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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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舞- 第1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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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楼半新不旧的,临街,很多进出哈尔滨的大型货车从此经过,很吵 闹。李文江一家住在四楼。这是上午的时光,知情人告诉他,这时候李文 

江的儿子和儿媳妇都在上班,孙子也在上学,所以家中只有老人。丢丢按 了很久门铃,才听到有脚步声缓缓地响起,脚步声消失的时候,她听到了 沉重的喘息声。一个沙哑的声音随之响起:谁呀?丢丢说,李伯伯,我叫 丢丢。我想来看看您。李文江隔着门说,我又不认识你,现在打劫的多, 我不能开门。丢丢急了,她大声说,我是齐如云的儿媳妇,齐耶夫的妻子, 您就开开门吧。 
     寂静了片刻后,门缓缓地开了。站在丢丢面前的是一个瑟缩的老人, 他在夏天还穿着秋裤,浑身颤抖着,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丢丢进了屋子, 换上拖鞋,跟着老人来到他的屋子。 
     那屋子只有十平方米左右,一张床和一个衣柜把空间已经占得差不多 了,再加上一把破烂的转椅放在床边,屋子简直无从下脚了。老人将丢丢 让到转椅上,自己坐在床头。丢丢先是问了问他的身体,老人说,你也看 到了,我都糟烂了,一身的病,阎王爷八成是看我长得丑,也不待见我, 害得我还得在人间遭罪!丢丢笑了。老人说,你都不用告诉我,我知道那 个女人没了!我在梦里梦她多少回了!要说啊,我这辈子,被她坑得也不 轻啊,可我在梦里见了她,也恨不起来!丢丢赶紧说,我今天来,其实就 是想帮婆婆捎个话,她活着时跟我讲过,她这辈子最对不起的就是您啊! 李文江老人听到这里,嘴唇哆嗦了许久,可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最后他 蒙着脸哭了。他对丢丢说,我后娶的老婆子对我虽然也好,可我跟她过了 一辈子,直到她死,我也没忘了你婆婆!现在想来,你婆婆是个刚强的女 人啊。老人哭了一刻,又问齐耶夫怎么样,丢丢简单说了一下家中情况, 不想惹老人过度伤心,起身告辞。李文江在送丢丢出门的时候,突然颤着 声说,你再给你婆婆上坟时,先跟她说一声,我不嫉恨她了,等有一天我 也去了那儿,再亲口告诉她。 
     丢丢出了李文江的家门,打了一个激灵,好像缠在她身上多日的一个 鬼抽身离去了,令她无比的轻松。 
     八月十三日的晚上,天下着小雨,丢丢靠着已经空空荡荡的水果架, 闷闷地喝酒,这是她在半月楼度过的最后一个夜晚了。正伤感着,只见齐 耶夫从楼上匆匆下来,他挪开窖门,也没打手电筒,摸着黑就往下走。丢 丢说,地窖里什么都没有了,你下去做什么呀?齐耶夫不语。丢丢觉得奇 怪,就跟了过去。齐耶夫很快下到窖底,他对丢丢说,我好不容易等到小 毛睡了。明天就该搬家了,离开半月楼前,我有件事情要跟你说。丢丢说, 你说事情在上面说不是一样吗?齐耶夫带着哭腔说,有灯光我张不开口啊。 丢丢预感到,齐耶夫要在黑暗中说的事情,与女人有关了。 

     齐耶夫就像一个话剧演员,开始在地窖中声泪俱下地、大段大段地念 着独白,丢丢知道了一个叫罗琴科娃的女孩,知道了她的小提琴声,知道 了丈夫拥抱着她时的那种仿佛踏上了故土的感觉,知道了他怀疑她与自己 有血缘关系的那种内心的羞耻,知道了他正在为对丢丢和罗琴科娃的双重 的爱所受的折磨。丢丢只觉得心仿佛被人剜了似的痛,她想哭,可却哭不 出来。齐耶夫的漫长的独白终于结束了,他沉默着,等待丢丢的裁决。丢 丢说,下面那么冷,你上来吧。齐耶夫说,我对不起你和小毛,你要是不 原谅我,我就死在这里,让它做我的坟墓!丢丢说,你现在愿意爱两个人, 就爱吧!有一天你不想爱两个人了,那就爱一个!不管最后我是不是落到 你手里的那个爱,我都爱你! 
