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让冰凉的沙子漏过自己的指缝,对她的指责深感内疚。
“晚上由你任意支配,”他回答,“白天我想自己支配。”
“可是为什么呢?”她说,“为什么,甚至在现在,在我们这短短的假期中还
要如此?”
“不知道。白天作爱会把我憋死的。”
“但是,我们没有必要总是作爱呀!”她说。
“当你和我在一起时,”他回答,“事情总是如此。”她坐在那里心里感到十
分痛楚。
“你想过要和我结婚吗?”他好奇地问。
“你想过娶我吗?”她答。
“想过,真的,我希望我们能有孩子。”他慢慢地答道。
她低垂着头坐在那儿,手指拨弄着沙子。
“可你并不真想同巴克斯特离婚,是吗?”他说。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回答。
“是的,”她十分慎重地回答,“不想离婚。”
“为什么?”
“我不知道。”
“你觉得自己属于他吗?”
“不,我没这样想。”
“那又为什么?”
“我认为他属于我。”她回答。
他倾听着海风吹过漆黑的低声絮语的海面,沉默了好一会儿。
“你从来没想到过要属于我?”他说。
“想过,我的确是属于你的。”她答道。
“不是的,”他说,“因为你并不想离婚。”
这是个他们永远解不开的结,所以只好由它去了。他们只将能获取的带走,其
余的只好听之任之了。
“我认为你对巴克斯特很不好。”有一次保罗说道。
他本以为克莱拉至少会像他母亲那样回答他:“管你自己的事去吧。不用多管
闲事。”但是,出乎意料之外,她竟对他的话很认真。
“为什么?”她说。
“我猜想你把他当成了蓝铃,因此就把它栽在合适的花盆里,并照此来培植。
认定他是朵蓝铃,就决不肯承认他会是棵防风草。你容不下他。”
“可我从来没有把他当过蓝铃啊。”
“你把他想像成一种人,可他其实不是那种。女人都是这样,她们自以为自己
知道什么东西对男人有好处,就一定要让他接受不可,一旦她得到了他,她就会一
直给他那件她认为对他有好处的东西,而全然不管他是否在挨饿呢,或者在那里吹
着口哨想他需要的东西。
“那你在干什么呢?”她问道。
“我在考虑我该吹个什么曲子。”他笑道。
她非但没有扇他耳光,反而认真地考虑起他的话来。
“你认为我想把自以为对你有好处的东西给你吗?”她问。
“我希望如此。可是爱情应当给人一种自由感,而不是束缚,米丽亚姆使我觉
得我像一头挂在柱子上的驴。我必须在她那块地里进食,其它哪儿都不行,简直叫
人无法忍受。”
“那么你不愿意让一个女人做她喜欢做的事吗?”
“当然愿意啦。我要看到她真心爱我。如果她不爱我——好吧,我也不强留。”
“但愿你真的像你自己说的那么好……”克莱拉回答。
“那可真是个奇迹。”他大笑。
随后俩人都默默无语,尽管他们脸上挂着笑容,可心里都在恨着对方。
“爱情就像一个占住茅坑不拉屎的人。”他说。
“我们中谁占住茅坑不拉屎呢?”她问。
“噢,那还用问吗,当然是你啦。”
他们就这样进行着舌战。她知道自己压根儿没有完全得到他的心。她没有抓到
他心中某个重要部位,也从来没有打算这样做,甚至从未意识到这是什么东西。然
而,他知道在某方面,她依旧以自己是道伍斯太太自居。她不爱道伍斯,而且从来
没有爱过他。但是相信道伍斯爱她,至少依赖她。她对他了如指掌。可对保罗·莫
瑞尔,她却没有这种感觉。她心里充满了对这个年轻人的热望,这使她相当满足,
消除了她对自己的疑虑和自卑。不论怎样,她的内心踏实多了,自信心也恢复了,
她如今又昂首挺胸了。她已经得到了别人对她的确认,不过她相信自己的一生根本
不属于保罗·莫瑞尔,也相信他的一生绝不属于她。他们终究会分离,而她的余生
肯定会苦苦地思念他。但不管怎么说,她知道自己现在有了自信心。而他也几乎同
样如此。他们各自通过对方经受了生活的洗礼。而现在,他们所能做的只有分离,
无论他要去什么地方,她都不能跟随一同去了。他们早晚会分手的。即使他们结了
婚,彼此海誓山盟,忠贞不渝,他还会离开她,独自外出,剩下她只能在他回家后
才可以照料他。但是,这是不能的。人人都想有个可以并肩同行的伴侣。
克莱拉跟她母亲一起住到了马柏里广场。一天晚上,保罗和她正沿着伍德波罗
路散步,迎面碰上了道伍斯。保罗觉得这个走近的男人的姿态有点熟悉,但他这会
儿正全神贯注地看着,他只是以艺术家的眼光打量着这个人的身影。突然他哈哈笑
了一声,转身冲着克莱拉,把手搭在她的肩膀上,笑着说:
“我们肩并肩地行走,然而我的心却在伦敦跟一个假想的争论对手奥本在辩论,
那么你在哪儿啊?”
