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第十一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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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说(第十一辑)- 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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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郝生一提,女人似乎突然有了胃口。女人像是知道郝生的难处,没正面回答郝生,
说道,给我套只兔子吧。郝生脑袋一亮,心想,我早该想起来的,我怎么就没想起
来的?冬日的坝上草原,最适宜套野兔子。郝生很兴奋,那一夜他彻夜未眠。郝生
不停地在炕上翻着,我看见他两眼黑幽幽地放着贼光,似乎无数只野兔正在他前面
奔跑。

    五更时分,郝生爬起来,把那只鸡送回去。之后郝生找出一团细铁丝,拧了许
多兔套子,给女人弄好了饭,郝生就急不可耐地出来了。在村口。郝生碰见了提着
兔子的六顺子。六顺子得知郝生要去套兔子,有些意外,他不明白这个时候郝生怎
么还有心思套兔子。六顺子扬了扬手中的兔子,让郝生拿去。若在往常,郝生求之
不得,可是今天,郝生断然摇头,说自己会套。郝生想女人在走以前,吃上他亲手
套的兔子。

    兔子喜欢走熟道,尤其是冬日积雪后,兔子只走同伴走过的路。因此下兔套子
只需看兔子的爪印。郝生在林带里转了转,又来到长满芨芨丛的草滩。滩里的兔子
脚印比林带里的多,郝生决定在滩里下兔套子。他将套子牢牢拴在芨芨丛上,铁丝
套子在微风里轻轻颤着,发出一种魔音。郝生觉得兔子听见魔音,就会自动地跑过
来,让套子套住。郝生似乎看见了兔子钻进套子里的情形。它想从芨芨丛旁穿越而
过,但它的头被拴住了。它拼了命挣扎,拼命地喊叫,但无济于事。它的灰黄色的
毛一绺一绺地掉下来,在寒风里纷纷扬扬地散乱开。它的声音逐渐微弱,哀怨的目
光渐渐失去光泽。郝生的心动了一下,他蹲下去想替兔子解开,但他扑了空。芨芨
丛旁什么也没有,只有簌簌发抖的兔套子。郝生怔了怔,又自嘲地摇摇头。自证实
女人患了绝症,郝生的心就变得软弱、敏感,不堪一击,微不足道的一件事,也能
在他心上留下深深的痕迹。

    布完了兔套子,郝生就回了家。我看见郝生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走路的样
子很难看。郝生已没了清早的兴奋,他的目光悲哀而绝望。这是郝生为女人唯一能
做的事了。郝生绝望而恐惧,他觉得女人吃了兔子肉就会离他而去,女人离那个地
方已经很近很近了。郝生无法挽留她,眼睁睁地看着她远去。郝生只能为她煮一盆
香喷喷的兔肉。郝生发誓一定要套一只肥硕的兔子,他不能让他的女人饿着肚子,
带着遗憾离去,不能让她最后的寒酸的愿望成为泡影。

    第二日,郝生摸黑起来。郝生一共布了60多个套子,他挨个看着,但每个套子
都是空的,只有寒风嗖嗖地穿越。郝生重新整了整套子,就回来了。第三日,郝生
依然摸黑起来,可他的兔套子依然是空空的。之后,郝生又将套子挪到了林带,又
从林带挪到了滩里,但没套住一只兔子。

    女人日渐消瘦,她的脸黄黄的,没有一丝水分。眼窝深陷下去,被皱褶裹在中
间。女人几乎吃不进饭了,每天只喝些米汤。郝生握着女人没有肉的手,鼻子就一
阵阵地发酸。女人浅浅地笑着,问郝生是不是好不了啦,郝生大声说能好,绝对能
好。女人就说那你守着我干甚,我的样子多难看。你还套你的兔子吧,我还等着吃
你的兔子肉呢。郝生哽咽着说,我一定让你吃上兔子肉,我一定要套一只兔子。