     齐耶夫腿软着,他几乎是爬着上来的。一上来,他就扑在丢丢怀里, 像孩子一样委屈地哭着,一声声地叫着,啊——丢丢,啊——丢丢—— 
     八月十四日早晨,丢丢一家要离开半月楼的时候,突然发现悄悄不见 了。一家人楼上楼下地找了个遍,也没见它的影子。丢丢坐在搬家的车辆 上时,心底的失落感也就更加强烈了。 
     他们是老八杂最后迁出的人家。一些住户为了得到些木板做烧柴,已 经把房子自行扒掉了。这里到处是废墟,垃圾,好像战争中被轰炸过的一 个小村庄,冷冷清清,满目疮痍。丢丢想起这里以前的生活景象,想起丁 香花会,想起夜晚时回到老八杂的男人们酒后的歌声,泪水悄然滑落下来。 
     八月十五日早晨,三辆坦克似的推土机,轰隆隆地同时开进老八杂。 它们最先要铲掉的,将是半月楼。当它们齐头并进着向它围攻,对准它苍 老的肌肤准备下口时,其中正对着门的那辆推土机的司机,忽然发现近在 咫尺的门突然开了,一只黑猫旋风般地飞起,撞上来!跟着,又飞出一个 身着蓝色衣裙的高个子女人!司机来不及刹车,眼睁睁地看着那扇高昂着 的雪亮的铁铲切向他们。那个女人在飞起的瞬间,腿像闪电一样在半空中 滑出一道妖娆的弧线。她轻盈得简直就像一只在水畔飞翔着的蓝蜻蜓。 
                               第六章 雪中莓 
     掩埋一个深入人心的地名,跟掩埋一个受人爱戴的人一样,是很难的。 尽管老八杂已经烟消云散,但它的魂灵还在。两年之后,那些陆续回迁到 这里的老住户,在跟搬家公司预约的时候,在单子上填的不是“龙飘花园” 的新名字,还是他们难以忘怀的“老八杂”。 
     龙飘花园因其地理位置的优越,刚一开工,期房的销售就很火暴。到 了工程竣工时,七百多套房子已经卖掉了百分之九十八,只剩十几套小户 型的房子,几乎要清盘了,让同业人士颇为眼红。 

     那四幢高楼是银灰色的,它们就像昂首站立在马家沟河畔的四只仙鹤。 这四幢楼都以花儿的名字命名:迎春座、丁香座、玫瑰座、菊花座。其中, 迎春座和丁香座是大户型的,面积都在两百平方米左右,居住的是富人。 他们几乎家家有汽车,所以停车场的车位供不应求。玫瑰座是中等户型的, 菊花座则是小户型的,老八杂的人主要分布在这两幢楼里。 
     老八杂人的回迁,与那些富人的乔迁是不一样的。后者搬来的是高档 家具、液晶电视、组合音响、柜式空调、消毒柜、微波炉、健身器械等物 品,而老八杂的人,虽然舍弃了一些破烂东西,但搬来的不过是小屏幕的 电视机,歪着脑袋的电风扇,杂牌子的电冰箱、陈旧的家具以及他们赖以 为生的三轮车。龙飘花园有气派的会所、游泳馆和停车场,但惟独没有可 以停放三轮车的地方。老八杂的人没办法,只得把三轮车锁在花园的栏杆 上。物业管理部门的人非常恼火,他们三番五次地给老八杂的住户开会, 勒令他们把三轮车推走,说是这个花园小区不是农贸市场,不能停放此类 车辆,如果再犯,三轮车一律没收!老八杂的人说,我们靠它吃饭,把它 扔了,等于砸了我们的饭碗啊!物业管理部的人竟然无理地说:你们这群 叫花子,就不配住在这里! 
