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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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 第2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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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冯乐老真是老当益壮,他最近那张《梨园榜》简直胜过六朝诸赋,非此老不能写出此文,”他们谈到冯乐山的时候,国光忽然露出爆牙齿,得意地称赞道。

  周伯涛并没有读过冯乐山起草的《梨园榜》,不过他不愿意让国光知道。他含糊地答应一声,表示他同意国光的见解(其实他平日对川戏并不感到兴趣),同时他把话题转到另一件事情上面。他说:“我看过他那篇《上督办书》,春秋笔法,字字有力,我只有佩服。还有他的令侄叔和翁,就是枚儿的岳父。”周伯涛掉头看了枚一眼,枚胆怯地变了脸色。他继续说下去:“叔和翁是当代经学大家。”

  “岳父说的是,冯乐老提倡国粹,抨击欧西邪说,这种不屈不挠的卫道精神,真可以动天地而泣鬼神。听说有些年轻学生在外面印报纸,散布谣言,专跟他作对,这简直犯上作乱,目无君父,真正岂有此理!”国光抱着义愤似的说,口沫接连地从他的嘴里喷出来。

   “你说得真对!”周伯涛把右手在膝上一拍,高兴地说。他那张黑瘦脸上浮出了满意的笑容。被浓黑的上唇须压住的嘴唇张开得较大些,两颊也显得更加陷入。“现在一般年轻人的毛病就在‘浮夸’二字。好逸恶劳,喜新好奇,目无尊长,这是一般年轻子弟的通病,都是新学堂教出来的。圣人之书乃是立身之大本。半部《论语》便可以治天下。不读圣人书怎么能够立身做人?更说不上齐家治国了!周伯涛讲书似地说。他说到这里,看见国光恭敬地点头唯唯应着,因此更加得意地伸手摩抚了两下他的上唇须。“所以我不要枚儿进新学堂读书。”他把眼睛掉去看那个缩在一边的枚少爷。他那略带威严的眼光在枚的惨白的瘦脸上盘旋了一会儿,然后说:“这个孩子就是笨一点,不会有多大出息。不过他比起一般新学生却沉静得多。”他微微一笑。国光也微微一笑,枚也想笑,可是笑不出来。他有点羞愧,又有点害怕。周伯涛刚刚笑过,又把笑容收了,皱起他的一对浓眉,说下去:“我就看不惯新学生,譬如我第二个外甥,那种目空一切的样子,我看见就讨厌。年纪不过二十多岁,居然戴起眼镜来,说话一嘴的新名词。近来又同一班爱捣乱的学生在一起混。所以我不大愿意放枚儿到高家去。我起初还想叫枚儿到高家去搭馆,后来看见情形不对,就没有要他去。这也是他的运气。伯雄,要是你能够常常来教导教导他,他倒有进益的,”周伯涛最后又对着国光垦求地微笑了。

  国光满意地张开嘴笑,一面说着谦逊的话。但是枚已经听不进去了。他暗暗地把国光同觉民两人拿来比较。他觉得他仍然喜欢觉民。他又想起国光的课卷,他读过那篇关于民国六年成都巷战的文章。于是“我刘公川人也……我戴公黔人也……”一类的话就占据了他的可怜的脑子。他觉得眼前起了一阵暗雾。他父亲的话只给他带来恐怖。这是仲夏天气,房里还有阳光。但是他突然感到这里比冰窖还可怕。

  周伯涛只顾跟国光谈话。他们谈得很投机,他没有时间去留心枚的脸色,而且他也想不到他自己教的儿子会有另一种心情。

  “听说广东有个什么新派人物提倡‘万恶孝为首,百善淫为先’。这种乱臣贼子真是人人得而诛之,”国光愤慨地说。

  周伯涛忽然叹了一口气答道:“现在的世道也不行了。真是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象冯乐老这样的热心卫道的人,要是多有几个也可以挽救颓风……”

  “不过他也闹小旦,讨姨太太”枚觉得有一种什么多眼的怪物不断地逼近他,威胁他,便忍不住插嘴道,但是话只说出半句,就被他的父亲喝住了。

  “胡说!哪个要你多嘴!你这个畜生!”伯涛恼羞成怒地骂起来。“男女居室,人之大伦,你不知道,还敢诽谤长者!给我滚出去!”

  枚料不到他的父亲会发这样大的脾气。他看见那张黑瘦脸变得更黑,眼睛里发出怒火,嘴张开露出尖锐的黄牙,好像他的父亲就要把他吃掉似的,他吓得全身发抖,战战兢兢地应了几个“是”字,连忙退出他父亲的书斋。

  这一次父亲的脸在儿子的眼前失去了一部分的光彩。父亲使枚畏惧,却不曾使他信服。他又在天井里过道上闲踱起来。她始终不明白“男女居室,人之大伦”这句话跟闹小旦讨姨太太有什么关系。他踱了一会儿觉得无聊,又不好意思到新房里看他们怎样布置,便到芸的房里去。

  芸正在房里同淑华谈话。照规矩,小姨不能跟姐夫见面,她们只得躲在屋里。她们憎恨协光,却无法把他赶走。她们看见枚带着阴郁的表情进屋来,觉得奇怪,芸便问道:“你不去陪客?”

