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第十一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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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说(第十一辑)- 第1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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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了。但那种感觉还是笼罩着他,他仍旧不敢向她表白,就这样拖了下去。谁知那
女同学大二时竟患白血病死了,而他从来没有同她接触过,她也不知道他对她的感
情——据他所知,没有一个人向她表露过爱意。在她面前,很少有男人不自惭形秽。

    她就这样一个人孤零零地死了。他一个人躲到无人处哭了一场,以为从此就算
结束了。谁知道以后常常梦见她,醒来后就无法释怀,以致再也无法入睡。就这样
过了好几年,他才慢慢地淡忘了一些,却仍时常想起,终不能完全忘却。

    男人神情淡淡的,却不是漠然,是那种经历了风雨后的疲倦和大悲大痛悟彻过
后的淡泊与宁静。脸上还残留着昔日伤痛的隐隐痕迹,却已不易寻觅,藏在成熟的
面孔后面。那张脸透着睿智、聪慧和能看透世事的洞明,还有掩藏不住的自负,显
见得他是个常常对别人“说”该怎样做却很少亲自动手的人。他那么微笑着看着对
方,仿佛就能一览无余地看透对方的心底。通常女人在他面前,无疑会有一种无所
遁形的局促的惶恐。

    女人到底是位很有分寸的人,她很快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绪,没让它泄露出来。

    但她稍纵即逝的那一丝儿紧张,却给男人敏锐地捕捉到了。为了掩饰,她开了
一听可乐,喝了一口,说,你这故事挺感人的,情节和人物都是如此,像个美丽的
传说——不过现在很少了,这是个没有传说演绎的时代。男人说,不,这是个在演
绎很多传说的时代,我们天天都能见到听到,就看你愿不愿去演绎——我们往往像
叶公,龙来了,自己其实害怕龙的本来面目也就露了出来,我们往往就这么虚伪。
他的嗓音浑厚低沉,略带一丝儿沙哑,像放久了的老唱片,虽然有些沙沙的杂音,
却不影响唱片的质量,反有一种经历了岁月的韵味。女人说,是吗?她感到口有些
干,就又喝了一些水。现在他们对坐在车窗前,一边聊着一边看窗外飞驰而过的风
景。男人身子往前倾了倾,说,你有点像我认识的一个人。女人说,真的吗?想想
有些傻不拉叽的,就补了一句:像谁?男人说,像我刚才说的那个人。女人心里一
颤,脸上却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淡淡地说,是吗?她的那丝慌乱没能逃过男人锐
利的双眼。男人说,是的,她也像你这样,好像对什么都不在乎,其实什么都明白,
超然物外,却并不漠然;我认为她做人到了一个很高的境界——这种女人就像是水,
看起来平平常常,不显眼,实际上却滋润了我们的整个生活。女人笑着说,没那么
夸张吧?口中说着,眼睛却看着车窗外。这时列车驶入一个平原,铁路两旁是大片
的稻田,列车仿佛在一片碧波无垠的海里穿行,惹眼的绿色扑面而来,隔着玻璃似
乎都能闻到那淡淡的芳香。女人的鼻子使劲吸了吸,遗憾地说,可惜这是空调车,
要不多好!

    列车突然紧急刹车,女人猝不及防,往前扑去。男人也向前扑去,眼看两人的
头就要相撞,幸亏男人反应敏捷,伸手托住了女人的肩。女人倒没事,男人的胸口
却撞上了茶几,隐隐作痛。洗漱用品和零碎什物也给震得满地都是。在铺上或坐或
躺的乘客全都跳了下来,有几个骂骂咧咧地相互打听出了什么事,却没有人说得出
来。先前那好事者疑疑惑惑地道,别不是出啥事了吧?这人50来岁的样子,身材肥
短,鼻头硕大,常常一吸一吸地“呼呼”有声。看来天生有个嗅觉灵敏的鼻子。女
人顾不上别的,先问男人,你没事吧?男人说,没事,可能真出事了。好事者挤了
过来:借光,借光,让我瞧瞧外面。也不等两人答应,就站在茶几一端,身子前倾,
将脸贴在车窗玻璃上向外望去,那张脸上的鼻子嘴巴挤成了扁平的一团。

    好事者看了一阵,突然大叫起来:瞧,车上跳下个人,摔死了。有几个人走了
过去,几颗脑袋挤在一起。一个人说,你怎么知道死了,那么远?好事者讪讪地说,
您看那血肉模糊的样子嘛。那人说,血肉模糊也不一定就死啊。好事者有些不服气,
说我去看看。就登登地跑了出去。

    回来时好事者跑得气喘吁吁,一进来就兴奋地直嚷:真的死了,是真的死了,
这时列车早已开动,人们已经陆续回到自己的铺位,或坐或躺各干各的,更多的人
在聊天,车厢内像一锅煮沸的开水。好事者的话没有引起多少人的注意,有两三个
看了他一眼,就顾自聊自己的。好事者的热情撞上了冷脸,终有些不甘,就又说了
一句:你们知不知道死的人是谁?

