老秃山”前面学习文化,不是闹着玩的事!他可是坚持了下去,炸弹落在他的洞子上边,把小油灯扑灭,他就再把灯点上,继续学习。
  “仗在哪里打,就在哪里学习!”这是他参军后听一位连指导员说的,他永远不能忘记。这也就是他能随时进步与发展的诀窍。
  他的本领就是这么学习来的。他先会打枪,而后才学会扛枪、举枪等等正规的动作。当他刚一被派作班长的时候,他不肯干:“我不会出操,也不会下口令!”可是,慢慢地,他也都学会了。
  对于枪械的构造也是如此。起初,他以为一支枪就是一支枪,一颗手榴弹就是一颗手榴弹;枪若是打不响,手榴弹若是个哑叭,那都活该。一来二去的,他明白了它们的构造,和其中的一些应用物理。于是,他感到了掌握武器的欢快,真地作了枪械的主人。“我拿着你,你不听话不行!我完全晓得你是怎么一回事!”
  同样地,他先会指挥,而后经过很长的时间才明白“指挥”这么个名词和它的意义。他有指挥的天才。在他作班长和排长的时候,每逢作战他都打的极猛。可是,他的眼睛能随时发现情况,及时布置,不教自己的人吃亏。该冲就冲,该包围就包围;他能死拚,也用计策。“我一眼看出来,情况有点不对头了,所以……”那时候他只会这么汇报。
  直到作到连长,他才体会到指挥是战斗的艺术,而不是随便碰出来的。他以前所说的“一眼看出来……”原来是可以在事前料到的。心灵眼快固然可以临时“一眼看出……”可是,万一没看出来,怎么办呢?以前,他以为胜利等于勇敢加勇敢;后来,他才明白过来,胜利等于勇敢加战术。他越来越稳重了。
  及至来到朝鲜,接触到帝国主义最强暴的军队,他就更爱思索了。他看到远渡重洋而来的敌兵,遇到向来没看见过的武器,和一套新的战术与阵式。不错,他和战士们一样,都看不起敌兵,特别是美国兵。可是,他不完全跟战士们一样,那就是他经常思索、琢磨敌人的打法——不一定样样都好,可确是自成一套。跟这样的敌人交战,他以为,既须分外勇敢,也该多加谨慎。以一个军人说,他是更成熟了,晓得了知己知彼才能百战百胜的道理。他以前的战斗经验已不能再满足他自己了。
  有一天,三连的小司号员,十八岁的郜家宝从小水沟里捞来两条一寸多长的小麦穗鱼,送给了营长。营长把小鱼放在坑道里所能找到的最漂亮的小碗里,和小司号员看着它们游来游去,很象在公园里看金鱼的两个小学生。两个人的脸上都充满愉快的笑意。
  “小鱼多么美,多么美!”营长点头赞叹。“这山里,除了兵还是兵,连个穿便衣的人都看不见!”
  “连一只小兔都看不见!”小司号员补充上。
  “尽管是这样啊,仗在哪里打,咱们就在哪里学习!”是的,贺营长在这连一只小兔都看不见的地方,并不闭上眼。他注意到敌人的装备、战术跟我们的有什么不同,好去设法应付。尽管是在坑道里,他也不肯麻痹了对新事物的感觉,所以他能进步。
  更重要的是他的政治思想的进步。没有这个,光掌握了一些军事知识,光有天不怕地不怕的胆量,也成不了英雄。
  当初,他只知道人不该作牛马。可是他得给财主伺候着牛马,他比牛马还低卑。他决定反抗。逃出了家,他要去看看有没有人不作牛马、不低于牛马的地方。没有!他下矿挖煤,上山伐树,赶大车,都受剥削压迫。到处他遇到吃人的虎狼。他还遇到霸占东北的日本人——干脆不许他活着,想当牛马都不行!
  只好造反了。要使自己活着,他得杀出一条血路,把地主、矿主、车主、贪官污吏、地痞恶霸,连日本强盗,全收拾了!他先抢了四条枪,而后参加了游击队。他不懂什么叫革命,他只要扛起枪去当兵,好去报仇。
  可是,这支游击队并不只管打仗,而也讲革命与爱国的道理。他的心亮起来。他的事业不是去乱杀乱砍,而是有条有理地去革命。他不但须为自己报仇,也得为一切苦人报仇;不止报仇,还要教老百姓都翻了身,拿到政权,使地面上永远不再有吃人的虎狼。他看的远了,从一个村子或一个山头上,他好象能看到全中国。他心里有了劲,看清楚自己作的是伟大光荣的事。
  打仗,他老走在前面,争取光荣;立了功还要再立功,光荣上加光荣。他入了共产党。铁汉入了共产党就变成钢,他听一位首长这么说过,并且把它记住。每逢遇到困难与苦痛,他就鼓励自己:“这是给铁加点火力,好快变成钢!”
  既是党员就不能专顾自己,他觉得作党员的最大快乐就是帮助别人。谁说在部队里会寂寞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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