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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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 第6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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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表哥,你又不明白了!到了明年,树上不是一样地盖满绿叶吗?”琴笑着说。

  觉新沉吟半晌,才答了一句:“不过并不是同样的绿叶了。”

  “难道树木就不肯为着那些新叶子活下去?”琴又说,她的脸上笼罩着光明的笑容。“我倒没有见过一棵树就单单为了落下的叶子死去,不在明年开花的。”

  觉新开颜笑了。他掩饰地说:“琴妹,我说不过你。”

  觉民这些时候就在旁边听琴跟觉新讲话。他觉得琴的话不错,便索性让她跟觉新辩论。现在他忍不住要插嘴了。他便说:“大哥,你又在逃避了。这不是会说不会说的问题。你应该把琴妹的话多想一想。”

  “你现在倒好了。三爸一死,更没有人可以管你了。你要做什么,就可以做什么。我呢,我的膀子却缚得更紧了,我动都不能够动,”觉新忽然爆发似地赌气说,他的眼圈已经红了。

  “大哥,并没有人缚住你,是你自己把你缚住的。你要动,你自然可以动。只怕你自己不情愿动,那就没有办法了,”觉民带着充分的自信劝导地说。

  觉新不直接回答,却摇头道:“二弟,我怎么比得上你?你们有办法。房了烧了,不到几天,你们的报又出来了。我没有你们那样的勇气。”他又叹息一声,俯下头捉住刚刚贴到他身上来的一片树叶,苦涩地说:“我们回去罢。”他又把这第三片树叶送到水里去了。

  “大哥,我看你已经中了毒了,旧家庭的空气把你熏成了这个样子,”觉民怜悯地说。

  “也许有一天我也会找到解药的,”出乎意外地觉新带着叹声答道。他便掉转身子,向着石级走去。

  觉民和琴走在后面,琴悄悄地在觉民的耳边说:“大表哥近来受到的刺激太大了。多说反而会使他难过。”

  “我想他也许会明白的。三爸一死,他最后的靠山已经没有了。你听他刚才那句话,倒有点意思,”觉民兴奋地低声答道。

  他们走完石级到了上面,转一个弯,进入街中。轿子就在街口等候他们。他们坐上轿,轿夫们吆喝一声,抬起这三乘轿子,奔跑似地进到热闹的街中去了。

  他们回到高家,就在二门的天井里下轿。杨奶妈坐在二门内长板凳上跟三房的仆人文德讲话,淑芳在土地上爬来爬去。杨奶妈看见他们进来,连忙站起将三岁多的淑芳抱在怀里。觉新默默地摇了摇头。

  大厅已经改作经堂,八个和尚分坐两排,敲着单调的木鱼,象小孩背书似地念一部《金刚经》。他们从开着的偏门进去。

  堂屋里设着灵堂,克明的灵柩停在那里。石板过道两旁摆了几盆新开的菊花。淑华和绮霞站在花盆前面讲话。淑芬也站在那里看花,偶尔插嘴问一两句。右边天井里觉英穿着孝衣弯着腰在和觉群、觉世做“滚铜钱”的游戏。觉人、觉先两个小孩羡慕地在旁边看,不时发出叫声来。右厢房的阶上,喜儿穿着颜色鲜艳的衣服,坐在一把藤椅上,手里抱着觉非,克定站在旁边俯着头快乐地逗弄他这个不满周岁的儿子。

  淑华看见觉新弟兄和琴一路进来,连忙跑过去迎接他们。她的第一句话便是:“五婶走了?”这是一句多余的问话,但是只有这句话才可以表示她这时的心情。

  “我们等到船看不见了才回来的,”琴温和地低声说。

  “我运气真不好,我今天还缺了一堂课,想赶回来送送她,谁知道还是来不及,”淑华懊恼地说。

  “人也真奇怪。怎么你们一下子就对五婶好起来了?”觉新感叹地说。

  “我现在才觉得她比公馆里头什么人都可怜,所以我也就不恨她了,”淑华爽直地答道。她忽然侧过头望着克定和喜儿说:“你看他们倒快活。”

  “五舅也太不近人情,五舅母走了,他不但自己不送,还不准喜儿去送,”琴感到不平地说。

  “其实我们家里头又有几个近人情的人?”觉民愤慨地说;“五婶也是自作自受。她当初只要待四妹好一点,又何至于落得这个下场?真奇怪,人非得走到最后一步,是不会觉悟的。但是到了最后一步,又太晚了。”

  “二哥,你忘记了还有至死不悟的人!”淑华插嘴说,她是无心说出来的,却不知道这句话对觉新简直是当头一棒。

  “不要再说,五舅过来了,”琴触动淑华的膀子低声说。

  “他或者是来问五婶动身的情形,”觉新答道。众人便不再作声,都做出在看菊花的样子等候克定走来。

  克定走过来,似笑不笑地唤了一声:“明轩,”接着就说:“五婶这次出门,倒把你忙坏了!”

