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工 作者:毕淑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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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工 作者:毕淑敏- 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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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二宝想起钟老师打击自己的往事,就说:“姚叔叔,我听您的。”老姚说:“不能叫叔叔,叫司令。也不能说您,资产阶级才那么叫。”白二宝就说:“好,姚司令。从哪儿斗起呢?”姚司令说:“就从她包庇资产阶级的孝子贤孙开始。”白二宝说:“孝子贤孙是谁啊?”姚司令说:“就是你们班的宁夕蓝。她爷爷是反动学术权威,她爸爸留学苏联的时候就成了苏修特务,她每天香气扑鼻到学校,一心想上大学,把臭老九的第三棒传下去……”

    白二宝茅塞顿开道:“宁夕蓝和我们不是一条心。”

    文化大革命的风暴一起,宁夕蓝的爷爷和奶奶就被赶回了乡下,父母也住了牛棚,音讯皆无生死未卜。只剩下宁夕蓝和保姆守着风雨飘摇的家,她改口管保姆叫姥姥。造反派让姥姥反戈一击,姥姥就是装聋作哑。逼急了,姥姥就说:“我家三代雇农,比贫农还穷一等呢,你们谁有我出身好?我就愿意留在这反动窝子里,和你们里应外合。”

第五章

    姥姥肚子里自有一盘城池,造反派只得由她住在虎穴里红旗不倒。宁夕蓝虽有姥姥呵护,但以她敏感聪慧的心愫,早已明白自己再不是爷爷奶奶的掌上明珠,如果姥姥哪一天突然倒下,自己就无依无靠成了孤儿,一叶飘零。风暴让宁夕蓝在痛苦中成熟起来,她要为自己寻一个救命的垫子,一旦从天上掉下来,还有一个缓冲。掰着手指算算,所有的亲戚都成了黑五类,只有班上的同学可以依靠。高海群的爸爸成了支左的解放军,这自然是最保险的,可高海群有点没心没肺。其次就是浦小提和白二宝。浦小提是首选,她杀猪的爷爷和养猪的爸爸,如今都是工人阶级了。白二宝的爸爸是菜农,这在成色上就略逊一筹。宁夕蓝看起来柔弱不堪,但爷爷多年指导加之她的灵慧,已无师自通地确定了方向。

    她把家中以前存下的进口的饼干拿给浦小提吃。浦小提尝了后吐了口咖啡样的唾沫说:“一点也不好吃,一股糊豆子的味道。”那可是最好的巧克力饼干啊。宁夕蓝又把一些书借给浦小提看,浦小提说:“这还差不多。”但浦小提书看得很慢,还回来的书总是一股馊味,宁夕蓝只好叹口气,把浦小提看过的书专门放在通风的地方,等待着时间让那些书重新芳香起来。

    白二宝要比浦小提难对付得多了。她把饼干拿给白二宝,白二宝看都不看,说:“你甭想用资产阶级的那一套腐蚀我。肯定是你们家吃不了剩下的,我不稀罕!”她把书借给白二宝,白二宝冷笑着说:“我才不看呢!都是才子佳人的破故事,如今是劳动人民的天下了。”宁夕蓝黔驴技穷,家里再也没有什么好东西,值得进贡给工农的后代了。姥姥看到宁夕蓝发愁,就说:“你有什么想不开的事,说给姥姥听。”宁夕蓝就说:“姥姥,你算不算是劳动人民呢?”姥姥说:“我要是不算,就没人能算了。”宁夕蓝说:“劳动人民最喜欢什么呀?”姥姥说:“劳动人民最喜欢劳动了。”宁夕蓝说:“还有呢?”姥姥说:“劳动人民还喜欢打架。看见不平的事就打架。革命就是和坏人打了一大架,现在不是又打起来了吗。”宁夕蓝说:“除了打架还喜欢什么呢?比如吃的穿的?”姥姥说:“劳动人民喜欢喝酒吃肉,喜欢穿结实的衣服。”

