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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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 第5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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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觉新害怕再去看见那些使人不愉快的景象,也不愿意再看见周伯涛的干枯的黑脸。但是一路周老太太邀请,他只得爽快地答应下来,好象这是不可违抗的命令,他连踌躇的余裕也没有。

  周老太太、陈氏、徐氏、觉新坐着四乘轿子走了。送客的人又回到花园里水阁中去。她们一中上感慨万分地议论着枚少爷的事情。

  琴、芸、淑华三个人走在后面,她们一起谈话。她们正要转过假山,跨进月洞门,琴忽然看见了觉民,她便朝他走去,亲热地低声问道;“你吃过饭了?”

  “我吃过了,”觉民笑答道。他又惊讶地问她:“有什么事情?怎么外婆她们走得这样早?大哥也跟她们去了?”

  “枚表弟吐血吐得很凶,大舅喊人来请周外婆回去,”琴低声答道。

  “大哥真是爱管闲事!又要他去干什么?”觉民不高兴地抱怨道。

  琴不了解地看了看觉民,这样的话是她料不到的。她柔声说:“周外婆请他去的,他也可以替他们出点主意。”

  “没有用,一点也没有用,”觉民摇摇头答道;“我从没有见过象大舅那样顽固的人,全是他搞出来的。”他还没有把话说完,忽然看见芸和淑华向他们走来,便咽下以后的话,做出笑容招呼芸。芸亲切地唤了他一声。

  “我也说奇怪,怎么走得好好的,琴姐忽然又不见了。原来在这儿跟她的二表哥说话,”淑华看见觉民就象看见亮光,心里一阵畅快,带笑地嘲弄琴道。

  琴出其不意地敲了一下淑华的头,笑骂道:“三丫头,你那嚼舌头的毛病又发作了,是不是?你见到二表哥,怎么不把好消息告诉他?我来替你说罢。”她又对觉民说:“二表哥,三丫头要进‘一女师’了。”

  “是真的,还是在骗我?”觉民惊喜地说。他又催促淑华道:“三妹,你快对我说明白。”

  “哪个骗你才不是人!不过我还要回去吃饭,我们都没有吃好饭。我等一会儿再告诉你罢,你先陪我们到水阁去,”淑华得意地说。她把觉民也拉进月洞门里去了。 

觉新跟着周老太太她们到了周家。周伯涛正站在堂屋门口等候他们。

  他看见周老太太,便绞着两只手张惶地问道:“妈,你回来了。枚娃子病得这样凶,你说该怎么办?”

  “我们进去看看,”周老太太惊慌地答了一句,便往枚少爷的房间走去。

  众人自然跟在她后面。周伯涛又对觉新说:“明轩,你来得正好。你看该怎样办?”

  大舅吩咐过请医生吗?”觉新问道。

  “还没有,我想等外婆回来看了再说。这个病很重,应当小心一点,”周伯涛严肃地答道。

  他们进了房间。枚少奶正坐在床沿上,埋着头对枚少爷讲话。她看见他们进来,便站起身子招呼了他们。她满脸泪痕,眉毛紧紧聚拢,嘴唇闭着。她平日那种淡漠的表情被眼泪洗去了。

  周老太太和陈氏看见枚少奶的带泪的面颜,完全忘记了平日对她的憎厌。她们亲切地做个手势要她坐下。她们连忙走到床前。

  床前踏脚凳上放着一个痰盂。枚少爷无力地躺在床上,一幅绣花缎子的薄被盖住他的身子,只有那张白得象纸一样的瘦脸静静地摆在枕头上。他的嘴唇也变成惨白色,嘴角还染上一点血迹。

  “枚娃子,”周老太太怜悯地、悲痛地唤了一声。她把头略略俯下去。

   “婆,你回来了。妈也回来了,”枚张开口,睁大眼睛,费力地说。他看见觉新的脸,又说了一句:“大表哥,你也来了。”他想笑,但是他笑不出来。他又用他的吵哑的声音说:“不晓得怎么样……一下子就吐起来了……简直止不住……吐了那么多……还亏得孙少奶……你们这样早就回来了……”

  “你现在觉得怎么样?”周老太太忍住悲痛,勉强地问了一句。陈氏也在旁边掉眼泪。

  “现在不吐了……心里慌得很……婆,你们不坐?……”枚少爷吃力地说,说一句话就要微微地喘一口气。

  “婆,还是快点请医生来罢。爹刚才说过要等婆回来跟婆商量,”枚少奶着急地插嘴对周老太在说。

  “对,快点请医生,”周老太太省悟地点头说。她又掉头问觉新道:“明轩,你看请哪个医生好?”

  “外婆,我主张请祝医官,”觉新不假思索地答道。

  “祝医官?”周老太太沉吟地说。

   “我看请祝医官不大好,西医治内科更靠不住,”周伯涛站在窗前,正沉溺在一些空泛的思想里,他听见觉新的话,很不以为然,便掉转身子表示反对道。这意外的反对把觉新从梦中惊醒了。他定睛一看。他知道单是同情、怜悯和关心在这里是没有用的,他便不响了。他仍然带着同情、怜悯和关心望着枚的先期干枯的瘦脸,心里痛苦地想:看他们怎样对付你!