  “爹不要我在那儿。爹赶我出来的,”枚诉苦地小声说。

  “赶你出来?你做了什么事?”芸更加惊讶地说。

  “他们在说话,骂学堂,又骂学生。连二表哥也挨了爹的骂。他们又说到冯家,我说了半句,不晓得为什么爹发起脾气来,”枚老老实实地说道,脸上还带着羞愧和害怕的表情。

  “你说什么话,大伯伯会对你发脾气?”芸惊问道。

  “骂二表哥?大舅怎样骂二表哥?”淑华又惊又气地问,她的话几乎是跟芸的话同时说出来的。她从床头的藤椅上站起来。

  枚在靠方桌的椅子上坐下以后,便简单地把经过情形对她们叙述了。

  “我看大舅要发疯了,”淑华忍不住气恼地说。

  “三表妹,你小声点,”芸警告地说。她小心地把眼光掉向门口和窗口看了一下。

  “不要紧,他们不会听见的,”淑华毫不在意地说。“即使给大舅晓得,至多我不到你们这儿来就是了。怕他做什么!”

  芸和枚都惊愕地望着淑华,他们觉得她是一个不可了解的人。连芸也奇怪淑华怎么会有这种想法。

  “你们望着我做什么?淑华也奇怪起来,她觉得自己说的是很平常的话,不明白为什么会引起他们的惊怪。

  芸和枚都在思索。芸忽然笑起来,觉得自己明白了:淑华的话听起来似乎没有道理,但是想起来,它们又并不错。淑华可以说她自己想说的话,她仍然过得快乐,也许比他们更快乐。她并没有一点损失。然而他们却并不比她多得到什么,也许有,那便是苦恼。

  芸在她起初认为简单无理的话中发见了道理,她对那个说出这种话的人起了羡慕的心思。她笑起来称赞道:“我看你年纪虽小,倒很聪明。看起来你跟我们也差不多,怎么你的想法却总跟我们不同?”

  淑华觉得她自己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她走到芸的身边,拿起芸的辫子,轻轻地摩抚着,责备似地说:“芸表姐,你不该挖苦我。”她放下辫子,又伸手去扳芸的肩膀,闪动着眼睛带笑道:“你再要挖苦我,你看我敢不敢把你拉到你姐夫面前去。”

  芸的脸上略微发红,她啐了淑华一口道:“呸,人家好心夸奖你,你倒跟人家开玩笑!我不信你就敢去见表姐夫!”

  “你说我不敢?那么你跟我去。你说过就不要赖!”淑华一面笑,一面拉芸的膀子,真的要把芸拉去见郑国光。

  芸望着淑华微笑,让步地说:“好,你赢了。我晓得你什么事都做得出来,你什么事都不怕。不过要是大伯伯”她停了一下,她的两边颊上现出一对酒窝。

  淑华不让芸说完,便接下去说:“我晓得,如果大舅听见这些话,他会骂我脸皮厚。”她自己也笑起来了。

  “你倒有自知之明,”芸噗嗤笑了。枚的瘦脸上也浮出了微笑。

  “当然罗,我又不是一位千金小姐,哪儿象你这样脸皮嫩,真正是吹弹得破的!”淑华嘲笑地说,她已经放开芸的膀子了。她又指着芸的脸颊:“你看,这对酒窝真逗人爱。”

  “三表妹,你在哪儿学来这种油腔滑调?今天幸好你是来做客的,不然,我倒要教训你一顿,”芸笑骂道。

  “请打,请打,你做姐姐的本事就应该管教妹子,”淑华故意把脸送到芸的面前,开玩笑地说。

  芸真的举起了手。不过她把手慢慢地放下,在淑华的头上轻轻地敲了一下,笑着说:“姑念你这次是初犯,饶了你。”

  “到底是做姐姐的厚道,”淑华站直身子,夸奖了一句。她又回到藤椅前面坐下去。

  枚忽然在旁边问了一句:“三表姐,你们在家里也是这样说说笑笑吗?”

  “自然罗,要不是这样,我早闷死了。哪个高兴看那些冷冰冰的面孔?”淑华理直气壮似地答道。她说得高兴,便继续说下去:“老实说,我就有点看不惯大舅的面孔,冷冰冰的,没有一点热气。我是随便说的,你们不要生气才好。”

  芸微笑着。枚的脸色马上变了,好象有一阵风把几片暗云吹到了他的脸上似的。

  洗牌的声音开始飘进房里来。

  “他们又在打牌了,等一会儿姐夫输了钱又会不高兴的。不过姐姐已经不在,不怕他欺负了,”芸自语说;然后她掉头看淑华:“三表妹,你说得对。我也有点怕见大伯伯。在家里头他好象什么人都不喜欢。这也难怪枚弟……”

  淑华一时说不出话来。房里静了片刻。枚忽然扁起嘴说:“爹单单喜欢姐夫,他常常说姐夫是个奇才。”