    一老一小就这样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等姥姥做饭去了,浦小提就走到爷爷的橱柜旁边。橱柜上贴着封条,大概是造反派太匆忙和自以为神圣不可侵犯,那盖着红章的白纸粘得很潦草。宁夕蓝小心地把封条揭开一个角,从夹缝里抽出了一瓶外国红酒,再把封条复原。第二天,她把红酒呈送给白二宝。宁夕蓝很怕白二宝说她是糖衣炮弹,但这一回白二宝什么都没说,飞快地把那瓶红酒像手榴弹一样地揣进了衣兜。红宝石一样的颜色诱惑了革命小将。

    正当宁夕蓝凭着她从水浒中得到的知识,以为酒能打动她的同学时,白二宝毫不留情地把宁夕蓝揪到台上当了钟怡琴的陪斗,宁夕蓝弯着腰大惑,心想是不是白二宝在回家的路上,把那瓶红酒打碎了,要不然为什么一点不讲情面?

    白二宝是那种吃了别人不手软的男孩,他在老姚的示意下,用皮带抽钟老师的时候,有一种回答考卷的快感。当然第一鞭子还是很不熟练的,原本想抽肩膀,不料一下子抽到了钟怡琴的脸上。钟怡琴注视着他,充满了惊讶。这是白二宝从来没有看到过的表情,手就不争气地哆嗦了一下,皮带拐了一个弯儿,暴起的血痕仿佛一个倒插笔的对号。当着姚司令的面,白二宝很不好意思,觉得自己干的不漂亮,便加倍弥补。万事开头难,打人一旦开了头,就像马拉松跑过了极限期,剩下的就是惯性和欢愉了。此后的皮带,白二宝有意识地左一下右一下,就像是一个个巨大的叉号。从前钟老师大笔一挥在白二宝卷子上打叉的时候,一定没想到风水轮流转,当学生的还有这么扬眉吐气的一天。钟怡琴当年用的是红墨水,如今白二宝复制时用的是老师的血。

第六章

    打人如抽烟一般容易上瘾,白二宝长臂挥舞,风声呼呼。钟怡琴只在最初看了一眼她过去的学生,就紧紧拢上了眼皮。她怕的不是疼痛和自己的血,而是无法近距离地观看自己的学生因鞭笞老师而起的亢奋,那笑脸是如此的年轻而鲜艳。老姚看白二宝欲罢不能像个行刑的特务,不得不出来阻止。他先示意宁夕蓝可以下台了,然后对白二宝说:“停。”

    白二宝擦擦汗说:“我不累!”

    老姚不客气了:“那你也得给别的红小兵留着点啊。”

    白二宝这才意识到原来走资派也像窝头中的馒头,要和姐妹们分享,不能吃独食,只得恋恋不舍地罢了手。他对浦小提说:“明天该你了。”

    台下的浦小提战战兢兢地说:“还是……你……”

    白二宝说:“这是对你的信任。”

    浦小提连连甩手说:“求求你就别信任我了……。”

    白二宝很豪迈地说:“你是不是害怕了?打人没什么了不起的,就像是掉了一颗牙。你以为会特别疼,其实只麻了一下就过去了。”白二宝好说歹说上纲上线,浦小提还是坚决不肯。老姚只得出马说:“这是革命和不革命和反革命的分水岭。”浦小提只得咬着嘴唇不再拒绝。

    钟怡琴一瘸一拐回到宿舍,她30多岁了,还没成家,一是她曲高和寡,左挑右拣,二是别人听说她险些成了右派,也轻易不敢交往。她独住学校的一间平房,僻静得很。歇息了一阵儿,她洗去身上的血迹,看着一盆暗色而浑浊的污水,想着明天还不知有怎样的恶斗,如其再受学生的侮辱,还不如一死了之。决心下了,正思忖着如何死法,不料门开了,老姚走进来说:“你辛苦了。”