  “婆的意思怎样?请医生就要快点。他心里很难过,早点吃药也好使他安心,”枚少奶恳求地催促道。

  觉新同情地看了枚少奶一眼。他想,她倒真正关心他!但是他仍然不说话,他觉得他对周伯涛的厌恶快要达到极点了。

  “那么就请罗敬亭罢。先请他来看看再说。其实早就该请的,”陈氏忍耐不住,又急又气地插嘴说。枚少奶得到这句话,马上站起来吩咐房里那个女佣道:“冯嫂,你快去喊周二爷立刻去请罗敬亭。喊他跑快点。”

  冯嫂匆匆忙忙地跑出去了。这时周老太太才说:“请罗敬亭也好,他看病稳一点。”

  觉新忍住一肚皮的不高兴,勉强敷衍地答道:“是。”

  “枚娃子,你不样着急,医生就要来了。你安心歇一会儿罢。医生来了,就有办法了,”周老太太温和地安慰枚少爷道。

  “多谢婆,”枚动一动头,低声说。他想对他的祖母微笑,但是他却做出近乎哭泣的表情。他绝望地又说一句:“我看我这个病不会好了。”

  “你的病不要紧。你不要多想。你好好地将息一会儿。你闭上眼睛睡一会儿也好,”陈氏柔声安慰道。

  “妈,你们请坐,”枚感动地答道。他的眼珠慢慢地在转动,他看看陈氏的脸,看看周老太太的脸,看看觉新的脸,又看看枚少奶的脸,两滴泪珠忽然从他的眼角滚出来。他诉苦地说:“我心里难过得很,一闭上眼睛,就看见从前的事情。”

   “你不要想,你慢慢地就会静下来的,”枚少奶插嘴安慰道,但是她的眼泪却接连掉下来。她掉开了头。“枚表弟,表弟妹的话不错,你不要着急,不要担心。你的病不重,等到医生来看过脉,吃两副药就会好的,”觉新知道自己不能够为他们尽一点力,但是他至少不应该吝惜他的同情,便诚恳地顺着枚少奶的口气安慰枚少爷道。

  枚摇摇关头,放弃似地说:“医生来也没有用,我晓得我的病不会好……我病了好久了……我不敢告诉人……别的没有什么……我只担心孙少奶……我对不起她……她年纪轻轻的……就让她……”

  枚少奶蒙住脸躲在一边低声哭起来。周老太太泪眼模糊地打断了枚的话。她说:“枚娃子,说话伤神,你闭嘴歇一会儿,你看你把孙少有说哭了。”

  “婆,我不说了,你们不要难过。……万一我有什么长短,婆,妈,请你们好好地看待孙少奶,”枚固执地恳求道。他的脸色象一片枯萎的花瓣。他自已表示那恶运是不可避免的。他一倒下来,就完全失去了求生的意志。

  “枚娃子,你不会的,你不会的!你不要再说!”陈氏歇斯特里地抽泣道。她差不多要扑倒在床沿上,幸亏徐氏在旁边拉住她。她忽然掉过头焦急地说:“怎么罗敬亭还不来?怎么这样久还不来?”

  “一定是周贵躲懒,一定是那个混帐东西耽搁了!”周伯涛扭着手指惊惶地在屋里踱了几步,烦躁地骂道。他的眼光忽然落到站在屋角的翠凤的身上,他便吩咐道:“翠凤,你出去看看怎么医生还没有来?”

   “妈,嫂嫂,明轩,你们都坐下罢。妈也站累了,还是坐下好,”徐氏温和地对他们说。她把周老太太劝得在床前一把滕椅上坐了。陈氏和觉新也就在方桌旁边的椅子上坐下。徐氏坐在书桌前面那把活动椅上。枚少奶奶旧掩着面坐在连二柜前一个凳子上抽泣。枚少爷一个人躺在床上,有时咳两三声嗽,有时候咙又在响。众人都不作声,有时彼此交换一瞥惊惧的眼光。

  翠凤去了不久,周伯涛忽然急躁地自语道:“翠凤一去也就不来了。今晚上大家都躲懒。医生还不来,我自己出去看看。”他掀开门帘出去了。

  “你看他这个人有什么用?他只会着急,只会发脾气。他既然在屋里,为什么不早点请医生?不然医生早就来了,”周老太太看见周伯涛的背影消失在门帘外面,气恼地指着门抱怨道。

  觉新想起了半个多月以前的事,惋惜地、同时也带点怨愤地接着说:“其实如果早点给枚表弟医治,也不会象这样。我半个月以前就跟大舅讲过了,他不相信。如果那天就请医生,不让枚表弟出门吃酒,至少不会这样。”