就在说话间,道伍斯走了过去,差点就碰到了莫瑞尔。年轻人抬眼看了一下,
看见了一双深褐色的充满了恨意的眼睛,但它却显得相当的疲倦。
“是谁?”他问克莱拉。
“是巴克斯特。”她答道。
保罗从她肩上拿下去手,回头望去。于是,他又清楚地看到了那个人的样子。
道伍斯走路时依然昂首挺胸,健美的双肩向后摆着。但眼里却有一种鬼鬼祟祟的神
色,给人一种这样的印象:他不管碰见谁都想悄悄地走过而不引起别人注意,但又
疑虑地想看看别人是如何看待他的。他那双手也似乎想藏起来。他穿着一身旧衣服,
裤子膝部都磨破了,脖子上围着一块很脏的围巾,但帽子却挑衅般地歪扣在一只眼
睛上。克莱拉看见他,心里深感内疚。但他脸上那疲倦绝望的神情又使她不禁恨起
他来,因为他这副样子很让她伤心。
“他看上去像生活在阴影里。”保罗说。
但他说话时语调中的怜悯伤了她,让她无法忍受。
“他粗俗的真面目显露出来了。”她说。
“你恨他吗?”他说。
“你谈到,”她说,“谈到女人的残忍,我希望你也能知道男人在放纵他们那
股兽性强蛮时的凶狠。他们简直不知道女人的死活。”
“我不知道?”他说。
“是的。”她答道。
“我不知道你的死活?”
“你对我一无所知,”她有些痛苦地说——“对我!”
“还没有巴克斯特知道的多?”他问。
“也许没有。”
他对此很困惑,一筹莫展,因此有些生气。尽管他俩体验过了那种事,可她走
在身边,却像个陌生人。
“但你却非常了解我。”他说。
她没有回答。
“你对巴克斯特的了解和对我的了解是一样深吗?”他问。
“他不让我去了解他。”她说。
“那我让你了解我了吗?”
“男人就是不让你去了解他们,他们不让你真正地接近他们。”她说。
“我也没让你接近我吗?”
“没有,”沉吟了半晌,她才答道。“你从来就不想接近我,你不能摆脱你自
己,你不能摆脱。巴克斯特在这方面还比你强一点。”
他边走边回味着这话。他很生气她竟然把巴克斯特看得比自己还好一点。
“你现在抬高巴克斯特只是由于你现在无法抓住他了。”他说。
“不是,我只是看清了他和你不同的地方。”
他能感觉到她对他有些埋怨。
一天晚上,正当他们穿过田野往家走时,她突然出乎他意料地问:
“你觉得这件事值得吗——这个——这个性方面?”
“性爱行为的本身吗?”
“是的,你觉得对你来说有什么价值吗?”
“但是你怎么能把它分开来说呢?”他说,“这是一切的高潮部分。我们全部
的亲密关系所达到的顶点就在于此。”
“对我可不是这样。”她说。
他不吭声了,心头涌过了一丝恨意。原来,她对他还是不满意的。即使在这方
面,他本以为他们俩都彼此满足了。但是他却对她坚信不疑。
“我觉得,”她慢慢地又接着说,“我好像并没有抓住你,你好像根本不在这
儿,你好像要的并不是我——”
“那么我要的是谁?”
“是专供你享受的一种东西。这是一种美好的东西,我不敢想它。但你到底要
的是我呢,还是这种东西?”
他又有一种负疚的感觉了。难道他竟置克莱拉于不顾,只是把她当做一个女人
吗?他觉得这是一种无益的、繁琐细致的分析。
“当我跟巴克斯特在一起的时候,我真正地拥有了他,那时我也的确感觉到他
的整个身心都是我的。”她说。
“比我们现在还好吗?”