    钟怡琴一言不发,一个立志要死的人,说什么都是多余的了。老姚说:“我是贫下中(农)出身。”

    钟怡琴虽然遍体鳞伤,脑子却还不糊涂,她不知自己被凌辱和老姚的出身有什么关系。老姚很快就揭开了谜底,说:“你可以做我的老婆,就再也不会挨打了。”

    钟怡琴大吃一惊,她从来没有正眼看过老姚,老姚是学校的杂役,负责烧开水和摇静校铃,还有静校之后在校园走来走去看看有无没关的窗户和滴水的龙头。老姚和她,就像活在不同海拔高度的树。同在一座山上,却是老死不相往来的。运动像一块巨大的橡皮,把界限轻而易举地涂抹干净了。钟怡琴瞪着血红的眼睛说:“你打了我,还想娶我。你不怕我杀了你?”

    老姚说:“不怕。打你是为了让你知道,咱们俩是般配的。”老姚说完,就从容不迫地走到钟怡琴的床旁,一把撕开了钟怡琴的衣裳。钟怡琴没有丝毫的反抗,鞭笞夺去了她所有的气力。她仿佛行尸走肉,任由老姚撕扯。

    被践踏的灵魂一旦麻木,肉体反倒极端地灵醒。钟怡琴完全不知道她的身体里还潜伏着另外一个自己,当她执意要死之后,那个原始的女人就肆无忌惮地复活了。受凌辱的精神已经全面失守,再也没有可坚持的信念了。她曾系于希望的花朵已变成了小蛇,世上还有什么神圣值得她献身?残存的本能告诉她,如果她想死,这是最后的机会了。如果她想活下去,这也是最后的机会了。

    最惊喜的莫过于老姚了,本来他以为会遇到钟怡琴殊死的反抗,老姚做好了充分的准备的。谅她一个弱女子,又在一顿暴打之后,气力所剩无几,再说静校之后,她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自己只要软硬兼施,不怕她不服服帖帖的。但实际上远没有那般复杂,钟怡琴就像腐朽的大清国面对八国联军的入侵,基本上没有丝毫反抗。

    刚开始的时候,她冷硬的像是一块棺材板。好在老姚很有耐心,又是揉又是搓,简直像是在对付一坨冻面。真是功夫不负有心人啊,在无数抚弄之下,这块面居然有了一丝丝柔软和热度。

第七章

    第二天,浦小提哆哆嗦嗦地来到学校,不知怎样才能完成革命任务。突然看到老姚从钟老师的宿舍走出来,她第一个反应是钟老师死了。泪水立刻盈满了她的眼眶,劈里啪啦地落下来,好像不是水珠儿是冰雹。但紧接着她就看到活着的钟老师出现了,头发梳的很整齐,在额头打了一个旋,为的是遮住一道鞭痕。衣服也很干净,全然不是昨日失魂落魄的模样,甚至脸上还有一点似笑非笑的表情。

    浦小提傻傻地站在那里,比昨天看到钟老师挨打还不可思议。倒是老姚还比较正常,拍了拍浦小提的肩膀说:“今天不斗了。你回家闹革命去吧!”看着浦小提欲言又止的为难样,老姚笑起来说:“明天也没你什么事了。”浦小提鼓起勇气说:“那后天呢?大大后天呢?”老姚说:“大大后天的事,我也不知道。你就回家去吧!”

    浦小提往家走的路上,遇到了白二宝。白二宝说:“浦小提你怎么临阵脱逃?”浦小提说:“老姚说今天不斗钟老师了。”白二宝说:“那不能够。昨天姚司令还说要连斗三天呢!一定要把钟怡琴斗老实了。”浦小提说:“你怎么不相信人?要不你自己问去!”