  “是嘛,都是他一个人闹出来的。万一枚娃子有三长两短,我就跟他拚命!”陈氏带哭地大声说。

  周老太太开始唉声叹气。她摇着头接连地说:“都是命,都是命。”杨嫂端了一杯周老太太常喝的春茶走进来,送到周老太太面前。

   “妈,你今天也累了。请回屋去歇一会儿,枚娃子的事情,有我们在这儿照料,你请放心罢,”徐氏看见周老太太接过热气腾腾地茶杯慢慢地喝着,便柔声劝道。周老太太迟疑一下,然后答道:“也好。”她无可如何地轻轻地叹一口气,就站起来,正要走出门去,忽然听见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她以为医生来了,便站住等候他进来。进来的人却是周贵(冯嫂和翠凤也跟在他的后面),他跑得脸红耳赤的,一进屋就气啉啉地报告道:“回禀老太太,罗师爷不在家,说是出门吃酒去了。问几时回来,说是不晓得。”

  众人望着周贵发愣,一时说不出话为。倒是觉新开口问周贵道:“你怎么不问明白罗师爷在哪个公馆里吃酒?也好赶到那家去请他。”“给大少爷回,小的问过,管事不肯说,他说罗师爷酒吃多了也不好看脉,”周贵恭顺地答道。他伸手在额上揩了一把汗。

  周伯涛从外面进来,他没有主意地问周老太太道:“妈说现在怎样办?”

  “我看还是将就请祝医官来看看罢,”觉新忍不住又说出这句话来。他知道他的提议不见得会被他们采纳,不过他相信随便请一个医生来看一两手脉,吃一两副药,只会断送枚的性命。

  “不行,我反对请西医,蕙儿就是给西医医死的,”周伯涛不客气地抗议道。

  觉新脸色马上变得通红,他不好意思跟他的舅父顶嘴,只得忍气吐声地埋下头来。他心里不平地想:“你们既然不肯听我一句话,那么又把我拉来做什么?”但是他没有胆量把这句话大声说出来。

  “总要请个医生才行。病人是不能耽搁的,”枚少奶略略竖起两道细眉,不顾礼貌地说。

  “那么就请王云伯罢,”徐氏温和地说。她又掉头问周老太太道:“妈觉得怎样?”

  “好罢,我没有什么话说,只要能够医好枚娃子的病,我就谢天谢地了,”周老太太仓惶地答道。

  周贵要出去了,枚少奶又过去叮嘱道:“周贵,你跑快点,你喊乘轿子坐去也好。如果王师爷再请不到,你另外请个好点的医生来,你再到罗师爷那儿去看看也好。”

  周贵出去以后,周老太太再坐片刻也就带着杨嫂回房去了。觉新伴着陈氏、徐氏留在这时。枚少奶低着头静静地坐在床沿上。她忽然低声对陈氏说:“他好好象睡着了,”她那张带着疲乏与焦虑的表情的脸上露出了一丝笑容。

  陈氏点点头。后来周伯涛(他是先前跟着周老太太出去了)大步走了进来,他的脚步声打破了房里的静寂。

  “你脚步轻一点,枚娃子睡着了,”陈氏低声警告道。

  周伯涛不大愉快地走到书桌前坐下去。他无意地把活动椅转动一下,没有留神,右肘碰到桌上一个茶杯,很快地一扫,就把茶杯扫落到地上。茶杯带着一个惊人的响声在地板上碎了。

  众人吃惊地一齐往书桌那边看。全是责备的眼光。枚少爷在床上惊醒了。他忽然抓住那幅薄被惊恐地问道:“什么事?什么事?”枚少有连忙俯下身子温柔地安慰他。陈氏又走到床前去。觉新和徐氏的眼光也掉向床上看。

  周伯涛不带一点惭愧地掉转身子,吩咐翠凤:“把地上扫一下。”

  枚少爷的脸色突然变得更难看了。他们看见他在受苦,却不能给他一点帮助。他忽然睁大眼睛,发出一声喉鸣,就要撑起来。枚少奶连忙扶着他。她知道他要找痰盂,便把他的头扶到那个方向去。但是他不等到她让他的头俯下,就突然把身子一伏,她的手一松,他的脸口正压在她的大腿上。他的头长长地伸到床外去。他哇的一声吐出一大口鲜红的血来,落在干净的地板上。枚少奶把脚往后一缩,就让他伏在她的腿上喘气。她轻轻地给他捶背。陈氏本来站在床前,这时便退后两三步(她的身上差一点溅了血迹),惊惶地唤女佣:“冯嫂,你快来,把痰盂给孙少爷搬过来。”

  冯嫂连忙跑过去,把痰盂从踏脚凳上拿下来,放到枚的嘴下。但是枚已经等不及了,他接连吐了几大口血在地上。冯嫂放下痰盂的时候,她的手上也染了一些红点子。房里没有人说话,只听见枚的喉咙响。周伯涛又绞着手焦急地在房里踱起来。他疯狂似地小声念着:“怎么医生还不来?怎么医生还不来?”

  大少爷,你看他吐得这样凶,我们还有没有法子?我一点主意也没有,”陈氏急得哭出来,象一个小女孩似地向觉新求助道。

  “再烧点神幔子灰给他吃罢,”徐氏比较镇定地插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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