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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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 第3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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着觉新弟兄的心。

  “连你也敢欺负我!你也敢看不起我!”沈氏扬起了声音在叫骂,“你这个小‘监视户’,你忘记了你是个什么东西!你也敢跟我作对?……”

  “太太,我不敢,我不敢……”春兰不断地哀求道,但是板子不断地落下来,使她发出更多的痛苦的叫号。

   “你不敢?我谅你也不敢!你要放明白。我给你说,我不是好惹的!你再鬼鬼崇崇地耍把戏,你看我哪天宰了你!”沈氏似乎感到了出气后的痛快,更加得意地骂道。忽然又响起了另一个女人的尖声。那个女人也是带怒地大声讲话:“五太太,话要讲个明白,人家又没有得罪你,请你少东拉西扯。有话请你只管明白讲!哪个不晓得你五太太不是好惹的!你会躲在屋里头咒人,就看你嚼断舌头咒不咒得死人家!……”

  “放屁!你敢来跟我对面说?我咒你,我就咒你,我要咒死你这个不得好死的‘监视户’……”沈氏气恼不堪地顿着脚骂起来。接着她在大声喊“胡嫂!胡嫂!你死了?”

  “二弟,我不要听了,怎么总是这些声音?哪儿还有一个清静的地方?让我躲一下也好!”觉新痛苦地甚至求助地对觉民说。

  “那么到你屋里去罢”觉民温和地答道。

  “那儿还是听得见,”觉新半清醒地说,他的脑子被那些声音搅乱了。脑子里还充满着粗鲁的咒骂。

  “大哥,逃是逃不掉的,你何必害怕?我们还有我们自己的事情,”觉民用坚定的语气对觉新说。

  觉新勉强地点了点头。他用两手蒙住耳朵,阻止右厢房里的咒骂继续闯进来。他跟着觉民走回他自己的房里去。他们才走了几步,忽然看见一个人影从右厢房里跑出来。接着是一阵奇怪的脚步声。

  “四妹!”觉民惊呼一声,便站住了,一只手抓住觉新的膀子。

  这是淑贞,她正动着小脚,向他们这个方向跑过来。觉民走去迎接她。

  淑贞到了觉民面前,唤一声:“二哥,”便跌倒似地扑在觉民的身上。觉民连忙把她抱住。她不说话,却低声抽泣起来。

  “四妹,什么事情?”觉民痛苦地问道,他已经猜到一半了。

  “大哥,二哥,你们救救我,”淑贞挣扎了半晌才吐出这一句,她仍然把脸藏在觉民的胸上。

  用不着第二句话,这个女孩的悲剧十分明显地摆在他们的眼前。她一步一步地走向深渊,一滴一滴地消耗她的眼泪。她的脚,她的脸,她的声音,她的态度,甚至她的性格,无一件不是这个家庭生活的结果,无一件不带着压制与摧残的标记,无一件不可以告诉人一个小小生命被蹂躏的故事,这不是一天的成绩。几年来他们听惯了这个小女孩的求助的哭声,还亲眼看见血色怎样从她的秀美的小脸上逐渐失去。他们把同情和怜悯给了她,但是他们却不曾对她伸出授救的手。现在望着这个带着微弱的力量在挣扎的可爱的小生命,他们倒因为自己的无力援助而感到悔恨和惭愧了。然而甚至在这个时候觉新和觉民两弟兄的心情也不是相同的。觉新感到的仍然是悲痛和绝望,他的眼前似乎变得更黑暗,他看不见路,也不相信会找到路。觉民却在憎恨和痛苦之外,还感到一种准备战斗的心情,他又感到一种责任心。他仿佛看见一条路,他觉得应该找一条路。

  “四妹,你不要难过,你有什么事情,我们慢慢地商量,”觉民柔声安慰道。淑贞仍旧不抬起头,只是低声哭着,而且似乎哭得更伤心。

  “四妹,我陪你到三姐那儿去歇一会儿,好不好?……我喊绮霞打水给你洗个脸,三姐会好好地陪你,”觉民感动地、温和地劝道。

  淑贞慢慢地抬起泪眼看觉民,感激地答应了一声,摸出手帕揩着泪珠。

  “四妹,你跟着二哥去罢,在三姐屋里你会觉得好一点,”觉新忍着眼泪对淑贞说。

  淑贞点了点头。她让觉民牵着她的一只手,跟着他慢慢地走到淑华的住房。

  淑华坐在书桌前面专心地看书。绮霞坐在靠窗的一把椅子上做针黹。她们听见脚步声,都把眼光掉向房门口看。绮霞第一个站起来。淑华是背着门坐的,她看见他们进来也就带笑站起来。她看见淑贞的红肿的眼睛,马上收起了笑容,连忙走过去迎接淑贞,亲切地抓起淑贞的手。

  “绮霞,你去给四小姐打盆脸水来,”这是觉民走进房间以后的第一句话。绮霞答应一声,马上走了出去。

  “三妹,你也不去陪陪四妹,你看她又伤心地哭了,”觉民好心地责备淑华道。

   “我在看你给我买来的教科书,我在看地理,都是希奇古怪的字眼,很难记得,所以我今晚上没有去看四妹,”淑华带笑答道,她的眼睛望着桌上摊开的书,手还捏住淑贞的一只手。然后她把眼光俯下去,爱怜地问道:“四妹,五婶又骂过你是不是?”她忽然生起气来:“真正岂有此理!五婶总是拿四妹来出气。四妹,你今晚上就不要回去!”

