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峰体验 作者:汪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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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峰体验 作者:汪若- 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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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仍旧目光游离,一声不吭,只是在不停地喝啤酒。
  最后我终于耐不住了,问他:“你到底怎么了?”
  他抬起头,目光似乎不能很好地对焦,大惑不解似地看了我一眼,好象在奇怪我怎么会在这里,然后回答:“我失语了。”
  “你什么?”
  “失语。”
  “什么意思。”
  “我问不出问题来了。”
  什么意思,失语?
  就是我做不了采访,我无法问任何问题,所有的问句在我张嘴那一刹那就从脑子里消失了个无影无踪。
  为什么?
  不知道。
  他确实如自己所说,问不出问题来。
  接下来的一个月时间,他都处于半退休状态,写不出稿子,也不问问题,只是回答,并且一杯接一杯地喝啤酒。也正是由于他的失语(其实不如说应该是“失问”),我才意识到记者是个依赖于提问的职业,我们每天在忙着问问题,问各种知道答案或者不知道答案的问题,从某种程度上讲,其实问到最后,我们对于答案本身,反而并不感兴趣。
  如果问不出问题,在这个建筑在发问上的行业里,确实是死路一条。
  为什么呢?
  不知道。
  发生了什么事情?
  不知道。
  究竟是怎么回事?
  不知道,我只知道自己有一天早上起来,凡是带问号的句子都从脑子里消失了个无影无踪,换句话说,我的脑子像个大眼筛子,凡是问题大概都是比我那脑袋里的筛子眼型号要小的东西,它们漏掉了,不见了,像水渗进沙子一样没有了……
  他真的不再问问题了,只回答。
  逐渐地,在他身上,我又发现了一件事情——即我们与他人的交往,包括我们的这个世界原来都是建立在问答上的。在人生中,如果两个人都丧失发问能力,连简单的谈话都将无法继续。试想,一旦那样的话,两个人将永远自说自话,哪怕说的是同一件事情。由于丧失与对方起码的联系,二人最终将像两条平行线一样笔直地前行,永远无法交叉。
坐在纸箱上想起疯了的朋友们(2)
  她怎么说?
  我们分手了。
  为什么?
  不知道。
  你问过她为什么了么?
  我已经问不出问题来了。
  ……
  我的问题掷地有声地冲他扔过去,如同水渗进沙,如同铁屑被磁铁吸引,很快,我又发现,总是处在提问的位置上,人会感到莫大的空虚。
  难道我也会被他传染不成?
  不行,不能再问了。
  你估计自己什么时候能痊愈呢?
  你看,你刚才还说再也不问我问题了。
  ……
  
  我的一个女友在恋爱,她的问题在于,所有的男友都无一例外地相似,因此在外人看来,她无非是在重复之前的一切,连苦恼和幸福都毫无推陈出新之处。
  外人都已经厌烦,当事人反而乐此不疲。
  她总是喜欢上同一类型的男子,都是热情,身材修长的高科技外企白领。这些男子在我眼里的共同之处在于,都是摄影发烧友,或者更准确地说,是器材或者数字发烧友。
  我记得其中的一个人用CANONE0S3机身搭配80…200MM/F2。8镜头,配上CANON的550EX闪光灯,CANON的100MM微距镜头和24…85MM/F3。5…4。5。之所以我会记得如此清楚,是因为在一次聚会的时候,她的男友在其中拿着相机一通拍照,随后便坐到我身边大谈自己的装备。
  看起来,他喜欢所有这些数字,每一个要说的清清楚楚,方才显其快感。所以当我被问到用什么拍照,我平淡地回答说大概是CANON傻瓜的时候,他简直感到是可忍孰不可忍。
  后来的一位,天知道是不是此人了,我说过,她的男友换来换去,外人总是搞混。那人买下了一款捷信三脚架搭配曼富图141RC云台,那玩意重的一塌糊涂。我们有一次去爬长城,他跟在我们后面,只背着全套装备爬了一个烽火台,便累得半死,只好下去坐缆车。
  但是他对我们说,曼富图和捷信以前是军火商出身,做的三脚架结实无比,是全世界专业人员的最佳选择。换而言之,原来这些三脚架是架高射炮筒子和机枪的,现在用来架相机,更显其矜贵无比。
  她的男友们全部生活在数值构成的世界里,他们会记住所有使用的东西型号,并且一字不漏地重复出来,在为她拍的照片后面记录日期和参数,在看东西的时候记住页数,豪不夸张地说,一顿饭下来他们甚至能够告诉我自己吃下了多少个速冻饺子……
  我顶多会说,我用的是松下洗衣机,听的是先锋音响……我的生活湮没在混沌里,我只是在使用机器,对它们本身一无所知。而她和她的男友则用的是松下爱妻型洗衣机,听的是先锋SP…J270K音响……喝的娃哈哈纯净水有12个月的保质期,煮速冻饺子的时间是10分钟,不多也不少。
  显然,他们生活在一个清晰而准确的世界里,每次听到这些男人用这样详尽的方法来称呼一样东西,即使我也在使用,我也老是觉得这东西有点陌生。最后,脑子就会犯晕,觉得身边的东西无端多出来好多。
  究竟这样有什么好处?
