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房子 作者:[中国]曹文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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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房子 作者:[中国]曹文轩- 第3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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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咿呀……呀,
    咿呀……哟,
    哟……,
    哟哟,哟哟……,
    咿呀咿呀哟……
  登完一百多级台阶,桑桑终于将柳柳背到了城墙顶上。往外看,是大河,是无边无际的田野;往里看,是无穷无尽的房屋,是大大小小的街。
  城墙顶上有那么大的风,却吹不干桑桑的汗。他把脑袋伏在城墙的空隙里,一边让自己休息,一边望着远方:太阳正在遥远的天边一点一点地落下去……
    柳柳往里看看,往外看看,看得很欢喜,可总不敢离开桑桑。
  太阳终于落尽。
  当桑乔和蒋一轮等老师终于在城墙顶上找到桑桑和柳柳时,桑桑已经几乎无力再从地上站起来了……。
  6
  桑桑脖子上的肿块在迅速地增大。离医生预见的那个日子,也已越来越近。但无论是桑桑还是父母以及老师们,反而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显得平静。桑乔不再总领着桑桑去求医了。他不愿再看到民间医生们那些千奇百怪的方式给桑桑带来的肉体的痛苦。他想让桑桑在最后的时光里不受打扰,不受皮肉之苦,安安静静地活着。
  在这期间,发生了一件事情:纸月的外婆去世了。
    桑桑见到纸月的小辫上扎着白布条,是在小桥头上。那时,桑桑正趴在桥栏杆上望着池塘里刚刚钻出水面的荷叶尖尖。
  纸月走过之后,那个白布条就在他眼中不时地闪现。桑桑很伤感,既为自己,也为纸月。一连几天,那根素净的白布条,总在他眼前飘动。这根飘动的白布条,有时还独立出来,成为一个纯粹而优美的情景。
    夏天到了,满世界的绿,一日浓似一日。
  这天,桑乔从黑暗中的墙上摘下了猎枪,然后反复拭擦着。他记得几年前的一天,桑桑曾望着墙上挂着的这支猎枪对他说:“爸,带我打猎去吧。”桑乔根本没有理会他,并告诫他:“不准在外面说我家有支猎枪!”桑桑问:“那为什么?”桑乔没好气地说:“不为什么!”后来,桑乔几次感觉到桑桑总有一种取下猎枪来去打猎的愿望。但他用冷冷的目光熄灭了桑桑的念头。现在,他决定满足儿子的愿望。他不再在乎人们会知道他从前是一个低贱的猎人。
  桑乔要给桑桑好好打一回猎。
    打猎的这一天,天气非常晴朗。
    桑乔完全是一副猎人的打扮。他头戴一顶草帽,腰束一根布带。布带上挂着一竹筒火药。裤管也用布束了起来。当他从校园里走过时,老师和学生们竟一时没有认出他来。他已一点也不再像斯文的“桑校长”。
  走过田野时,有人在问:“那是谁?”
  “桑校长。”
  “别胡说了,怎么能是桑校长?”
  “就是桑校长!”
  “桑校长会打猎?”
    “怕是从前打过猎。”
  桑乔听到了,转过身来,摘下草帽,好像在让人看个清楚:我就是桑乔口
  桑桑跟在父亲身后,心里很兴奋。
  桑乔选择了桑田作为猎场。
  一块很大很大的桑田。一望无际的桑树,棵棵枝叶繁茂,还未走进,就远远地闻到了桑叶所特有的清香。没有一丝风,一株株桑树,好像是静止的。
  桑桑觉得桑田太安静了,静得让他不能相信这里头会有什么猎物。
  然而,桑乔一站到田头时,脸上就露出了微笑:“别出声,跟着我。”
  桑乔从肩上取下枪,端在手中,跑进了桑田。
  桑桑很奇怪,因为他看到父亲在跳进桑田时,仿佛是飘下去的,竟然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倒是他自己尽管小心翼翼,双脚落地时,还是发出了一丝声响。
  桑乔端着枪在桑树下机敏而灵活地走着。
  桑桑紧张而兴奋地紧紧跟随着。自从他被宣告有病以来,还从未有过这种心情。
  桑乔转过头来,示意桑桑走路时必须很轻很轻。
    桑桑朝父亲点点头,像猫一般跟在父亲身后。
    桑乔突然站住不走了,他等桑桑走近后,把嘴几乎贴在了桑桑的耳朵上:“那儿有两只野鸡!”
  桑桑顺着父亲的手指,立即看到在一棵桑树的下面,一只野鸡蹲在地上,一只野鸡立在那里。都是雄鸡,颈很长,羽毛十分好看,在从桑叶缝隙里筛下的阳光下一闪一闪地亮,仿佛是两个稀罕的宝物藏在这幽暗的地方。桑桑的心在扑通扑通地跳,让桑桑觉得它马上就要跳出来了,他立即用手紧紧捂住嘴,两只眼睛则死死盯住桑树下的那两只野鸡。
  桑乔仔细检查了一下猎枪,然后小声地对桑桑说:“我点一下头,然后你就大声地喊叫!”