  觉新连忙客气地陪笑道:“我并没有忙。就是忙,也是应当的。”

  克定冷笑了两声,他的白白的长脸好象显得更长了。他吐了一口痰在地上,接着说:“我晓得你一天太空了,所以到处找事情管。我的老婆出门我不送你送。我听见五婶说你不赞成卖公馆。我倒问你,你有什么理由?”

  这一句意外的问话倒使觉新发愣了。他惊惶地望着克定,红着脸答不出一句话。觉民着急地在旁边推他的膀子,他才仓皇地说:“五爸这句话从哪儿说起?”

   “我想你一个人也不敢反对,”克定带着轻蔑的表情说。“你要晓得现在四爸是家长了。他出的主意别人也反对不了。我们都缺少钱,现在人又少,住不了这个大公馆,还是早点卖掉,大家都方便。这件事情以后就交给四爸去办。买房子的人已经找到了。四爸是家长,他可以作主。你看对不对?”

  觉新气得脸色由红变白,勉强答应了一个“对”字。觉民忍不住冷冷地插嘴说:“家都要卖掉了,还有什么家长?”

  “老二,你说什么?”克定忽然变了脸色厉声问道。

  “五爸,你听错了,二弟并没有说什么,”觉新连忙掩饰道。

  “我说,如果做家长的就只会卖房子,现在也轮不到来麻烦四爸了,”觉民听见觉新的话,心里更气,故意提高声音,再说一遍。

  “你是不是看不起四爸?”克定挣经脸威胁地说。

  “我什么人都看得起。我刚才听见五爸说起做家长卖房子,我才说了两句话,”觉民不慌不忙地答道。

  “那么你是不是反对卖公馆?你说,你有什么理由?”

  “五爸问得古怪!卖不卖公馆,跟我又有什么相干?公馆又不是我出钱修的。不过我知道爷爷不让卖公馆,他的遗嘱上写得很明白,”觉民带点嘲弄的口气说。

  “老二,好,你敢挖苦我们?等会儿你四爸来我再跟你算帐!”克定没有办法,只得骂起来。

  觉新看见这个情形,又惊、又急、又气、又怕。他一面劝阻觉民不要再说,一面又谦卑地向克定解释。但是他的话没有一点效力。琴和淑华两人在旁边不作声,也不去劝阻觉民,她们相信觉民一定打好了主意。

  觉民不听从觉新的劝告,觉新的软弱只有引起他的反感。他想:“你这样怕事,我就偏要给你惹点事情出来!”他故意讽刺地在克定的话后面加上一句:“最好把张碧秀也请来。”

  “二弟!”觉新半哀求半命令地插嘴说。

  “老二,你当心,你有话敢不敢当面向四爸讲!”克定还装腔作势地警告道。

  “嗳,那儿不是四爸?要不要把四爸请过来?”觉民瞥见克安大摇大摆地从外面进来,故意含笑地问克定。

  “好,你就在这儿等着!”克定气冲冲地说,便神气活现地走去找克安。

  “二弟,你快走!你走了,我向他们陪个礼就没有事了,”觉新连忙催促道,他心里彷徨无主,只知道着急。

  “我为什么要走?他们又不会吃人!”觉民气愤地说。

  “你会把事情闹大的。我说你这个脾气要改才好,”觉新焦急地抱怨道。

  觉民变了脸色,生气地说:“我这个脾气是爹妈生就的。你要我改,我改不了。我又没有做过给爹妈丢脸的事情。请你不要管我!”

  觉新听见这样的话,便埋下头来不作声了。他心里非常难过。

  “二表哥,”琴温柔地唤着觉民,她用眼光对他暗示,他不应该这样严厉地对觉新说话。觉民压下了怒气,朝她点一下头,勉强地笑了笑。

  但是克定陪着克安来了。克定扬扬得意地说:“老二,四爸来了,你说嘛!”

  “我说什么?”觉民故意问道。

  “你刚才不是在挖苦四爸?”

  “我什么人都没有挖苦。”

  这时觉英、觉群几弟兄都跑过来看热闹,就围在他们的旁边。

  “你笑四爸没有资格做家长,”克定又说。

  “我根本就不懂做家长是怎么一回事,也没有听见哪个人宣布四爸做家长,”觉民仍旧冷淡地答道。

  “哼!”克安板起脸哼了一声。

  “你骂我们不该卖公馆,。克定继续说。

  “公馆是爷爷修的。爷爷反对卖公馆,跟我毫不相干。”

  “你不要赖。你还说起张碧秀!”克定挣红脸大声说。

  “张碧秀是唱小旦的,哪个人口里不说到他?”觉民甚至骄傲地答道。

  这时觉新插嘴说了:“二弟,我请你不要再说好不好?”他好象受到了很大的委屈似的。

  觉民不理睬觉新。克安却趁着这个机会说话了。

  “你还要说张碧秀!我×你妈!”克安那张黄黑色的瘦脸突然变得更黑了,他蛮横地骂起来,不由分说伸起一只手就往觉民的脸颊上打去。

  旁边有的人替觉民担心,有的人害怕克安发脾气,有的人暗暗地高兴。觉新恐怖地想着:“完结了。”

  在觉民的脸上也突然飞来几片可怖的黑云。但是他的眼睛却象星子一般地发亮。他镇静地伸出手把克安的枯瘦的手紧紧地捏住。他高傲地、愤怒地说:“四爸,你说话要有点分寸。我妈还在屋里头,你敢对她做什么?”