   “妈倒没有骂我,”淑贞摇头道。“今天上午她骂喜姑娘,爹帮忙喜姑娘讲了几句话,妈气不过,后来打了我几下。晚上爹不在家,妈看见喜姑娘逗九弟娃儿,她又生气。春兰打烂一个茶杯,她就打春兰。现在又跟喜姑娘吵。我害怕听她们吵架。我实在听不下去。我不晓得她们要吵多久!”淑贞说着忍不住又掉下泪来。

   “五婶也太没有道理,这样吵来吵去有什么意思?她就不想做点正经事情!喜儿原先是她自己的丫头,现在有五爸撑腰,她当然管不住。我们从前都说喜儿傻头傻脑,她现在也让五婶逼得硬起来了。真是活该!五婶怕五爸,所以对喜儿也没有一点办法。自己受了别人的气只敢拿亲生的女儿出气,真正岂有此理!”淑华气恼地说。她说到这里便用爱护的眼光望着淑贞,又带了点责备的口吻说下去:“四妹,也怪你太好了,你太老实了,你太软弱了!你什么都受得下去!我如果是你,”她竖起眉毛,两眼射出光芒,“我一定不象你这样把什么都忍受下去。哪怕她是我妈,她骂我骂得不对,我也要跟她对吵……”

  “你忘记了‘父要子亡,不亡不孝’的话吗?”觉民在旁边故意插嘴激淑华道。

   “二哥,你不要激我!我明白你的意思,”淑华坦白地说,她的脸上没有笑容,仍然现出气愤的表情。“我不相信有这种不近人情的道理,无论什么事总有个是非,总得近情理。儿女又不是父母的东西,怎么就能够由父母任意处置?父母的话,说得不在理,就不应当听。难道他们喊你去杀人偷东西,你也要去?”

  觉民高兴地笑了。他想不到淑华说得这样明白,而且她的主张是这样地坚决,他很满意,尤其因为这番话对淑贞或者可以作一个教训。不过他也还开玩笑地称赞道:“我不过说一句话,你就发了这一篇大道理。三妹,你现在倒可以做个女演说家。我出去替你宣传一下。”

  “二哥,你又挖苦我,我不依你!”淑华噗嗤笑起来。她知道觉民赞成她的话。也很高兴。她又侧头去问淑贞:“四妹,你觉得我说得对不对?”

  在淑贞的脸上已经看不到一滴眼泪了。她听见淑华的问话,惶惑地答道:“我不晓得。”她看见淑华带着惊奇的(也许还带了一点失望的)眼光在看她,觉得很不安,连忙接下去说:“三姐,我比不上你。我什么都不懂。”她再想不出一句话来。

  最后那句简单的话却是真诚的自白。这说明了淑贞一生的悲剧。淑华和觉民同时用怜悯的眼光看淑贞,他们了解(不过程度是不同的)这句话的意义。淑华只知道一切的责备在这里都没有用处,淑贞并没有她(淑华)有的这样的机会。这个小女生下来就被放在一只巨大的手掌里,直到现在还没有脱出手心一步,所以始终受别人播弄。她(淑贞)目前需要的是同情、安慰和帮助。觉民跟淑华不同,他现在看到一条路了。“我要帮助她,我必须先使她懂得一切……”他这样想道。

  绮霞端了脸盆进来,她一面说:“四小姐,你等久了罢。我们在厨房里头等了好半天才等到这盆水,”她又诧异地看他们,问道:“二少爷,三小姐,怎么你们都不坐??她把脸盆放到桌上去,又说:“四小姐,我给你绞脸帕。”

  “我自己来,”淑贞说,就走过去从绮霞的手里接着刚刚绞干的脸帕。

  “三妹,你好生陪四妹耍一会儿。我有事情,我走了,”觉民看见淑贞完全止了悲,便放心地嘱咐淑华道。

  “你走罢,我晓得,”淑华带笑地回答,但是等到觉民掉转身子走到了门口,她忽然又唤他回来。

  “又有什么事情?”觉民笑问道。

  “这儿有新鲜的猪油米花糖同绿豆夹沙饼,你要不要吃?”淑华指着桌上四封包得好好的点心对觉民说。

  觉民摇摇头。

  “外婆差人送来的,有你的一份。我等一会儿喊绮霞给你送去,”淑华又说。

  “我拿一包米花糖就够了,”觉民一面说,一面走到桌子跟前去。 

觉新在书桌前面坐了许久,他的眼睛茫然地望着那本摊开的小说。他努力把注意力放在那些接连排列的四号字上面。但是他仍然捉不住那些字句的意义。他的脑子里似乎空无一物,然而那里而却响着女人的吵骂的声音。粗糙的、尖锐的声音伤害了他的疲乏的脑筋,好象一把锉子在那里磨擦。起初带给他一阵痛,后来就是麻木。闷热的空气仿佛有催眠的魔术。疲乏渐渐地制服了他。他的精神松弛了。后来对面的厢房里的吵骂静了下去。他忽然又听见和尚唱经的声音,又听见女孩的低声哭泣。这些声音慢慢地把悲哀铺在他的脑子里的空处。他觉得头有点昏,有点沉重。他渐渐地俯下头去。于是他的脸压在书上了。

