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花台 作者:谈天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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菊花台 作者:谈天音- 第1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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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人看不分明,连我也有点糊涂了,流言正应迷雾而生。”
    我张了张嘴,没有作声。
    韦娘又道:“选择了新人,并不等于忘怀旧人。旧人已去,如果陛下你不能像过去的几个女皇一样自如地广纳宠臣,那么对那个担负所有的唯一,就应该公平。”
    我颓唐地坐了下来,嘟着嘴:“我对鉴容,是不好吗?阿姆觉得我待他不公平吗?我也想过和别人亲近,但是周远薰等人,虽然貌美,却不能和我有灵魂的交流;静之,与我可谓知音,但无论我或者他,都不会有迈一步的杂念,何况他是北国人。鉴容是我的唯一,我只有他可以选择。我选择他,也不会后悔。公平,是相对的。十只手指,自然有长短,但哪个手指不连心?”
    韦娘叹道:“你也为难。不过作为你的奶娘,总是希望你快乐一些,而且是长久的快乐。抓住现在的时光,不要像我,心境先于生命老去。”
    我拉住韦娘的手:“我知道了,阿姆。我会对他更好一些。虽然我习惯人家对我好,不懂得如何回报人家的好。但是为了他,我还是愿意去试的。”我靠在锦绣的枕头上,舒服地吐了口气,“我以为你要和我说大道理。还好阿姆没有说,害我白白紧张。”
    韦娘一愣,道:“说教,多了无益。虽然你是我奶大的孩子,但我也不能过分。”
    我眯着眼睛,调皮地说道:“阿姆你有没有瞒着我的事情?”
    韦娘似乎笑了,调侃着问我:“多着呢,你想知道哪一件?”
    我咯咯地笑:“既然那么多,我又不是神仙,何从问起?”我的眼睛转向窗外未放的梅花,背对着韦娘,说道,“不过,我总会知道的。”
    那株梅花盛开的时候,我的病逐渐好转起来,竹珈的学业也进展神速。二月底的一天下午,我在御花园散步。就听到远处两枝笛子合奏的声音。
    殿前殿后,绿草如碧,红花似锦。我远远看去,太子的宫娥们手持红鸾宝扇,立在沉香庭外。吹笛的人,竟是华鉴容与竹珈。华鉴容背对着我,他的笛声仿佛采撷了春天欣欣向荣的精华,明亮而动人。竹珈带着笑,看着华鉴容,跟着他和音。手里是一枝很小的玉笛,这是华鉴容送给他的。
    竹珈兴致勃勃地吹奏,偶尔也有几个不和谐的音符,但他毫不赧然。一曲吹罢,华鉴容不知道和他说了些什么,他就半闭起凤眼,眼帘下方有着淡淡的阴影。
    “太子真是明秀如图画。”齐洁道。我愉快地点头,竹珈的乳母阿松远远站在蔷薇花架下,看到我们,忙跪下请安。我问道:“你在这里?为什么要离太子和太尉那么远?”
    阿松一笑,她如今胖了,笑起来真是很有丰韵:“奴婢是觉得,太子和太尉在一起相处,奴婢站在边上,有些多余。”
    齐洁比我们年长,但听了,立刻抿嘴笑起来。我也笑了:“阿松啊,难道你到了今天,见了太尉还要害臊?你都是母亲了,京兆尹的夫人。我素来晓得你心直,没有想到还那么有趣。”
    阿松红了脸,看我们都笑。她倒严肃起来,微昂着脖子:“不是的。是因为看着太尉大人和太子,奴婢想到许多从前的事情来。”她顿了顿,“再听到笛子音调优美,有时,就忍不住流泪。”
    我忽然止住笑,有些理解她的心情了。阿松和我,都自幼长在宫中,比起那些十六七岁的随驾宫娥,自然会多些感触。我又望了一眼竹珈和鉴容,也打消了走过去的念头。拉起阿松的手,我道:“松娘,知道我为什么一直喜欢你吗?”
    阿松不知道如何回答,唤我:“陛下……”
    我拍拍她:“你对人,是有长性的呢。对我、对太尉、对竹珈,都很好。”蔷薇花的影子印在我童年的侍女脸上,我拔下自己头上的一根金雀簪子,插在她的头发上。
    我回东宫去的时候,居然看到了赵静之。柳丝袅娜,赵静之安静地坐在树下廊边,似乎在观看什么。听到响动,他连忙站起来行礼。
    “静之,你看什么呢?”
    赵静之笑了:“我在看东宫的白鹤跳舞。”
    我睁大眼睛,诧异地说:“离那么远?怎么看得清楚。”
    赵静之闲散地眯着眼:“我看东西,都不喜欢离得太近。大概雾中观花,就是美的秘诀。”
    我摇头叹道:“赵先生说话,太像隐士,哲理虽深,人们却参不透。”
    赵静之呵呵地笑着:“陛下,恐怕有一天,我会玷污了隐士这雅称呢。至于哲理,不敢当。生死若当成学问来讨论,就太沉重了,不适合我这样的。”
    我点头。
    他记起来什么似的:“我倒觉得远薰很喜欢讨论这样的答案呢。他的样子,和那只东宫白鹤差不多少,但在他的心里,烦恼还是很多的吧。”
    我不答话。赵静之道:“陛下,我是来送这个的。”他从怀里拿出来一本书。仔细一看,是一本曲谱。
    “这是什么曲谱,怎么没有名字?”