“是的,是的。以前较圆满一些。不过,我并不是说你给我的比他给我的少。”
“或者说我能够给你的。”
“是的,也许可以这么说。不过你从来没有把你自己给过我。”
保罗生气地皱着眉头。
“如果我一旦开始向你求欢。”他说,“我就像风中的落叶那样身不由己了。”
“因此你就完全不顾我了。”她说。
“因此你觉得这对你来说毫无价值了?”他问道,几乎懊恼万分。
“有点价值,而且有些时候你让我神魂颠倒——飘飘然——我知道——而且—
—我为此还觉得你很了不起——不过——”
“不要老跟我说‘不过’了。”他说着,很快地吻着她,就像浑身燃了火似的。
她顺着他,一声不吭。
事情确实像他所说的那样。通常他一开始求欢时,那股热情总是热不可挡,什
么理智啊,灵魂啊,气质啊,统统被冲走了,就像特伦特的河水携着漩涡和泛起浪
花,静悄悄地顺流而下。那些微不足道的缺陷,那些微妙的感觉,渐渐地消失了,
连思想也被冲走了,一切都随着那股洪流滚滚东去。他成了一个没有头脑,只是被
强烈本能欲望控制的人了。他那双手像动物一样不停地动着。四肢和身体似乎有使
不完的精力,各自支配着自己的动作,一点也不受他的理智的支配。同他一样,那
生命勃勃的寒星也似乎被赋予了强大的生命力。他和这些星星一样跳动着炽热的脉
搏。眼前的羊齿植物也似乎受一种什么力量的鼓舞,枝叶笔挺。他也一样受着一种
力量的鼓舞,身躯坚挺。仿佛和那些星星、那丛黑黑的杂草,以及克莱拉都被卷入
了腾空而起的巨大火舌,就这么燃烧着她,也燃烧着草丛。一切都同他一起精神勃
发地奋进着,一切又似乎同他一起庄严肃穆地静立不动。虽然这一切的一切都汇入
了一股生命的洪流中,可每样东西又似乎是静止的,这种奇妙的静止仿佛就是愉悦
的最高境界。
克莱拉也知道正是这种感觉把他挂在了她身边,因此她奉献出了所有的激情。
然而,却常常让她失望。田野的叫声使他们常常并不能达到那种境界,渐渐地,他
们作爱时的机械的努力损伤了其中的欢愉,即使有时出现这种美妙的时刻,也不是
双方同时体验到个中妙趣,没有达到两人通身舒泰的满足,他经常任凭激情奔涌,
无所顾及地独自冲向高潮,但他们都明白这种作爱是失败的,并非他俩所愿。他每
次离开她时,心里明白那天晚上只是在他们之间加深了隔阂。他们之间的欢娱越来
越机械化了,毫无那种奇妙的感觉。后来,他们逐渐采取一些新方法以期重新获取
一些满足。他们会在附近的河边几乎有些危险的地方,以便让那里黑乎乎的河水就
从他脸庞不远处流过,这给人一种小小的刺激。有时他们幽会在不断有人经过的镇
外小路旁的篱笆下的洼地里。他们可以听见行人走近的脚步声,几乎感到脚步踩着
地面时的震动,还能听到行人的说话声——一些奇怪无聊的不愿被别人听到的小事。
事后,两人都觉得羞愧难当。这种事在他们之间造成了一定的距离。保罗开始有点
儿看不起克莱拉,仿佛觉得她活该似的!
一天晚上,他离开她,去了田野那边的戴布鲁克车站。那天天已经很黑了,虽
说春天早已结束了,但还有些雪天的寒意。莫瑞尔由于时间紧迫,急匆匆地往前走
去。他就在一个陡峭的洼地边上突然消失了,黑暗中可以看到那儿的房屋亮着昏黄
的灯光。他走过台阶,快步走进田野的洼地。斯怀恩斯赫德农场的果树下,有一扇
窗户发出温暖的光。保罗四周望了望,只见后面矗立在洼地边上的那片房屋在天空
的衬托下显得黑漆漆的一片,就像一只只猛兽,好奇地瞪着昏黄的眼睛注视着远处。
他身后那片似乎很荒凉的城区在朦胧的夜色中闪闪发光。农场水塘边上的杨柳树下,
好像有什么动物给惊动了。天色太暗,看不清是什么东西。
当他正要跨上另一级台阶时,突然看见一个黑影子正靠在那儿,对方闪开了。
“晚上好!”他说。
“晚上好!”莫瑞尔应了一声,也没有在意。
“是保罗·莫瑞尔吧?”对方说。
于是,他知道是道伍斯。对方挡住了他的去路。
“终于让我逮着你了。”他一字一句地说。
“我要误了火车了。”保罗说。
他丝毫看不清道伍斯的脸,但可以听到他说话时牙齿咬得格格响。
“现在你可要尝尝我的厉害了。”道伍斯说。
保罗试着往前跨了一步,但对方先跨到了他面前。
“你打算是把大衣脱了打架,”他说,”还是老老实实地躺在那儿挨打?”
保罗简直怀疑他发疯了。
“可是,”他说,“我不会打架。”
“那么好吧,”道伍斯答道。保罗还没摸清头脑呢,可脸上已经挨了一拳,打
得他踉踉跄跄直往后退。
夜幕已经完全落下。他扯下大衣和外套,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