    这句话立即收到石破天惊之效。聊天的、下棋的、看报纸的,全都看着了他。

    男人和女人也扭过了头。好事者的情绪又亢奋起来,呼吸有些急促,说,死的
是昨夜的小偷。众人七嘴八舌地问:两个都死了?怎么死的?好事者就有些得意:
这么多人问,我答谁的?只死了一个,听说是摔死的。众人“唔”了一声就没了下
文。

    没有人问死的是两个贼中的哪一个,也没人问怎么摔死的。好事者顿了一顿,
以为有人会寻根究底。谁知无人搭腔,就不敢再卖关子,说,我费了好大劲儿,才
挤了过去——妈的,人真多,围得水泄不通——原来乘警问了他们后,就把他们锁
在乘警室,打算下一站交给车站派出所,就出来了,不想他就跳了车;没死的那个
贼说死的那贼是给警察打了,又害怕身败名裂,就自杀了,乘警说他们是想跳车逃
跑而摔死的,也不知谁说得对。

    不管谁说得对,反正人死了;而能坐卧铺的人,想必也不会为筹自己或孩子的
学费来火车上打劫。就算打劫也不会那样脓包,偷鸡不成,反蚀了一把米,连性命
都搭上。众人将这个话题聊了一会,只觉索然无味,哪有科索沃局势令人关注,足
球新闻引人入迷,明星绯闻叫人遐想?就不再讲,自己干起自己的来。车厢内又恢
复了平静。昨夜的遇劫有惊无险,成为旅途中的一段插曲;那贼的死,就是一段谈
资,乃至笑料——恐怕还没有人见过如此窝囊的劫贼罢?

    男人和女人没去掺和,他们的交谈水泼不进,别的人自然不好去搭讪,横插一
杠;而他们也无空闲时间去应付其他人。这个小小的流动的社会构成了两个世界:
一个世界是其他人,一个世界是男人和女人。

    女人的心到底多愁善感一些,对那个贼的死唏嘘了一阵,但很快就被男人的幽
默的谈吐抹去了心头的那一丝儿阴霾。男人叫她看窗外如血的残阳,看被急驶的列
车刮起的风吹得乱摇的垂柳,看如诗如画的田园和阡陌上的牧童和老牛。说那些风
景稍纵即逝,一晃间就过去了,就像人生,我们往往来不及品味,就已白了头。女
人果真扭了头看那些风景,心就如给窗外的晚风轻轻拂过一般,在男人带着磁性的
低语里,慢慢平静下来。

    列车将在一个多小时后的晚上7 点抵达他们的目的地。男人问女人:你知不知
道那里哪家饭店好一些?我第一次去那个城市,不大熟悉当地的情形。女人有些出
乎意料,沉吟了一阵,才说,我以前住文华假日大酒店,不过听人说新近又开了几
间酒店,很不错的。男人说,那到时候得麻烦你给我介绍一下了——我想你不会介
意吧?

    下车后男人帮女人提了行李,这一次女人没有拒绝。两人拦了一辆TAXI,司机
问去哪儿。女人问本市有哪些酒店?司机说最好的酒店是文华假日大酒店,不过这
几天比较挤,参加“古城文化艺术节”的几大单位中有几个都将住在那里。女人说
不去那里,太远,又挤。司机说,小姐你以前没来过我们这儿吧——文华假日就在
市中心,不管往哪去都是最近的。女人装做没有听见,说除了文华,你随便找间吧
——你先给这位先生介绍一下还有哪些酒店。司机问男人:先生来这儿有何贵干?

    男人说,有点生意上的事务。司机说,大富豪怎么样,那是本市顶级的商务酒
店?

    小姐你是旅游的,看看丽晶酒店如何,那儿比较适合您这种单身游客,幽静,
干净,价格又适中,就在西区,离风景点也近。女人说就去丽晶吧。男人说,我办
事的地方就在西区,也住丽晶吧,方便一些。

    出租车司机看来是个健谈的人,一路上他滔滔不绝说起本城的名胜古迹、风味
小吃、轶闻掌故。男人说,你是本城的吧,对这座城市还挺了解的?司机笑着说先
生您看走眼了,我的家远着呢,这儿要搞一个“古城文化艺术节”,我们这些服务
行业的从业人员都发了一个小册子,叫我们向每一位来宾介绍古城,提的口号就是
“大家齐努力,将古城推向世界”,您说,在人家的地皮儿上讨生活,这地儿游客
多了,我们的腰包不也鼓一些?大河涨水小河满嘛,先生您说对不?男人说,要是
这座城市的每个人都像您这样,它想不富都不行,司机嘿嘿直笑,说您过奖了,先
生!