    郝生整日奔波于滩和家之间。郝生恼恨自己的愚笨,竟然一只兔子都套不住。
郝生心神不定,在家里他想着滩里,在滩里他又想着家里。我看见郝生的头发又长
又乱,他整日红着眼睛,如一匹困兽。

    冬日的黄昏,我看见郝生背着女人回到了北滩。此后,我就常看见黄昏里郝生
疲惫的、来回奔波的身影。某一日黄昏,我看见郝生坐在白皑皑的雪野上哭了起来,
郝生哭得很伤心。芨芨丛沙沙作响,几只寒鸦没有表情地掠过郝生头顶。郝生觉得
四面全是嘲笑的目光,所以他哭的时候捂着脸,让眼泪从指缝里流淌。在那个寒冷
的黄昏,郝生想起了许多事,觉得自己欠了女人许多。郝生想起婚后的第二年,他
领着女人赶庙会,女人不想去,是郝生硬拽去的。郝生想趁赶庙会的机会给女人扯
一身衣服,事先郝生没跟女人说,他想给女人一个惊喜。郝生领着女人在人群里穿
梭,耍猴的,套圈的,拉羊片的,练气功的,让人目不暇接。郝生径直领着女人来
到一个个布摊前。女人的目光抚摸着花花绿绿的布,目光像布一样柔软。郝生提示
她,你相中哪块布,咱就扯一身。女人犹豫了半天,最后说了声算了吧。女人恋恋
不舍的样子令人心疼,郝生硬让女人买一块儿。女人心动了,她不是用目光而是用
手指抚摸着一块粉花布。摊主边介绍着花布的质量,一边已开始量布了。郝生有一
种打了胜仗的得意和自豪,可他掏钱时,突然发现钱被人掏了。郝生心慌意乱,胸
内咚咚乱响,摊主正要撕布时,郝生忙拦住他。郝生说再转转再说,遂拽着女人离
开。郝生觉出女人的手在颤,但郝生没敢把真相告诉她。女人知道钱被小偷掏走,
会把骨头疼碎。郝生很不好受,但他装出什么事也没发生的样子。女人是喜欢那块
布的,所以她心里有气,但又装出扯不扯都不在乎的样子,郝生让她怎样她就怎样。
在一个食摊前,女人站住,女人提出吃一碗凉粉。纯白纯白的粉块,浇上红红绿绿
的辣椒、葱,确实很诱人。郝生的钱被掏了,哪敢让女人吃?郝生说不就是一碗凉
粉吗,咱回家自己做。女人耍起了小性,非要在这儿吃。女人会过日子,她体谅郝
生的困难,从来不乱花钱。因为从来不乱花钱,所以才有气。在这事上女人认了真,
郝生竟吝啬得连一碗凉粉也不让她吃。郝生绝对不是心疼钱,他心疼的是女人,可
再心疼,他也没钱呵。女人负气坐在饭桌旁,要了海海一碗,挖了大大一勺辣椒,
成心要和郝生作对。郝生拽不走女人,一气之下,打了女人一巴掌。郝生至今清清
楚楚地记得女人挨打的样子,满脸的委屈,满眼的泪水。郝生始终没把丢钱的事告
诉她。女人耍了几天小脾气,很快就原谅了郝生。

    坐在黄昏里的郝生还想起女人独自赶马车往地里送粪的事。马欺生,郝生怎么
赶也没事,偏在女人赶那天放了惊。那时,郝生正在地里打井,见状大惊。他边冲
马车跑,边大喊,连他自己都不知道喊些什么。女人瘦小的身子在马车上颠起落下,
落下颠起,随后,郝生看见女人从车上飞起,摔在路边的沟渠里。女人被惊着,半
年没来例假。

    冬日的黄昏,郝生想的尽是些对不住女人的事。女人自跟了他,没享过一天福。
就连现在想吃一只兔子的愿望,他也没法满足她。郝生觉得他和女人的日子就像一
只套子,两个人苦巴巴地等待着,想总有一天会套住什么,可到现在什么也没套住。

