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这种情形远不及他给她25先令的次数多。冬天,在煤多的矿井里,他每星期
就能挣50或55先令。这时他就高兴极了,星期五、六和星期天,他会像贵族一样大
大方方地花掉一个金镑左右。尽管这样,他很少多给孩子们分一个便士或给他们买
一镑苹果,钱都用来喝酒了。在煤矿疲软的时候,生活艰难,但他倒不会经常地喝
醉,因此莫瑞尔太太常说:
“我说不准我是不是宁愿钱少点,他稍微宽裕一点,就没有一刻的安宁了。”
如果他挣了40先令,就会留10先令,挣35就留5,挣32就留4,挣28就留3,挣2
4就留2,挣20先令就留1先令6便士,挣18先令就留1先令,挣16就留6便士。他从来
没存过1便士,也不给妻子存钱的机会,相反,她偶尔还替他还帐,不是酒帐,因为
那种帐从不让女人还,而是那些买了一只金丝雀或一根奇特的手杖而欠的帐。
节日期间,莫瑞尔入不敷出,莫瑞尔太太因为要坐月子,尽量地省钱。她一想
到他在外面寻欢作乐,挥霍无度,而她却呆在家里发愁,便备觉凄凉。节日有两天。
星期二早晨莫瑞尔起得很早,他兴致很高。六点以前,她就听到他吹着哨下楼去了。
他吹得非常流畅,活泼而动听。他吹的几乎都是圣曲。他曾是唱诗班一员,嗓音纯
正,还在萨斯威大教堂独唱过。他早晨的口哨声就显示出他的功夫。
妻子躺在床上,听着他在花园里叮当叮当,口哨声伴随他锯锯锤锤声。在晴朗
的早晨,孩子们还在梦乡,听他那男子汉的快乐声,她躲在床上,体验到一种温暖、
安宁的感觉。
九点钟,孩子们光腿赤脚地坐在沙发上玩,母亲在厨房里洗洗涮涮。他拿着工
具走进来,袖子卷得高高的,背心往上翻着。他仍然是一个英俊的男人,黑色波浪
式卷发,黑黑的大胡子。他的脸也许太红了,这使他看上去有点暴躁。但是此刻他
兴致勃勃,他径直走到妻子洗涮的水槽边。
“啊,你在这儿!”他兴高彩烈地说,“走开,让我洗澡。”
“你应该等我洗完。”妻子说。
“(呕欠),要我等?如果我不呢?”
这种幽默的恐吓逗乐了莫瑞尔太太。
“那你就去洗澡盆里洗吧。”
“哈,行,你这个烦人的家伙。”
然后,他站在那里看了她一阵子才走开。
他用心收拾一下,还是英俊潇洒的男子。通常他喜欢在脖子上围一块围巾出去,
可是现在,他得好好洗一下。他哗哗啦啦地洗脸,擤鼻子,又火急火燎地去厨房照
照镜子。镜子太低,他弯下腰,仔细地分他那又黑又湿的头发,这情景激怒了莫瑞
尔太太。他身穿翻领衬衫,打上黑领结,外面套上他的燕尾礼服,看起来风度潇洒,
而且他那爱显示自己英俊潇洒的本能掩饰了他衣着的寒碜。
九点半时,杰里·帕迪来叫他的同伴。杰里是莫瑞尔的知心朋友,但莫瑞尔太
太不喜欢他。他又瘦又高,一张狐狸般奸诈的脸,一双仿佛没长眼睫毛的眼睛。他
走起路来昂首挺胸,很有气魄,好象脑袋安在一根木头般僵硬的弹簧上。他也挺大
方的,他似乎很喜欢莫瑞尔,并且或多或少地有点照顾他。
莫瑞尔太太恨他。她认识他那个死于肺病的妻子,在她离开人世时也对她的丈
夫恨透了。他一进屋子就气得她吐血,杰里对这些似乎都漠不关心。如今,15岁的
大女儿照料着这个贫穷的家,照看着两个弟妹。
“一个吝啬、没心肝的家伙!”莫瑞尔太太说他。
“我一辈子都没发现杰里小气,”莫瑞尔反驳,“据我所知,你在哪儿都找不
到一个比他更大方的人了。”
“对你大方,”莫瑞尔太太回答,“可他对他那几个可怜的孩子,就手攥得紧
紧的。”
“可怜的孩子!我不知道,他们怎么可怜啦?”