    从车窗望出去,满城都在披红挂绿:商铺张灯结彩,公共汽车的车身涂抹得五
光十色,有点儿高度的楼房都拉起了彩带,插上了彩旗,就连路灯灯柱也被刷得花
花绿绿,随处可见“热烈欢迎”“热烈庆祝”之类的标语口号。整座城市就像一个
为了向人炫耀而被打扮得花团锦簇的小孩儿,或相亲时为取悦对方而浓妆艳抹的女
郎。这座城市是国内有名的历史文化名城,就是在国际上也有一点名气。

    男人在心底直摇头,对女人努了努嘴,示意她看车窗外。女人无声地笑了笑,
说,有很多事都是这样的,过分热心,反而办坏了事——它要是保持原貌,可能更
好。男人叹了口气,说,这是个浮躁的年月,你要他静下来,没几个人做得到——
大家都在上蹿下跳东追西逐,你叫他停下来,行么?女人说,你会停下来吗,我是
说,如果有充分的理由,比如说——为某个人,女人。男人沉吟了一阵,摇了摇头,
缓缓说道,我想不会,因为问题不在我这边,问题在她那边——换个说法吧,说男
人和女人。女人之所以欣赏男人,就是因为他的不肯停留,如果他停下了,在女人
眼里,那男人也就完了。即使女人看起来希望男人停下脚步,那也是表象,当不得
真的。如果男人认了真,在女人心中离死也就不远了——女人开始有可能真的希望
男人止步,但当她一旦发现自己男人落后于其他男人,她的心就会开始失衡,最终
完全倾斜,那男人就死定了。所以有人说,男人是马,是骡子,女人则是驱赶他们
的鞭子。女人轻笑了一声,说,谁说的。男人说,我说的。女人说,这不是普遍的
真理,也有例外吧?男人说,当然它不会那么绝对,但几乎可以当成真理。女人摇
摇头,说我不信。男人想说,你当然不会相信,绝大多数女人都不相信——她们只
是这样做。想了一想,却没有说出来。

    他们的房间在同一楼层。男人先帮女人将行李送进客房,看着女人收拾,笑着
说,小姐,你不请我喝茶吗——感谢我的殷勤服务?女人说,你别叫我小姐,我最
讨厌这个叫法。男人说,那我该怎样称呼你呢,同志、姑娘、女士、夫人?女人
“嗤”的一声笑了出来,说,随你吧,只别叫我小姐。男人说,好的,夫人,我荣
幸地接受你喝茶的邀请。

    男人到自己房里洗了个热水澡,换了衣服,估计时间差不多了,就去敲女人的
房门。女人头发湿漉漉地开了门,将男人让进房里,说您先坐一会儿,我换了衣服
就来。男人又坐了半个多钟头,女人才出来,换了一身休闲装,头发松松地系着,
像居家的小女人,比火车上看起来漂亮,也有韵味一点,高高的胸部随着脚步一颤
一颤。男人用眼一扫就知道她没穿胸衣,就觉有些口干舌燥。

    餐厅就在酒店的四楼,男人女人拣了张台,侍者送来当天的本市晚报。头版就
是满版的关于本市文化艺术节的报道,头条是一行大红标题:热烈欢迎参加古城文
化艺术节的海内外来宾。除了政府官员和各界名流的欢迎辞,还登了艺术节的各项
主要活动:开初几天无非是一些民俗节目打头热热身;中间是高潮,请了香港某天
王歌星来开个唱,客串的尽是些港台和国内有名的腕儿们;最后垫底的是一系列的
文化学术研讨活动,参加者都是一些人文学者和意识形态领域的官员。看来这艺术
节的组织和筹划者颇费了一番心思,将它弄成了一盘什锦拼盘。有土特产,也有时
髦货,经济效益和社会效益两不误。点过菜后,在等上菜的空档里,男人女人继续
翻看报纸的其它版面,除了二版三版的国际国内新闻,其它多是相关的报道。四版
是一些花边新闻,说该天王巨星的演唱会在本城掀起一股旋风,门票卖到千多元一
张,印有天王头像的签名文化衫一件五六百元,大中学里家境好的追星族们买了门
票和文化衫送人,展开“明星公关”,拓宽社交。女人无端地想到了列车上摔死的
那个劫贼,就指给男人看。男人看了,缓缓地摇了摇了头,也不知是惋惜,还是嘲
笑,抑或别的什么。

    火车上的饭菜的确难吃,两个人都饿坏了,就不再说话。吃完饭后,男人问女
人:今晚打算怎样消遣?女人打了个哈欠,说,我想早点休息,有点累了。男人说,
不想尝尝我烹调的咖啡吗?女人说,咖啡,你带有吗?男人笑说,我对它情有独钟,
外出随身带着。女人说,那么——去见识见识你的手艺吧,火车上的速溶咖啡都饮
乏味了。

    男人开了电视,有个频道正在播《三国演义》。男人将声音调低,一边煮咖啡,
一边陪着女人看电视聊天。女人其实并没有认真看。晚间的房里,开着电视,身边
的一个男人,一边煮着咖啡,一边和自己喁喁低语。空气中弥漫着咖啡的芳香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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