    黑色的帐幔罩在雪野上,郝生慢慢站起来。他的脚有些跛,他的背影越发显得
苍老。郝生的脑袋混混沌沌的,可快到村口时,郝生突然想起一个问题,医生说女
人只有一个月的时间了,可现在已过去两个多月了。郝生哆嗦了一下,又是惊喜,
又是害怕。

    夜里,郝生搂着瘦骨嶙峋的女人,幻想着奇迹的出现。郝生的眼睛油亮油亮的,
野猫子一样。

    几天后,郝生再次走进滩里。旷野清清,只有一只鹰在空中盘旋。郝生睁大了
眼,生怕错过什么,他目光触见那只冻僵的兔子时,紧张得几乎喘不上气来。郝生
顿了顿,便往过跑。便是这时,那只鹰俯冲下来,扑向那只野兔。野兔套在芨芨丛
上,老鹰没抓走。但老鹰很不甘心,郝生解套子时,它一次次地冲下来,扑击着郝
生。郝生抵挡着,他的脖子、耳根被老鹰抓得血淋淋的,郝生想老鹰一定非常需要
这只兔子,所以才不顾一切地和他抢。老鹰没有得手,它愤怒地拍着翅膀冲上了天
空。

    浑身是伤的郝生提着兔子回到村里。他终于套住了兔子,终于能让女人吃上兔
肉了。一脸兴奋的郝生让女人看,女人却尖叫起来。郝生方知自己受了伤。但他确
实不觉得疼。

    郝生对女人说,我给你煮兔子。

    郝生对女人说,我现在就给你煮兔子。

    郝生几乎语无伦次。他看见女人没有水分的脸漾起了笑容,这笑容和七年前的
笑容一样,没有什么变化,只是显得吃力。女人的眼睛里是善意的、满足的神色,
就像她终于吃到了一碗凉粉一样。

    我看见郝生匆匆忙忙剥皮、煮兔的情景,看见他满脸都是红光。兔肉飘出香味
时,我看见郝生不住地抽动鼻子。

    兔肉煮好后,郝生盛了满满一碗端上去,郝生喊女人吃肉,喊第一句时女人没
应声,喊第二句时,郝生看见女人已闭上了眼睛。“当啷”一声,那只瓷花碗摔在
了地上。

    第二年的冬日,我依然看见郝生在滩里布套子。郝生的套子出奇的大,野兔一
钻就能钻过去。没人理解郝生为甚要干这种没用的事,只有我知道。郝生一边布套
子,一边回头。在不远处,他的女人正默默地注视着他。黄昏,我还看见郝生穿着
那双翻毛皮鞋,背着女人一步一步往村里走。


               都是些狗日的

                                 芦芙荭

    主持人语:不论什么人,都不可能把自己的本性完全隐藏起来,往往会在不经
意间,露出本性的尾巴。

    出事的那天中午,二娃睡在床上时,做了一个梦。

    二娃梦见一个长得极韵致的女子在一间很大的屋子里洗澡。氤氲的水雾中,二
娃看见那女子正剥洋葱似的一件件地脱衣服。女子的身段很白,藕似的。眼见着最
后一件衣服要脱下来时,二娃突然听见爹喊他的声音:

    二娃,二娃,起床下地割麦!