  “一样东西没有名字怎么行?”她说,一面拿起2月12日到期的酸奶喝。
  “没有名字还不是一样过?”
  “没有名字和型号,将来遇到问题,说明书和保修单不就找不到了?”
  “还有呢?”
  “还有就是出于对高科技产品的一种尊敬,还是记住型号为好。”
  ……
  “还有……”
  “还有什么?”
  “这样的男人让我有一种安全感,他们的世界仿佛非常有秩序。所有的东西都一一对应,放在该放的地方,我容易信任专业人士。”
  我承认,滔滔不绝数字和专用名词的男人确实让人肃然起敬。
  机器和、秩序和各种精密装置对我无疑都不友好。我吃饭没有钟点,起床没有规律。我们家旁边的电梯,每当我上去,它就会无缘无故停在奇怪的楼层,有的时候还乱抖动……而只要有外人在场,它便老老实实,从不犯错。好几次我被它关住,回去叫家人出来看,它总是重新又变得乖巧无比,让我目瞪口呆。
  或许我那恋上专业人士的女友是对的,还是记住每样工业产品的名字为是,这样它们会对你好一点。
  还是遵从各种规矩为好,这样有安全感。
  
  “有个男人有辆半旧车,是很普通的捷达,他总是把车停在我窗户的对面。”
  “那又怎么了?”
  “他老在车上呆着。”
  “人家喜欢车,不行么?”
  “问题是,他在车上做许多本来该在家里做的事情。”
  我来了兴趣:“做什么?”
  “比如刮胡子啦,吃饭啦,看书啦什么的。有时候晚上他也在里面呆着,抽烟,把窗户摇下来,不开灯,把脚架在那里听广播。”
  “他有家么?”
  “有,他们有的时候也坐车,看上去是很正常的家庭,一个女人和一个小男孩,应该是妻子和儿子。”
  “他的家庭看起来幸福么?”
  “幸福难道可以看出来么?”
  我住在6楼的女友很想知道,是什么使得一个男人不愿意回家,她觉得这很有意思。
坐在纸箱上想起疯了的朋友们(3)
  从我们一次在电话中偶然谈到此事以后,她便时不时向我汇报该名男子的动态。
  “今天怎么样?”
  “他一连3天没有出来了。”
  “真的?”
  “恩。”
  “有情人了?”
  “有情人也应该开车呀。”
  “那是怎么回事?”
  “不知道,也许生病了。”
  “你觉得呢?”
  “不知道,我觉得有点不对劲,可能发生什么事情了。”
  ……
  “唔……”
  “怎么了,你?”
  “你不觉得,我这样有点疯狂么?”
  “你这样,并不比在车上刮胡子更疯狂。”
  ……
  有意思,她也说起疯狂。
  “继续观察。”
  “知道。”
  那是4月1日上午10点40分发生的事情,我和女友最后一次就捷达男子问题交换了情报。
  
  结果是发生了什么。
  2003年4月1日6点35分,张国荣在香港中环文华东方酒店跳楼自杀,随后被送往玛丽医院抢救无效,于当晚7时06分去世,终年46岁。
  我在当晚6点40分以后获知这个消息,通过短信。一开始,我以为这不过是愚人节的把戏。
  我不是没有类似经验,在这之前,3月20日左右,曾经有比尔盖茨被刺的假消息通过新闻网站放送,害得我连中午饭都没有吃好。我的编辑一个电话打穿了我的右耳之后,接下来饭桌上所有的记者都纷纷接到了这个信息。大家开始狂打电话为各个编辑部求证此事,场面之混乱癫狂比二战德军撤退的司令部有过之无不及,就像提前过了愚人节。等到证实是去年的烂笑话之后,一桌菜全凉了。
  但是4月1日愚人节晚上的这个消息,却让我直觉性地感到大事不妙,与其说是在置疑这是谣言,不如说我是在希望它不过是个玩笑。
  之后是失语朋友来电话,看到他的号码,一接起电话,我就意识到刚才的短信是真的。他的沉默背后隐藏着某种冰冷真实的内核,如同北冰洋铅灰色不断涌动的海水,从话筒那边蔓延过来,统统灌进我尚未痊愈的右耳。
  我们只交换了简单的两句话。
  “是真的?”
  “是。”
  “为什么?”