  克安的虚弱的身体没有一点力气。鸦片烟带给他的兴奋也已经消失了大半。他听见觉民的严峻的责备,又气又急,结结巴巴地答不出来。

  觉民带点轻蔑地放下克安的手,讽刺地说:“现在不比得从前了,四爸以后可以少出手打人。还是先把事情弄清楚,再来动手,也可以少吃点亏。”

  “你倒教训起我来了!难道我做叔父的就打不得侄子!”克安又骂道,他的脸色越来越黑,声音越来越大。然而他只是在骂,却不再举起手打人。

  “我没有听见说过,做叔父的就可以×妈×娘地骂侄子,”觉民板起脸反驳道。

  “你还敢跟我顶嘴?你这个目无尊长的东西!你妈的×!”克安忍不住又顿脚骂起来。

  “四爸,请你不要生气。二弟年纪轻不懂事,你不要跟他一般见识。你还是请回屋去罢。等我来教训他,”觉新十分惶恐地拦住克安,谦卑地道歉说。他只怕事情会闹大。他到现在还相信息事宁人的办法是无上的。

  克安听见觉新的谦卑的话,他的气焰又升高了。他更神气、更严厉地说:“那不行!非喊他在堂屋里头给我磕头陪礼不可!他这个狗东西!我×他妈!”

  “四爸,这是你亲口说出来的。请问到底是哪个人目无尊长”觉民还没有说完,就被觉新拦阻了,他半哀求半责备地说:

  “二弟,你还要说!”

  觉新的态度比克安的话更激怒了觉民。他不能够再压制他的愤怒了。他不能够控制自己了。他推开觉新,对着觉新骂起来:“大哥,你还有脸在这儿跟我说话?你做个人连一点人气也没有!你这个受气包,你还好意思来管我!”

  觉新蒙住脸埋下头往后退了两三步。这一次他的心受伤了。难洗涤的羞愧和悔恨压在他的头上、身上、心上。他过去的信仰完全消失了。他不能够反驳觉民。他现在才明白觉民说的全是真话。他活得简直不象一个人。他本来应该回到他自己的房里去。但是甚至在这个时候他仍然关心觉民。他愿意知道这场争吵的结果。他便靠在一个花盆架子旁边。琴认为觉民的话说得太重了,她知道它们会大大地伤害觉新。她好意地走到觉新的面前,低声说了几句安慰的话。

   “四爸,我一个妈在屋里头,一个妈在坟地上。我爹是你的大哥,他没有得罪过你。你敢信口说这种‘目无尊长’的肮脏话!你刚才说到陪礼,你今天非跪在爹的神主面前陪礼不可。我还要你到我妈面前亲自给我妈陪礼,”觉民赶走觉新以后,看见克安、克定仍然面带怒容站在他旁边,他知道这两个叔父的气焰已经低了,他自然不肯放过机会,便竖起眉毛,用他的有力的手去拉克安的一只膀子,象训斥小孩一般不留情地责骂着。

  这样的话和举动都是任何人想不到的。没有人能够知道觉民的心有多少深,那些石子似的话使得众人对觉民起了一点畏惧的念头。克安又气又窘,脸色时红时黑,他身上鸦片烟的力量又消失了一部分。他站在觉民面前,不知道要怎样做才好。他不再说陪礼的话了。他有点狼狈地辩道:“我并没有骂你妈。”

  “你没有骂?你接连说了三次,现有就要赖了。大家都听见的,你去不去?”觉民冷笑道。他知道他已经把克安的翅膀剪掉了。他决定趁这个机会使克安在许多人面前大大地丢脸,让他这个以家长自居的人以后不敢作威作福。

  “我说了,你又敢把我怎么样?你妈的×!我×你妈!”克安一急,脾气又发作了,他控制不住自己,又骂起来。

  “四爸,你敢再骂!你今天非给我妈陪礼不可!当着大家都有这儿,我就看你怎样抵赖?”觉民严厉地逼着问道。

  “我偏不去!你放开我!”克安挣扎地大声说。

  “不去不行!四爸自己提出来陪礼的话。等到四爸给我爹妈陪了礼,我也给四爸陪礼,”觉民不放松地逼他道。

  “你放不放手?”克安似乎要打呵欠了,他连忙振起精神,厉声问道。但是下面却接了一句泄气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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