    哧一下,梦没了,二娃想伸手去抓却没有抓住。

    爹的声音像一面铜锣。二娃,蛇一般在床上蠕动了几下,又迷迷糊糊要重新回
到梦里去。那时,二娃满脑子都是那个女子藕似的身段。二娃有些懊恼地咂了一下
嘴。

    爹又在喊,二娃,二娃,还不快起来,天都要变了。

    二娃便极不情愿地从床上爬了起来。

    正是中午,屋外的阳光明晃晃的。连眼都打不开。二娃感到头跟吹圆了气的气
球似的,有些发胀。他揉了揉眼,迷迷糊糊之中,就看见爹戴了一顶破草帽,手里
提着镰一坨一坨的走出了屋子,走进了院子,二娃觉得爹的样子有些像企鹅。

    二娃是不怎么喜欢干这活的,毒毒的日头下,焐在蒸笼似的麦林里,针尖似的
麦芒一下一下扎在身上,汗水一闷,血拉拉的痛。

    因此,在那个午后,爹和村里的人都忙碌地提着镰趟过村前的小河,穿过那条
麻花似的公路,一脸喜悦地走进自家的麦地里,挥舞着镰割麦时,二娃仍磨磨蹭蹭、
不紧不慢地立在公路的另一端的一片浓绿的蒿丛里,泰然自若地一边打着呵欠,一
边细水长流地屙着尿。

    二娃很快就尿完了那泡尿。可二娃并没有立即下地干活的意思。公路旁有一株
老杨树,茂密的树叶伞似的蔽住了公路上的太阳光,二娃系好裤子,就走到那树荫
里,慢条斯理卷了一支蛤蟆烟抽。二娃抽着烟时,脑子里又回到了刚才那个梦里去
了。女子姣好的面容,花儿似的在他脑子里晃来晃去,二娃有点恨他爹,迟不喊,
早不喊,单单等那女子要脱衣服时喊。

    “连个梦都做不安生,割麦,割麦!”二娃说。

    “割球麦哩!”二娃又这样说了一句。

    这样说时,二娃就看见了一只大老鸹的影子从头顶上一闪而过。二娃抬起头没
见了那只老鸹。却有一团黑云墨似的泼在天边上。

    “二娃,二娃!”

    爹破锣似的声音,这时又从公路的那端追了过来。

    “叫魂呢。”二娃说,“给我叫魂呢!”

    二娃懒洋洋地站起来,像一株被太阳晒蔫了的秧苗似走出了那块树荫,朝公路
上爬去。

    “二娃,二娃!”

    二娃的爹又这么喊了一句。

    二娃走上公路时,就像一只弹性不好的乒乓球,一弹一弹的。二娃小时得过小
儿麻痹,走路时总是这么一弹一弹的,二娃看见脚下自己的影子,也皮球似的高一
下,矮一下在面前弹着。

    “我也没死,你给我叫魂。”二娃又这么说了一句。也就是在这个时候,一件
意想不到的事发生了。一辆满载货物的大卡车,悄无声息地从山嘴那边开了过来。

    这是个急转弯,以往,所有的车辆从这里转弯时,都要把喇叭按得呜哇呜哇的。
可是,这个卡车司机却没有鸣笛。他就是那样把车开得风快,而又无声无息,直到
他突然发现公路中间蚂蚱似的蹦着的二娃时,他才慌乱地采取措施。

    “嘎……”的一声。蚂蚱似的二娃就不见了。

    二娃被车撞倒了,二娃没有听见车开来的声音。

    二娃一点也没听见车开来时的声音。就口袋似的倒在了地上。

    “砰!”二娃倒地的那一刻,听见自己像头死牛般,摔出沉闷的一声响。

    起初,二娃以为是谁家的牛发了疯顶翻了他。可等他瞄了一眼时,二娃被狠狠
地吓了一跳。二娃发现自己的半截身子是躺在车肚子下的。他下意识地伸了伸胳膊,
好好的,不痛,就又伸了伸腿,也是好好的,不痛呢,二娃奇怪自己被车撞倒了身
上竟然会没有伤。

    “我还好好的呢!”二娃想。

    “日他的!”二娃闭着眼睛这样想。

    二娃心里突然就产生了一种死而复生的兴奋。

    那时,天边的那团黑云弹松的棉花似的,越变越大了,越来越黑了。但地皮子
仍旧很灼人。二娃觉得自己仿佛是一条被扔进红锅里的鱼,背被烙得生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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