    “是我在南朝编写的民歌,还没有取名,陛下可以翻翻,这些
    歌词,可是陛下子民的心声呢。”
    “这个,太新鲜了。谢谢你,静之。”我欣然接受。赵静之少年时候,父皇曾说他看上去喜气。到了这个春天,看到他的笑涡和眸子中的快乐,真是那么可喜。如果世界上每一个人都如他那样怡然,也许春天会长久些。
    赵静之翩然离去时,已经接近黄昏。我抱着那卷吴歌,坐在东宫的偏殿。词曲果然清丽,我读着,不禁勾起少女时代那些可笑的心思来。看得乏了,我便吩咐齐洁道:“朕好几天没有见过周远薰了,去请他过来。”
    伸了个懒腰,我站起来。凝眸庭院中,斜阳夕照,巍峨的东宫里,这个偏殿格外冷清。我近来为了养病,常常选择此处,避开繁杂的人声。
    “喵……”一只白猫溜了进来。屋内偏暗,猫眼映着夕阳,如带血的翡翠一般。我伸出手,那猫咪也不避我,优雅地走来,玩弄我的裙边。周远薰跟着进来,他走路,是没有一点声音的。
    “陛下。”猫如主人,周远薰说话也极优雅。
    “朕听静之说……你最近心里烦呢。”我抱起来那只猫。以前冬天周远薰陪我闲聊的时候,我最喜欢把手伸到猫柔软的皮毛中取暖。
    周远薰苦笑:“陛下,臣不是小孩子了。陛下才康复,似乎不值得为臣烦恼。”他的脸,白皙得几乎可以看出肌理,深深的双目,却有着与年纪不符的幽暗。
    “你总归是陪伴了朕好些日子,朕一直很留心你的事。如今你长大了,就更关心你的未来。你,还记得朕以前许诺过的吗?”
    这是第一次,我从那恭顺的面上看到了一丝反感。因为那神情稍纵即逝,我也只是那么感觉而已。周远薰微笑道:“记得。陛下说的每一句话,臣都记得。陛下说,等臣长大了,自然给臣挑个好姑娘,还说,如果臣愿意,随时可以出宫去,回到臣的家乡。”
    我摸着
    猫咪的脑袋,道:“嗯,那时相王也在。”
    周远薰合上双目,跪下来,语气颤抖:“相王在或不在,有分别吗?臣永远是一只猫咪,一个奴才。臣没有家乡,早就没有了。于是臣安慰自己,心安处是吾乡。相王走了,太尉在。太尉大人,从来没有把臣当成一个人,没有正眼看过臣一眼。陛下以为,比起太尉这样的天生贵族,臣是卑微百倍的人,但臣就没有心吗?”
    我心中一阵激荡,但并没有加重口气。我道:“朕从来没有那么想过你。朕告诉过你,你、赵静之,并不比太尉、蒋尚书次等。现在看起来,你自己的确有个心魔。你说出来,朕替你高兴,总比憋在心里好。朕生太子的时候,就发誓永远庇护你。这一点,永远不会变。如果你的烦恼就是那些,太不值得了。”
    猫咪轻巧地从我身边跳开,识趣地出了殿。人大,心也大,一点都没有错。我看着周远薰,觉得无奈。他也不看我,忽然,他一甩头,摆脱了伤痛的脸色,直起上身问我:“陛下,可曾听到什么声音?”
    我方才注意力完全在他身上,因此他一问,我便摇头:“没有。”
    周远薰离我近了些,几乎碰到我的裙子。他认真地听:“臣是乐人……不对啊……”
    殿里越发阴暗,最后的余晖中,白猫回来了。它慢慢地向我们的方向走来,带着一路的脚印。到了主人的身边,它提起爪子,抓了抓远薰的白衣。周远薰雪白的衣服,赫然出现了一个血印!
    我们同时抬起头来,现在我看清了,殿里铺着的金砖上,像开了一串暗色的花朵一样。那是鲜血!
    此刻,我也听到了。
    就在不远处,一个男人声嘶力竭地大喊:“有人谋刺!来人!来人!”