  桑桑困惑地望着父亲。
  “必须把它们轰赶起来。翅膀大张开,才容易被击中。”
  桑桑似乎明白了,朝父亲点了点头,眼一眨不眨地看着父亲。一见到父亲点头,他就猛地朝空中一跳,大声叫喊起来:“嗷——!嗷——!”
  两只野鸡一惊,立即扇动翅膀向空中飞去。野鸡的起飞,非常笨拙,加之桑树的稠密,它们好不容易才飞出桑林。
  桑乔的枪口已经对准了野鸡。
  “爸,你快开枪呀!”
    桑乔却没有开枪,只是将枪口紧紧地随着野鸡。
    野鸡扇动着翅膀,已经飞到四五丈高的天空。只见阳光下,五颜六色的羽毛闪闪发光,简直美丽极了。
    桑乔说了一声“将耳朵捂上”,少顷,开枪了。
    桑桑即使用双手捂住了耳朵,还仍然觉得耳朵被枪声震麻了。他看到空中一片星星点点的火花,并飘起一缕蓝烟。随即,他看到两只野鸡在火花里一前一后地跌落了下来。他朝它们猛跑过去。桑树下,他分别找到了它们。然后,他一手抓了一只,朝父亲跑过来,大声叫着:“爸爸!爸爸!你看哪!”他朝父亲高高地举起了那两只野鸡。
  桑乔看到儿子那副高兴得几乎发狂的样子,抓着猎枪个两眼顿时湿润了。……
  7
  田猎后大约一个星期,纸月走进了桑桑家的院子。桑桑不在家。纸月把一个布包包交给了桑桑母亲:“师娘,等桑桑回来,交给桑桑。”
    桑桑的母亲打开布包,露出一个书包来。那书包上还绣了一朵好看的红莲。那红莲仿佛在活生生地在开放着。
  “书包是我妈做的,可结实了,能用很多年很多年。”纸月把“很多年很多年”重重地说着。
  桑桑的母亲明白纸月的心意,心一热,眼角上就滚下泪珠来。她把纸月轻轻拢到怀里。桑桑的母亲最喜欢的女孩儿,就是纸月。
  纸月走了。但走出门时,她转过头来,又深情地看了一眼桑桑的母亲,并朝桑桑的母亲摇了摇手,然后才离去。
  从外面回来的桑桑,在路上遇见了纸月。
  桑桑永远改不了害羞的毛病。低着头站在那儿。
  纸月却一直看着桑桑。
  当桑桑终于抬起头来时,他看到纸月不知为什么两眼汪满了泪水。
  纸月走了。
  桑桑觉得纸月有点异样。但他说不清楚她究竟是为什么。
  第二天,纸月没有来上学。第三天、第四天,纸月仍然没有来上学。
  第四天晚上,桑桑听到了消息:纸月失踪了,与她同时失踪的还有浸月寺的慧思僧人。
  不知为什么,当桑桑听到这个消息时,他并不感到事情有多么蹊跷。
  板仓地方上的人,似乎也不觉得事情有多么蹊跷。他们居然根本就没有想到要把这个事情报告给上头,仿佛有一对父女俩,偶然地到板仓住了一些日子,现在不想再住了,终于回故乡去了。
  过了些日子,桑桑对母亲说出去玩一会,却独自一人走到了浸月寺。
  寺门关着。四周空无一人,只有寺庙的风铃,在风中寂寞地响着。
  桑桑坐在台阶上,望着那条穿过林子的幽静小道。他想像着纸月独自一人走到寺庙来的样子。不知为什么,他在心里认定了,纸月是常常从这条小道上走进寺院的,那时,她心中定是欢欢喜喜的。
  桑桑陷入了困惑与茫然。人间的事情实在太多,又实在太奇妙。有些他能懂,而有些他不能懂。不懂的也许永远也搞不懂了。他觉得很遗憾。近半年时间里发生的事情,似乎又尤其多,尤其出人意料。现在,纸月又突然地离去了。他不知道,是不是所有的人,都是在这一串串轻松与沉重、欢乐与苦涩、希望与失落相伴的遭遇中长大的。
  他在台阶上坐了很久,有一阵,他什么也不去想,就光听那寂寞的风铃声。
  8
  桑桑坚持上学,并背起了纸月送给他的书包。他想远方的纸月会看到他背着这个书包上学的。他记着母亲转述给他的纸月的话——“很多年很多年”。他在心里暗暗争取着,绝不让纸月失望。
    桑桑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显得刚强。
  仲夏时节,传来一个消息,有人在江南的一座美丽的小城看到了纸月与慧思僧人。那小城本是慧思的故乡。他已还俗了。
  也是在这一时节,油麻地来了一个外地的郎中。当有人向他说起桑桑的病后,他来到了油麻地小学。看了桑桑的病,他说:“我是看不了这个病,但我知道有一个人能看。他是看这个病的高手。”于是,留了那个高手的姓名与地址。
  桑乔决定再带着桑桑去试一下。
  那个地方已出了本省。父子俩日夜兼程,三天后才找到那个地方。那个高手已是八十多岁的老人。他已不能站立,只是瘫坐在椅子上,脑袋稳不住似地直晃悠。他颤颤抖抖地摸了摸桑桑脖子上的肿块,说:“不过就是鼠疮。”
  桑乔唯恐听错了:“您说是鼠疮?”