  “什么奇才?二哥说表姐夫连国文都做不通,不晓得大舅为什么那样夸奖他?”淑华接着说,她转述了觉民的话,好象要用这句话来打击她那位古怪的舅父。

  “这是定数,这是定数,”枚痛苦地说,于是“我刘公”“我戴公”一类的句子又在他的脑里出现了。

  “什么定数?我就不信?”淑华反驳道。

  “三妹,你在说什么?这样起劲,”门口响起了觉新的声音。觉新已经揭起帘子起来了。

  “大表哥,你没有打牌?”芸惊喜地问道。

  “他们在打,我推开了,”觉新带着疲倦的笑容答道。“我不愿意跟伯雄一起打牌。他爱叽哩咕噜,又叫我想起了蕙表妹,想起她在世的日子,”他说到这里,眼光正落到蕙的照片上,他的眼圈一红,连忙把脸掉开了。

  “大哥,你到这儿来坐”淑华连忙站起来,把藤椅让给他。

  “我不坐,我不坐,”觉新挥着手说,但是他终于走到那里坐下了。

  “大哥,你不打牌正好。你就在这儿,我们大家谈谈,倒有意思,”淑华鼓舞地说。

  “大表哥,我给你倒杯茶吃。我看你也累了。“芸站起来走到连二柜前面去斟茶。

  “芸表妹,不敢当,等我自己来,”觉新连忙客气地说。他想站起来,但是他的身子似乎变得十分沉重,他觉得他没有力量移动它了。他依旧坐着。

   “大表哥,你看你气色这样不好,你还要跟我客气。你休息一会儿罢,”芸说着把茶送到觉新面前。觉新感谢地接过了茶杯。他一边喝茶,一边望着芸的年轻的脸。那天真的面貌,那关切的注视,那亲切的话语……淑华也送来鼓舞的眼光和关心的话。这两张善良的年轻女性的脸渐渐地温暖了觉新的心,驱散了他从另一个房间里带来的暗雾。

枚少爷就这样娶了妻子。对于他这是一个新的生活的开始。在最初的几天繁重的礼节(尤其是结婚第三天的“回门”的大礼,它比婚礼更可怕,更命他受窘。在这一天他应该陪着新娘到陌生的冯家去,在一群奇怪的人中间演着同样的傀儡戏)还来麻烦他,他要见许多陌生的人,说许多呆板的应酬话,他的疲乏的身体仍旧得不到休息。但是以后人们却让他安静了。这倒是他料想不到的事。在那个布置得华丽的房间里,朝夕对着“象花朵一样美丽的”妻子(他觉得她是这样美丽的,他甚至忘记了她比他高过一个头的事),听着一些新奇的甜密的话,他仿佛做着春天的梦。过去的忧虑全被驱走了。他觉得世界是如此地美丽,他的家庭是如此地美满,他自己是如此地幸福。他甚至因为他的婚事很感激父亲。对于他,一切都是新鲜,都是温柔。他依恋地抓住这种婚后的生活。他充满爱情地守着他的新娘。他常常在旁边看他的妻子对镜梳妆或者卸妆,在这些时候他常常想:闲书并没有欺骗他,他的美梦毕竟实现了。

  周伯涛因为自己选来的媳妇是名门闺秀,自然十分满意。不过他看见枚少爷整天守着妻子在房里喁喁私语,除了早晚问安和两顿饭时间以外就不出房门一步,他也觉得不对。而且枚好些天没有来听他讲书了,他也不曾逼着枚做功课。他担心这样下去会耽误了枚的学业。一天晚上他在周老太太的面前无意间说起这件事,打算差翠凤去唤了枚来听他训话。但是周老太太阻止他说:“你让他们小夫妻亲热亲热罢。你做父亲的也太严了。枚娃子体子素来不好,这几天脸上刚刚有了点血色。你又要逼他用功……”陈氏也同意周老太太的话。周伯涛便不再提这件事了。

  但是周老太太和陈氏对新娘并不象周伯涛那样地满意。她们在枚少奶的身上并未见到好处,不过她们也没有发见什么缺点。她们只看见一个娇养的千金小姐。她们以前听见人说过她的坏脾气,可是她们还没有见到她动气的机会。她们还把她当做客人,对她存着怜惜的心思,时时体贴她,处处宽纵她,让她成天躲在房里陪着丈夫过安闲的日子。

  芸应该跟枚少奶成为亲密的朋友,因为这个家里的年轻女子除了丫头翠凤外,就只有她们两个。但是芸却觉得她跟枚少奶中间好象隔着了一堵墙。她固然没有机会同这位年纪比她大的新弟妇接近,同时她也觉得枚少奶的性情跟她的差得远。枚少奶是一个不喜欢多说话的女子。每次她怀着温暖的心对枚少奶说一句话,总得到冷冷的回答。枚少奶的声音里没有感情,甚至没有一点颤动。枚少奶的相貌并不惹人讨厌。枚少奶的脸庞生得端端正正,在加意修饰、浓施脂粉以后,再配上一身艳丽的服装和带羞的姿态也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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