但是,莫瑞尔太太一提到杰里就不能平静。
被议论的这个人,忽然把他的细脖子从洗涤间窗帘外伸进来,看了看莫瑞尔太
太。
“早上好,太太。先生在家吗?”
“嗯——在家。”
杰里径自走进来,站在厨房门口。没有人让他坐,只好站在那里,表现出一副
男子汉大丈夫特有的冷静。
“天色不错。”他对莫瑞尔太太说。
“嗯。”
“早晨外面真好,散散步。”
“你们要去散步吗?”她问。
“对,我们打算散步去诺丁汉。”他回答道。
“嗯,”
两个男子互相招呼着,都很高兴。杰里是洋洋自得,莫瑞尔却很一副自我抑制
的神情,害怕在妻子面前显示出喜气洋洋的样子。但是,他精神抖擞迅速地系着靴
子。他们将步行十里路,穿过田野去诺丁汉。他们从河川区爬上山坡,兴趣盎然地
在朝阳下前进。在星月酒馆他们干了第一杯酒,然后又到“老地点”酒馆。接着他
们准备滴酒不沾步行五里到布尔维尔,再美美喝上一品脱。但是,在途经田野休息
时,遇到几个晒干草的人,带着满满一加仑酒。于是,等他们看到布尔维尔城时,
莫瑞尔已经渴得昏昏欲睡了。城市出现在他们眼前,正午的阳光下,朦朦胧胧仿佛
笼罩了层烟雾。在它往南方的山脊上,到处是房屋的尖顶和大片的工厂和林立的烟
囱。在最后一片田地里,莫瑞尔躺倒在一棵棕树下,打着呼噜睡了一个多小时。当
他爬起来准备继续赶路时,感觉到头脑昏昏沉沉的。
他们两个和杰里的姐姐在草场饭店用过餐后,去了“碰池波尔”酒馆,那里热
闹非凡,人们正在玩“飞鸽”游戏,他们也跟着玩。莫瑞尔认为牌有股邪气,称它
是“恶魔照片”,因此他从不玩牌。不过,他可是玩九柱戏和多米诺骨牌的好手。
他接受了一个从纽沃克来人赌九柱戏的挑战;所有在这个长方形酒馆里的人全下了
注,分成了两方。莫瑞尔脱去上衣,杰里手里拿着装钱的帽子。其他人都在桌子旁
观看,有些手里拿着酒杯站着。莫瑞尔小心地摸了一下他的大木球,然后掷了出来。
九根柱子倒了,他赢到半克朗,又有钱付债了。
到了晚上7点,这两人才心满意足地踏上了七点半回家的火车。
下午,河川街真是难以忍受。每个人都呆在家门外。女人们不戴头巾,系着围
裙,三两成群地在两排房子中间的小径上聊天。男人们蹲在地上谈论着,准备休息
一会再喝。这地方空气污浊,石屋顶被晒得发光。
莫瑞尔太太领着小女儿来到离家不过二百英尺的草地上。走近小溪边,溪水在
石头和破罐上飞流而过。母亲和孩子斜靠在古老的羊桥的栏杆上眺望着。莫瑞尔太
太看见,在草地的另一边的一个小坑里,几个没穿衣服的男孩子在溪水边奔跑。她
知道威廉也在这里,她担心威廉会掉进水里淹死。安妮在高高的旧村篱下玩耍,捡
着她称之为葡萄干的枪果子。这个孩子更需要注意,而且苍蝇在嗡嗡叫着戏弄人。
7点钟她安顿孩子们到床上睡觉,然后,她干了一会活儿。
沃尔特·莫瑞尔和杰里到达贝斯伍德,他们顿觉如释重负般的轻松,不用再坐