  “鼠疮。”老人口授,让一个年轻姑娘开了处方,把这药吃下去,一日都不能间断。七天后,这孩子若是尿出棕色的尿来,就说明药已有效应了。带孩子回去吧。”
    桑乔凭他的直觉,从老人的风骨、气质和那番泰然处之的样子上,认定这一回真的遇上高手了。他向老人深深鞠了一躬,并让桑桑也深深鞠了一躬。
  此后,一连几个月,桑桑有许多时间是在温幼菊的“药寮”里度过的。
  温幼菊对桑桑的父母说:“我已熬了十多年的药,我知道药该怎么熬。让我来帮你们看着桑桑喝药吧。”她又去买了一只瓦罐,作为桑桑的药罐。
  红泥小炉几乎整天燃烧着。
  温幼菊轮番熬着桑桑的药和她自己的药,那间小屋整天往外飘着药香。
  一张桌子,一头放了一张椅子。在一定的时刻,就会端上两只大碗,碗中装了几乎满满一下子熬好的中药。温幼菊坐一头,桑桑坐一头。未喝之前十几分钟,他们就各自坐好,守着自己的那一碗药,等它们凉下来好喝。
  整个喝药的过程,充满了庄严的仪式感。
  桑桑的药奇苦。那苦是常人根本无法想像的。但是,当他在椅子坐定之后,就再也没有一丝恐怖感。他望着那碗棕色的苦药,耳畔响着的是温幼菊的那首无词歌。此时此刻,他把喝药看成了一件悲壮而优美的事情。
  七天后,桑乔亲自跟着桑桑走进厕所。他要亲眼观察桑桑的小便。当他看到一股棕色的尿从桑桑的两腿间细而有力地冲射出来时,他舒出一口在半年多时间里一直压抑于心底的浊气,顿时变得轻松了许多。
  桑乔对温幼菊说:“拜托了。”
    温幼菊说:“这将近半年的时间里,你们,包括纸月在内的孩子们,让桑桑看到了许多这世界上最美好的东西,他没有理由不好好吃药。”
  一个月后,桑桑的脖子上的肿块开始变软并开始消退。
  就在桑桑临近考初中之前,他脖子上的肿块居然奇迹般地消失了。
  这天早晨,桑乔手托猎枪,朝天空扣动了扳机。
  桑乔在打了七枪之后,把猎枪交给了桑桑:“再打七枪!”
  桑桑抓起那支发烫的猎枪,在父亲的帮助下,将枪口高高地对着天空。
  当十四声枪响之后,桑桑看着天空飘起的那一片淡蓝色的硝烟,放声大哭起来。
  桑桑虽然没有死,但桑桑觉得他已死过一回了。

  桑桑久久地坐在屋脊上。
  桑桑已经考上了中学。桑乔因为工作的出色,已被任命到县城边上一所中学任校长。桑桑以及桑桑的家个又要随着父亲去另一个陌生的地方。
  桑桑去了艾地,已向奶奶作了告别。桑桑向蒋一轮、温幼菊、杜小康、细马、秃鹤、阿恕……几乎所有的老师和孩子们,也一一作了告别。
  桑桑无法告别的,只有纸月。但桑桑觉得,他无论走到哪儿,纸月都能看到他。
  油麻地在桑桑心中是永远的。
  桑桑望着这一幢一幢草房子,泪水朦胧之中,它们连成了一大片金色。
  鸽子们似乎知道了它们的主人将于明天一早丢下它们永远地离去,而在空中盘旋不止。最后,它们首尾相衔上仿佛组成了一只巨大的白色花环,围绕着桑桑忽高
  忽低地旋转着。
  桑桑的耳边,是好听的鸽羽划过空气发出的声响。他的眼前不住地闪现着金属一样的白光。
  一九六一年八月的这个上午,油麻地的许多大人和小孩,都看到了空中那只巨大的旋转着的白色花环……
  
             一九九七年十二月二十五日写于北京大学燕北园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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