  忽然一个熟习的声音轻轻地唤他。他抬起头,看见蕙穿一身素净的衣服站在他面前。

  “蕙表妹,你几时来的?”他惊喜地问道,连忙起来。

  她不答话,却默默地望着他。眼时充满了爱和哀诉。她脸上没有施脂粉,凄哀的表情使她的脸显得更加美丽。

  他忽然注意到她的头上、身上都是水淋淋的,便惊讶道:“惠表妹,你怎么了,一身都是水。你从哪儿来?”

  “我从家里来,雨下得很大,轿子漏雨,把我一身都打湿了,”她诉苦地答道。

  他爱怜地望着她。连忙摸出一张手帕递过去,说:“你先揩一揩。我去喊何嫂给你打盆脸水。”他站起来,要出去叫何嫂。

  “大表哥,你不要走,我有话对你说,”她着急地挽留他,一面用手帕揩头发上的水。

  他站住不走了。他怜惜地看她的脸,看她的衣服。他痛苦地说:“伯雄怎么让你坐一顶破轿子?你这样会害病的。”

  “他哪儿会顾惜到我?他巴不得我早死一天好,”她呜咽地说,便低下头去。她的身子微微地颤抖起来。

  “蕙表妹,”他痛惜地轻轻唤了一声,也掉下了眼泪。“你应当顾惜你自己的身体。”

  她抬起头眼泪汪汪地看他,忽然迸出哭声道:“大表哥,你救救我罢,我实在忍不下去了。”她紧紧地抓住他的右边膀子。她的惨痛的求助的声音开始在割他的心。他在跟绝望的思想挣扎。仿佛有什么沉重的东西压住他的肩头,他要甩去这多年的重压,他要援助这个他所爱的女子。

  但是眼前一阵明亮,灯光刺痛他的眼睛,他觉得一只手搭在他的肩上,他连忙回头一看。淑华带着亲切的微笑站在他的旁边。他再掉头往四周看,房间里再没有别的人。他叹了一口气,低声自语道:“我做了梦了。”

  “大哥,你去睡罢。你看你就在书桌上睡着了,”淑华温和地说。她听见他说起做梦,便问道:“你做梦?你梦见哪一个?”

  觉新停了停,叹息地说:“我梦见蕙表姐,她向我求救。”

  淑华一怔,仿佛有一股忧郁的风吹到她的脸上。过了片刻她才同情地说:“惠表姐真可怜!”

  “我真对不起她,我没有替她办好一件事,”觉新责备自己地说。

  “大哥,你不要这样说。还不是你去找表姐夫办交涉把灵柩安葬的?”淑华用这两句话安慰觉新。

  “提起灵柩的事情,更叫人心烦,”觉新皱着眉头说:“我上了伯雄的当,他没有一点诚意。他还是让灵柩摆在尼姑庵里。明天就是初四了。这几天我也找不到他。听说他现在忙着办续弦的事。想不到他倒这样没有心肝。”他露出了愤慨的表情。

  “这都是大舅挑选的好女婿。大舅现在还有什么话好话!”淑华气愤地说道。

  “外婆他们都很生气,大舅却一点也不在乎,他总说:‘嫁出去的女就等于泼出去的水。’蕙表姐的事情,就好象跟他并不相干。要不是外婆逼着他,他一点也不会管的。”

  “那么外婆她们现在有什么办法没有?他们总不会让灵柩这样地搁下去。”

  觉新没有立刻答话,他仿佛在无头绪的思索中找寻什么似的。汽笛声突然响起来。宛转的哀泣般的声音在静夜中叫得人心惊肉跳。淑华慌忙地说:“电灯要熄了,等我来把灯点好。”她便走到方桌前面去。

  汽笛的最后的哀叫唤醒了觉新,他的思想忽然找到出路了。他站起来下了决心说:“我一定要把这件事办好。”他说这句话好象不是说给淑华听的,却是对另一个人说的。他又一次用眼光在屋子里四处找寻,但是他的眼光经过挂在墙上的他亡妻的照像,便在那里停住了。他意外地吃了一惊。电灯就在这时完全熄了。

  淑华捧着锡灯盏走到书桌前面,把灯盏放在书桌上,她看见觉新木然地站在那里,便惊讶地问道:“大哥,你在想什么?”

  觉新惊醒似地掉头看淑华,淑华的充满着青春的活力的眼光给了他一点安慰和鼓舞。他仿佛从另一个世界里被唤回来了似的。那是一个绝望的世界,一个充满哀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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