    从大殿门口,一阵带着黑色阴影的风吹来,夹杂着又似狞笑,又似呜咽的声响。我立刻站了起来,风吹开了我的衣袖。可是眨眼的功夫,我就被远薰拽了下去。远薰用他单薄的身体死命地抱住我,我的脸埋在他怀里,眼睛被他白色的衣衫蒙住,白茫茫的,和雪地旷野一样。远薰的身体动了动,缓缓地,我眼前的纯白印染上了鲜红。我挣扎着要站起来,但是远薰的手仍然有力地压住我,我从来不知道远薰的手可以那么有力。可是扩散的红色,令我的眼前产生了血染长河一般的幻景。我推开远薰身体的那个瞬间,他的身体如散架一样,倒了下去。有一支箭穿过了他的锁骨,血从伤口处涌了出来。
    刚才,如果不是远薰挡住我,那么此刻,倒下的就是我吗?我抱着他,紧张地注视着门口。在这种时刻,每一个错误都可能是致命的。可是,任何一个动作,都可能是错误的。也许是太过突然,我根本来不及恐慌和害怕,只是感觉灵魂都激荡起来。在短短的一瞬中,我的父母,我的乳母,我的王览,我的竹珈,都在我心头一闪而过。最后一个,是鉴容……
    门打开了,有个少年站在门口,脸上沾着污血,他是宋彦。我看着他,宋彦手里的剑还在滴血。他跪下了:“陛下受惊了,臣等护驾来迟了。”
    我什么也没有说,俯身去看周远薰。宋彦也喊了一声:“远薰!”他们年龄相仿,平日私交甚好。周远薰的眉睫颤动,唇齿之间,如同以前一样,亲昵地呼唤着我:“陛下……”脚步声越来越多,侍卫们云集偏殿。他虚弱的声音也被淹没。
    “一定要救活他。”这是我恢复思维后说的第一句话。
    看着他们把周远薰抬下去,我问宋彦:“这是怎么回事,有人欲行刺朕?”
    “是。臣等方才听到叫声,就进入偏殿的院子,看到赵静之与另一人扭打。他大叫说那人谋反,我们不明所以,只好围住两个人,可是,臣发现有另外一个人也在殿前。虽然知道应该留下活口,可当时情况危急,臣不得已将他刺死。万幸陛下平安,但是……臣等有罪。”我看着宋彦脸上的血,大约是杀死那个刺客的时候,溅上去的。
    “赵静之怎么会在这里?”
    “臣不知,赵静之的手被划破。那个刺客企图服毒,但没有成功……”
    “你做得很好。赵静之,可能是有功的。你们问清楚话,立刻来回禀朕。”
    天色已黑,因为刚才发生的非常事件,东宫烛火通明如同白昼。我在护卫们的簇拥下回到正殿,韦娘等人都是神色非常。我故意对他们自如地笑,以安抚她们的惊慌。我的脸上和龙袍上面沾染了血迹,韦娘递给我一条手巾。我用那冰凉的手巾抹了把脸,心情才慢慢平静下来。刚刚坐下,外面脚步嘈杂。华鉴容来了。
    鉴容站在正殿入口,既不行礼,也不前进。挺立的身材,巍然如同天神,他的眼睛,犀利地在我身边每一个人脸上冷冷剜过。
    我挥手道:“你们,都退下。”
    他们全都走了,空旷的殿中,只有我和鉴容。他还是如磐石一样纹丝不动,可他的目光,却是火热的,没有保留,没有余地地满含热切。仿佛这个世界,只有我们。
    我跑过去,拥抱着鉴容。他一句话也没有,低头热烈地吻着我。我想,刚才鉴容眼睛里的火,也一定感染了他的唇。因为他的唇,燃烧了我的身心和灵魂。
    亲吻停下来后,鉴容的手臂仍如金刚一样紧紧拥住我。我轻声道:“我不会有事的。可我,在那个关头,想到了你呢。”
    鉴容迫切地打量我:“你身上怎么到处是血?”
    “那是远薰的血。他,为我挡住了箭……”
    华鉴容温柔地叹气,仔细地抚过我的脸庞,说道:“这件事我一定要追查到底。我要他们活着的,比死了更加难受。死了的,也要后悔自己曾经活过。”
    “这是行刺,不是谋反。”我道,“不一定可以搞明白。你还记得昭阳殿那件旧案吗?杀了那么些人,也没有答案。”
    华鉴容冷笑了几声:“怎么会没有答案?阿福还是天真……今天的行刺,除非你自己不要答案。不然,一定可以水落石出。”他每说一个字,口气就强硬一分。到了最后,斩钉截铁。
    华鉴容凝视着我:“那次是我的母亲,这次是我的阿福。那一次,完全改变了我的人生,我放过去了。这次虽然没有伤到你,但是……我绝不会宽恕。”
    夜深了,宋彦入东宫回话:“陛下,刺客身份已经问明。活着的是禁军侍卫白澄,死的那个是御苑的守卫郑捷。赵静之说他失却了一件东西,因为下午上呈过陛下一书。听说周远薰受诏到东宫偏殿,他便来托内侍询问。但他没有看到内侍,反而发现白澄鬼鬼祟祟。他疑心此人有异动,双方争执。然后臣等就来了。”
    我点点头:“周远薰如何?”
    “太医们正在努力。箭没有伤及心脏,但失血过多,他的身体又一向单薄……”
    我痛心地看着面前的少年,周远薰那么美丽的生命,却如此脆弱。
    华鉴容在一旁安慰我道:“看他的造化,或许可以熬过去的。我想,我过去是看轻那个孩子了。”
    鉴容站起来,走到宋彦的近旁:“好孩子,你祖父同我是莫逆,我也从未看错过你。”说着,鉴容像长兄一样,轻轻地拍了拍宋彦的肩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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