     这句话把老八杂的人惹怒了。他们回迁后,首先就对每年要交纳的上 千元物业管理费和电梯费不满,说是你们找来几个人模狗样的人穿上制服, 往门口那么一站,强行做我们的保安,不就是变相从我们口袋里往出掏钱 吗?我们家里没值钱的东西,不怕偷!还有的人发牢骚说,我们原来住得 离地近,方便又舒坦,现在整天忽悠忽悠地乘电梯,好像犯了错的人被人 五花大绑给吊起来了,挨了吊还得交钱,有这理儿吗?而且,他们频频与 新业主发生纠纷。老八杂的人出苦力的多,衣着怎能洁净呢?电梯空间狭 小,逢了上下班的高峰期,里面塞得满满当当的,人挨着人,他们的脏衣 服贴着那些熨烫挺括、散发着清香洗衣液香味的上班族或白领一族的人的 身上,得到的白眼和呵斥可想而知了。老八杂人一人住龙飘花园,就成了 受人唾弃的一群。而他们自己,满腹委屈,他们曾是这片土地的主人啊。 他们开始后悔在动迁协议书上签字,他们怀念老日子,他们在彼此诉说辛 酸的时候,会不由自主地聚集在丁香园中,只有那儿还有点老八杂的影子。 三轮车事件,无疑是导火索,把老八杂人积郁在心头的怒火给点燃了。彭 嘉许率领着老八杂的住户,与开发商再次展开了交锋。彭嘉许说,我们让 出了土地,可你们一点都没有为我们老八杂人的利益着想!你们给那些有 钱人建停车场,游泳馆,健身房,怎么就不想着给我们老八杂人建一个三 轮车车棚呢?!我们改善了居住环境,可我们过的日子还不如从前!老八 

杂人又一次联名去相关部门上访,斗争的结果是开发商终于在会所的背面, 辟出一块空间,为老八杂的老住户,盖了一个简易车棚。 
     龙飘花园的商服设施比较齐全。小型超市、洗衣店、擦鞋铺、理发铺、 医疗站和美容院分布在四幢楼的底层。菊花座还有一座水果铺,不过老八 杂人不喜欢它,说是它跟半月楼的水果铺比起来,简直就是一堆垃圾。他 们想念丢丢,想念她的水果铺与老八杂人的那种贴心贴肺的感觉。他们一 回来,就打听丢丢的消息,不知她的身体恢复得怎么样了?他们知道,那 一年拆迁的时候,八月十五日的早晨,丢丢和她心爱的黑猫,飞向了工作 着的推土机!叫悄悄的黑猫悄悄地死了,而叫丢丢的女人则丢失了一条腿。 丢丢那天穿着蓝色的衣裙,说是比蓝蜻蜓还要美丽!老八杂人都说,丢丢 的魂儿,离不开半月楼啊! 