  “不知道。”
  放下电话,我忽然想到,那失语的家伙到底是怎样在不能问问题的情况下核实这件事的呢?这真是一个谜……
  我看了看腕表,这是晚上9点钟,整个香港陷入混乱,张国荣被证实死亡,已经从这个世界上一劳永逸地消失了,连同他一起消失的还有我的一部分青年时代。那是在课间和同学共用一个WALKMAN听他的磁带,把粤语歌词工工整整抄在本子上的时代;也是大学校园槐树浓荫下的布告栏里贴满录象广告的年代,香港电影神奇般的黄金岁月……
  在最初乃至最后的喧闹中,我不知道人们有否意识到,因为他的死亡,世界将发生某种变化。
  这个城市在4月1日的晚上下了一场百年难遇的大雨。气温骤降,霓虹灯影在雨水中荡漾,一股潮湿莫名所以的气味和张国荣的死讯一起在城市上空回旋。事后我意识到,那是磁场即将发生改变的味道,预兆的味道,世界陷入疯狂和混乱的前兆。
  有什么不对了。
  之后的1星期里,全香港,全中国,乃至全世界听过他歌的人们所做的,无非是在用各种语言和方式问:“为什么?”
  我在酒馆里喝到深夜的时候也会太息着问相熟的朋友:“怎么会这样?”
  即便这不是作为记者,而是我私人在问问题,除去当事人之外,也没有人能够回答。
  我失语的朋友在这样的情况下遇见我,他绕过桌子向我跑来,一屁股坐在我和一堆啤酒瓶对面。
  “发现我有什么不同了么?”
  我注视他良久,他一副没有睡好的样子,脸上还有道黑,仿佛是抹了块灰在上面,或者是走路撞了墙。但是确实是有什么东西不太一样了,他的目光不再游移不定,那种恍惚和窥看梦境的表情似乎在一夜之间就被一扫而空。
  “你……你能够问问题了?”我恍然大悟。
  “对了。”
  “什么时候恢复的?”
  “就在他跳楼之后。”
  ……
  有什么确乎为之改变,从2003年4月1日6点35分那一瞬间开始。
  你可以说这一切只是个巧合,但是我宁可相信这是蝴蝶扇翅效应所致。这个格外敏感的灵魂的夭折导致有什么事情在暗中发生了改变。
  我的结论是,张国荣的踊身一跳势必对世界造成某种影响,这些后果将在之后一点一点显露出来。
  不相信么?走着瞧。
  
  4月1日过后,张国荣占据全国各大报纸头条及娱乐版不到1星期,很快,SARS便取代了他的位置。
  一开始,包括我在内的所有人都没有意识到这场疾病会影响到我们。广东和香港地区的疫情一直是一个远在南方的统计数字,换句话说,我不相信自己晨昏颠倒、呼朋唤友、提问不断的生活方式会有所改变。
  更何况,2003年的春天是一个比往年更加雨水丰沛的季节,没有理由不相信,这会是我们在21世纪遇见的最美的一个春天。事实也确实如此,迎春、桃李、海棠次第盛放,山毛榉嫩绿的树叶在阳光下闪亮,天空湛蓝,空气里浮动着温暖的春意,纤细的光线如光亮无比的蜘蛛丝一般随风荡进清晨的窗口。我正准备在户外和啤酒一起度过所有暮春和初夏的夜晚。
坐在纸箱上想起疯了的朋友们(4)
  但是整个轻松愉快的气氛在4月20日之后一扫而空,如同我和张国荣一同消失了的那部分青葱岁月。
  SARS仿佛在一夜之间进入了这个城市,而我亲眼目睹了它的来临。
  4月25日,当我从地铁中钻出地面的时候,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我正处于本市最繁华的商业地段,这里已经被改造成为一条步行街,两边是巨大的商厦。任何时候这里原本都应该都是万头攒动,人来人往。但是,在4月25日下午5点的时候,这条街上所有的商店都门可罗雀,路上的行人不超过20个,而且个个都如临大敌般地戴着口罩。
  这景象还不算怪异,之前在路上,我还曾经看见一个驾驶跨斗摩托的人一闪而过,脸上俨然戴着一个军用防毒面具,让人疑心自己身处战火连天的伊拉克。
  天空阴云密布,我偶尔抬头,看见身边3米处灯柱的水泥平台上站着一个黑衣男孩,他一手扶着灯柱,昂首望天,这是我一生中见过的最美丽苍白的脸庞,肃穆阴郁,如同文艺复兴时期意大利画家笔下的天使——但这并不是真正让人觉得惊讶的地方。最奇特的是,他的背后伸出了两只火红的翅膀,那巨大的翅膀上的羽毛在风中颤动,仿佛随时可以振翅欲飞。
  整个情形太过诡异美艳,我魂飞魄散,半晌才呼出一口气来。
  当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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