火车了,痛痛快快地结束这愉快的一天。他们带着凯旋者的得意踏进了纳尔逊酒馆。
第二天是工作日,想到这个,男人们便觉得扫兴。而且,他们大多已经花光了
钱,有的人已经闷闷不乐地往家走,准备为明天而睡觉。莫瑞尔太太呆在屋子里,
听着他们郁闷的歌声。九点过去了,10点了,那“一对”仍没有回来。不知在哪一
家门口,一个男人拖长调子大声唱道:“引导我们,仁慈的光辉。”每次听到这些
醉鬼们乱七八糟地唱赞美诗,她总觉得像受了侮辱。
“好象‘盖娜维吾’之类的小曲还不过瘾。”她说道。
厨房里满是熬香草和蛇麻子的香味,炉子铁架上支着一个黑色大汤锅。莫瑞尔
太太拿来一个大砂锅,往里倒了点白糖,然后用尽全身的力气端起锅,把汤倒进去。
正在这时,莫瑞尔进来了。他在纳尔逊酒店里倒是很快活,可在回来的路上就
变得烦躁起来。他头昏脑热地在田野睡了一觉,醒来就觉得烦躁不安,浑身疼痛,
他还没有完全恢复过来。在走近家门时,他心里很有点内疚。他没有意识到自己在
生气,但当他试图打开花园门却没打开时,他就踢踢踹踹地把门闩都踢断了。进屋
的时候正好莫瑞尔太太倒大汤锅里的香草汁。他摇摇晃晃地碰到桌子上,那滚开的
汤摇晃了起来,莫瑞尔太太吓了一跳。
“老天!”她喊道:“喝得醉醺醺地回来了!”
“什么?”他咆哮着,帽子斜扣在眼睛上。
突然,她浑身热血沸腾。
“还说你没醉!”她发火了。
她放下汤锅,正在搅拌汤里的白糖。他的双手重重地摁到桌子上,把脸凑到她
跟前。
“还说你没醉,”他重复着:“哼!只有你这样讨厌的狗才会这么想。”
他把脸凑到她跟前。
“钱多得没处用了,就瞎花!”
“今天我花了不到两先令呢。”他说。
“你不会白白喝醉的。”她回答道。她突然发怒了,“如果你依靠着你那个宝
贝杰里,他有能力,让他去照顾一下他的孩子吧,他们需要照顾。”
“胡扯,胡扯,闭嘴,娘儿们。”
两人剑拔弩张,什么都不顾了,互相争嚷着。她和他一样怒火冲天,他们就这
么一直斗着嘴,最后他叫她骗子。
“不”她大喊,跳了起来,几乎喘不过气来。“你少血口喷人——你,这个披
着羊皮和最卑鄙的大骗子。”
“你是个骗子!”他砸着桌子,大喊道:“你是个骗子,骗子!”
她努力支撑着,紧握两个拳头。
“你把屋子都熏臭了。”她叫喊着。
“那就滚出去——这是我的房子,滚出去!”他大喊,“是我弄来的钱,不是
你的,这是我的房子,不是你的,滚出去——滚出去!”
“我会走的,”她大声说:突然,在软弱的泪水中颤抖着,“啊!要不是,要
不是为了孩子,我早走了。啊,我后悔没有在几年前生第一个孩子后离开。”——
突然,她止住流泪,怒不可遏地说:“你以为我会为了你留下吗——你以为我会为
你而停留1分钟吗?”
“那就滚,”他像疯子一样咆哮着,“滚!”
“不!”她转过脸,“不!”她大叫,“你别想随心所欲,你别想为所欲为。
我还要照看孩子们。听我说,”她讪笑着“我会放心地把孩子交给你吗?”