     他们还从报纸上看到过一条关于半月楼的新闻。工程开工后,工人们 在半月楼打地基,顺着地窖挖下去,竟然挖出了两只大木箱,里面装满了 锈迹斑斑的枪支!根据专家的分析,这些枪支藏匿此处,看来主人不仅开 舞场,还经营军火生意。伪满是日本人的天下,而且当年的关东军装备精 良,那么枪支不会是提供给日本人的。它可能的去处有两个:一是提供给 陷入困境的抗日联军打日本鬼子,二是供给流窜的匪徒打家劫舍。如果第 一条假设成立,那么有关半月楼的舞女蓝蜻蜓抗日的传说就不是空穴来风 了。 
     这两箱出土的枪支,因为说法的不一,其形象也就截然不同。当它是 为抗日联军增强装备的说法占了上风时,它就像神圣的耶稣;而当它是为 了卖给土匪牟取暴利的说法占了上风时,它又像犹大了。所以它们一现身, 就像个戴着面具的人,你不知道他们背后的形象,究竟是天使还是魔鬼。 
     但不管怎么说,它们的出现,已经使当年来半月楼考察的一些专家, 开始反省对半月楼的处置有点草率了。看来这儿不是一个纯粹的舞场,在 它表面浮动着的糜烂灯影和迷醉的烟花中,还有我们难以参透的刚烈之气。 
     丢丢伤愈出院后,被王来惠接到道外的家中静养,这两年一直住在那 里。她失掉了右腿,又不想安假肢,只能拄拐。她常常拄着拐,在外面一 逛就是一天。她喜欢到夜市中吃晚饭,馄饨、馅饼、绿豆粥、油炸糕、韭 菜合子、小笼包子、烤羊肉串、煮玉米,都是她喜欢的。她打扮得仍如过 去一样洒脱,宽松的衣裙,高挽的发髻,别致的耳环,当她拄着拐在街巷 中穿行时,常引来别人的观望,有人还对着她发出叹息,大约觉得这样一 个年轻而气质非凡的女人残疾了,实在是可惜啊。 
     丢丢并不觉得可惜。因为她在失去右腿的那个瞬间、在一生中唯一起 

舞的时刻,体验到了婆婆所说的离地轻飞的感觉,那真是女人一生中最灿 烂的时分啊,轻盈飘逸,如梦似幻!她至今回忆起那个惊心动魄的时刻, 仍有陶醉的感觉。她不记得自己是怎么穿上了蓝色衣裙回到半月楼的,只 记得那个难忘的早晨她推开半月楼的门时,听到了悄悄的呼唤。它蹲伏在 空寂的水果架上,哀怨地看着丢丢。丢丢走过去,抱起悄悄,坐在靠近壁 炉的廊柱下。也不知坐了多久,忽然听见窗外传来了隆隆的声音,像雷声 一样,越来越近。她知道这是几只天狗,要来吃月亮了。半月楼即将发生 月食了!当墙壁发出震颤,丢丢仿佛看见了天狗正在用尖利的牙齿啃噬着 这半轮月亮,她浑身颤抖着走向门,打开,阳光蜂拥而入的瞬间,悄悄飞 了出去,她也随之飞了出去!她飞得那么的自由,浪漫,在一片绚丽的光 影中幸福地失去了知觉。 
     丢丢醒来的时候,她已经经历了一场长达六个小时的手术,她的右腿 不见了。守候在她病床旁的,除了齐耶夫,还有柳安群。齐耶夫的眼睛红 肿着,柳安群的嘴唇则颤抖着。他们都想跟她说点安慰话,可谁也没说出 口。丢丢没有想到,自己在昏迷之时,推土机司机拨叫了 急救电话, 她被送进的这家医院,恰好是柳安群工作的地方。当丢丢被抬到急救室, 他认出她,看着她血肉模糊的腿时,柳安群的眼睛湿了。几个专家会诊的 结果,她的右腿必须截肢,由柳安群执刀手术。事后柳安群跟丢丢说,他 本想推脱身体不适,由别人来做这个手术,但一想到这是他最后一次抚摩 她的腿了,就进了手术室。当他锯着她的腿时,想起他们在一起曾有的快 乐,觉得自己的心都在滴血。他说自己那个时刻多么希望丢丢的腿是月宫 中的桂花树啊,那样谁也砍不倒它!它每落一次枝,又会立刻生长出来! 正是这句话,把丢丢对柳安群曾有的嫉恨一扫而空,她能坦然面对他关切 的目光了。 
     丢丢住院的日子,齐耶夫只上半天班,他把大半的时间腾出来陪伴妻 子。尽管丢丢一再跟他说自己并不觉得痛苦,可是齐耶夫一看到丢丢的残 肢,眼泪就抑制不住地流下来。他憎恨自己。如果搬迁的前夜他不讲他和 罗琴科娃的故事,也许丢丢就不会在绝望中返回半月楼,要做一回起舞的 蓝蜻蜓。如果丢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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