    白二宝真就甩开两腿一阵风跑了,片刻工夫又一阵风地跑回来了。浦小提说:“见到老姚了?”白二宝垂头丧气地说“见到了”。浦小提说:“老姚是这么说的吧?”白二宝说:“老姚什么也没说。”浦小提纳闷:“老姚什么也没说,你怎么就明白了?”白二宝说:“我看到了。”浦小提说:“你看到什么了?”白二宝招招手说:“你过来,我告诉你。”

    浦小提迟疑地把头凑了过去,但身子还向后扳着,她想不通有什么秘密需要这样鬼鬼祟祟地告知。不想白二宝飞快地在浦小提腮帮子上亲了一口说:“这下你知道了吧!”

    浦小提大恼,使劲抠着自己的脸蛋说:“你流氓!”白二宝振振有词道:“你不是问我看到什么了吗?我看到的就是这!姚司令和钟老师在亲嘴,你明白了吧?”说罢撩开长腿跑了,他刚才从钟怡琴的后窗户看到了这一幕,因为惦记着浦小提,才跑回来告诉她。浦小提呆若木鸡地站在那里,只觉得自己的脑子变成一锅猪食,咕嘟咕嘟地冒着酸臭无比的泡儿。

    到底发生了什么?本该上学的,现在却什么也学不到了。最初不上课的快活已经逝去,无所事事的烦恼像胖胖的蚕宝宝,噬咬着青春的桑叶。她害怕殴打老师,不是出自正义感和对老师的热爱,只是因为天性胆小。但她更害怕被说成是不革命或是反革命,当她下定决心要做一个革命派的时候,教导她的人,居然又向老师耍开了流氓。浦小提知道,这不是普通的流氓,估计他们是会结婚的,那就更加不可思议了。

    浦小提茫然地看看周围的世界,她不知不觉地走回家了。大猪小猪公猪母猪都在圈儿里撒欢,睁着大大的特有的双眼皮眼睛和浦小提对视,然后拱拱鼻子颇有深意地哼哼着。浦小提真想变成一只猪。只要不到过春节的时候,做一只猪还是很快活的。

    文革继续,大量的初高中毕业生不能离校,小学生就不能升入中学。复课闹革命之后,浦小提他们这拨学生就在原来的小学,进入了初中时代,被称为“戴帽”中学生。他们的文化还固守在小学生的水平内,学的外语都是口号,比如“放下武器,缴枪不杀!”“全世界人民团结起来!”等等。高海群学的很认真,每天一上街,眼珠子就四下里乱转,特别想碰上一个外国人,然后冲着他高喊一声“打倒帝国主义”,可惜的是街上除了铺天盖地的大字报,从未出现过一个外国鬼子满足他的愿望。浦小提在外语课上回答提问,声音都洪亮到如同在抗美援朝阵地上,对着一大群联合国军在喊话。高海群敬佩地问浦小提说:“你这是怎么练出来的?”浦小提说:“我喂猪的时候,都对着它们说外语。不叫喽喽喽,改说够够够(GO…GO…GO)了。

第八章

    老姚和钟老师正式结婚了,结了婚以后的钟怡琴好像变了一个人,沉默寡言。她不再挨斗,恢复了一部分的教学任务,对学生也不像以前那样苛刻了。日子就这样过着,直到有一天,学校宣布他们已经算中学毕业,要参加毕业分配了。

    他们无可奈何地长大了,就要走入工作的大军。关于他们的分配方案,上面很有争论。一派意见是把他们分配到广阔农村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让他们大有作为。另派意见:城里各个行业已多年没有补充新鲜血液了。眼下这批孩子,文革开始的时候,都还是小学生,相对比较单纯,可补充到城市各个岗位,让工人阶级教育他们。据说有造反派头头的一对双胞胎恰在这拨孩子中间,反正争论的结果是第二派意见占了上风。于是以老姚为首的领导小组,开始决定革命小将的命运走向。

    这惟一的留城机会,分配单位天壤之别。大学图书馆需要人,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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