“滚!”他粗声粗气地喊:“滚!”举着拳头,但不敢动手,因为他害怕她。
“我的天,如果我能离开你,我只怕高兴得笑都来不及!”她回答道。
他走到她跟前,眼里充满血丝,脸色涨红地向她凑过来,抓住她的胳膊。她吓
得尖叫起来,挣扎着。这时他稍微清醒了一点,粗声喘着气,粗鲁地把她推向屋外;
还使劲向前推了一下,砰的一声,把她关到门外。他回到厨房,跌坐在扶手椅上,
脑袋热血汹涌,沉在两膝之间。他本来精疲力竭,再加上烂醉如泥,逐渐昏睡过去
了。
八月的晚上,月亮很高很美,莫瑞尔太太气得失去了知觉,猛一颤抖发现自己
在一大片银光中,身上备感清凉,这更使她激动的心灵愤怒不已。她无助地站了一
会,呆呆地看着门口那些发光的黄叶子,深吸了一口气,沿着花园小路走着,她的
四肢颤抖,腹中的孩子也在不停地动。有一阵,她不由自主地想刚才的场面,一遍
又一遍,那些话,那些情景,就像烧红的烙铁烙在她的心灵上。每次回想刚才的情
景,烙铁就重复落在同一点上,留下深深的印记,已经不觉得痛了。最后她清醒了,
发觉是在黑夜中。她害怕地向四周张望,已经走到了屋边的花园里,在长长的院墙
下种着红醋落木,她在边上走来走去。花园狭长,隔着茂密荆棘树篱,与两排房子
之间的路相邻。
她匆忙从旁边的花园到前边的园子,月亮从前面的小山上升起,清光撒满了河
川区所在的整个山谷。她站在那儿,沉浸在银白的月色之中,脸也沐浴着月色。站
着站着,又悲从中来,又持以平静,热泪盈眶,她不停地自语道:“讨厌的东西!
讨厌的东西。”
似乎有异样的东西引起她的警觉。她壮着胆子想看看究竟是什么,原来是挺拔
雪白的百合花在月光中摇曳,空气中沁透着淡淡的清香,好象有精灵附着似的。莫
瑞尔太太害怕地轻轻吸了一口气,她摸着这些大朵百合花白色的花瓣,哆嗦起来。
花瓣好象在月光下伸展开来,她把手伸进白色的花蕊里,她手指上的金粉在月光下
朦胧不辨。她弯下腰仔细地看这些花蕊上的黄色花粉。但只看到暗淡的颜色。然后,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这香气,几乎让她头晕。
莫瑞尔太太斜靠在花园门口,朝外看着,一时出了神。她不知道她想了些什么,
除了恶心的感觉使她意识到胎儿的存在之外,她自己似乎像花香一般溶化在晴朗苍
白的夜色里。一会儿,胎儿也和她一起溶化在这个月光中。她和群山、百合花、房
屋化为一体,在静夜中沉睡。
她清醒过来时,疲倦得只想睡觉,她懈怠地看了看四周,那一支支白色的夹竹
桃像铺着亚麻布的灌木丛。一只飞蛾在花丛上飞过,穿过花园。她目送着飞蛾,清
醒过来。夹竹桃浓郁的香味使她精神倍增。她沿着小路走着,在白玫瑰丛前徘徊了
一阵。这花闻起来又香又纯。她摸了摸白玫瑰的花瓣。白玫瑰清新的香气和又凉又
软的叶子使她想起早晨和阳光。她非常喜欢这些花。不过,她累了、想睡觉。在神
秘的户外,她觉得自己像被遗弃的。
四周一片寂静。显然,孩子们没有被吵醒,要不就是吵醒又睡着了。一列火车,
在三里之外,咆哮着穿过山谷。黑夜无边无际伸向远方,令人感到神秘而好奇。银
灰色的雾里传出种种模糊沙哑的声响:一只长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