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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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 第1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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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觉新惊疑地看了看觉民,疲倦似地说:“我有点不明白你。你也走上了三弟的那条路。你们都走上了那一条路。”

  觉民默默地望着觉新。

  “什么路?”淑华忍不住插嘴问道。

  觉新诧异地看了看淑华,又摇摇头说:“你不晓得。”

  “就是因为我不晓得,我才要你告诉我。你说给我听是什么路?”淑华坚持地问道。

  觉新仿佛没有听见她的话似的。

  “这是一条很远、很远的路,”觉民忽然用响亮的声音代替觉新回答他们的妹妹。

  淑华并不了解觉民的意思。琴在一边露出喜悦的微笑朝着觉民略略点一下头。 

晚上芸回家去了。这个少女不象她的亡故的堂姐,在忧愁的时候她会畅快地掉下眼泪,眼睛里会充满阴影,但是在欢乐的时候她也可以忘记一切,真心地欢笑。对于她究竟是将来的日子比过去的日子多,将来的未知的幸福当然比她过去看见别人所遭遇到的不幸更大。她自己并不是在愁苦中生长的。她过的是和平的日子。

  芸在她自己的家里,也感到寂寞,因此她常常想到她的去世的堂姐。不过这样的思念并没有在她的心上划开一条不可治愈的伤口,她还可以平静地安排她的生活。她有她自己的单独房间。她可以在房里看书写字。有时她也去陪祖母、伯母、母亲谈话。她有充分的时间看书。她喜欢读唐人的诗和西洋小说的译本,翻译小说是琴和觉新介绍给她看的。觉新购买了商务印书馆出版的《说部丛书》的头两集。那两百种三十二开本的书就放在他的书房里一个新制的白木制架上。芸依着次序向他借阅,已经读过三十几分钟了。她自然不能完全了解那些生活,但是她对它们也感到兴趣,而且这兴趣是和了解同时增加的。这些书里描写的不过是一些男女的悲欢离合的故事。那些人跟她似乎离得很均匀,又似乎离得很近。风俗习惯于她是陌生而奇特的,但是那些跳动的心却又是她所能了解,所能同情的。那无数的人的遭遇给她带来一些梦景,甚至一个新的天地。这个新天地同光辉的太阳,温和的微风,放射清辉的明月,在蓝空闪烁的星群,唱歌的小鸟,发出清香的鲜花,含笑的年轻的脸,这些都使她的心快乐,而且使她充满对将来的信仰。

  在自己的家里,芸有时也许会感到轻微的寂寞;在高家她却不觉得孤独了。在高家她有时也落过眼泪,但是她觉得她的心跟几颗同样的年轻的心在一起,同时悲哭,也同时欢笑,而且她可以对着这些年轻的心畅快地吐露她的胸怀。

  她喜欢她在高家过的那些日子,从不肯放过到高家去玩的机会。只要觉新、淑华们差人来邀请她,她总是立刻答应,她的母亲也不会阻止她。不过因为家里有祖母的缘故(有时是祖母派人接她回去),她去高家就不便多在那里留宿。她每次告辞上轿时总觉得十分依恋。

  这次芸在高家只住了一晚,周老太太就派周贵来接她回去了。她坐上了轿子,眼前还现着琴和淑华的笑脸,轿子走过天井,她的耳边还响着她们的声音。但是轿子走过大厅,出了二门和大门,进到清静的街中了。

  轿子里只有阴暗和静寂。芸的心里却充满了温暖。她仿佛还是同她们在一起,在花园中谈笑似地。轿子过了两条街,在一个街口,她听见锣声了。锣声从另一条横街传来,自远而近,又渐渐地远去,因为她的轿子是一直往前走的。

  锣声在她生活里,和在城内无数居民的生活里一样,是极其平常的。这是很熟习的声音。然而这一次锣声却似乎突然打在她的心上,把她的思路打断了。

  她还有时间来整理她的思绪。它们渐渐地集中在另一件事情、另一张面庞上。那是蕙,她的去世的堂姐。蕙今天借卜南失对她谈过话。

  这始终是一个疑问。写在纸上的分明是她的堂姐的话。她们(尤其是她的二表哥)却说这不是真实的,只是一种什么下意识作用。她不了解这个新名词,不过她相信她的表哥们不会对她说假话。困难的只是她自己不能够把两件事情同时解释清楚。所以她仍然怀疑,仍然在思索。渐渐地蕙的思念就占据了她的整个脑子。

  轿夫走的大半是冷静的街。两旁都是公馆,它们全关着大门,只有一些年代久远的老树从垣墙里伸出它们的枝叶,在阴暗里变成了一簇簇的黑影。周贵打着灯笼走在前面,轿夫跟着灯笼的一团红光走路。后面还有一乘别人的轿子,和一个系在前面轿杆上的小灯笼,和两个慢慢走着的轿夫。

  一切都是单调和凄凉。芸在轿子里终于被郁闷抓住了。她想着,想着,愈想觉得心里难受。

  但是不久轿子便进了周家的大门。芸在大厅上走下轿来,她先到祖母那里去请安。

  周老太太正在房里同芸的伯母(陈氏)和母亲(徐氏)谈话,看见芸进来,她的起皱的脸上露出了喜色。芸向三位长辈一一地请了安,打算回到自己的房里去,周老太太却挽留地说:“芸儿,你不要走,你也在这儿坐坐。”她又侧头吩咐婢女翠凤道:“翠凤,你给二小姐搬个凳子过来。”

  周老太太要翠凤把凳子搬到她的旁边。凳子放好以后,她便叫芸坐下。芸只得留在这里。

  “你们今天耍得好不好?”周老太太含笑问道。

  “很好,大表哥也在家,没有出去,”芸陪笑道。

  “听说大表哥不大舒服,今天好了吗??周老太太又问道,她自己还解释地加一名句:“他这两天也太累了,真难为他。”

  “他好了。他要我替他向婆、向大妈、向妈请安,”芸答道。她对周老太太讲话态度很自然。她只有在她的伯父周伯涛的面前才感觉到拘束。

  “我想过两天请大少爷到我们这儿吃顿饭,酬劳酬劳他,我们也把他麻烦得太多,”周老太太掉头对陈氏、徐氏说。

  “妈说的是,”陈氏、徐氏齐声答道。不过陈氏多说一句:“那么请妈定个日子。”

  “好,等我想想看,”周老太太沉吟道,“再过两天,等他身体复原了,也好。”

  “是,”陈氏应道。

  翠凤依旧捧着水烟袋站在周老太太身边装烟,周老太太接连地吸了几袋水烟。房里没有人说话,听见烟袋里不的响声。

  “不要了,你给我倒杯热茶来,”周老太太吩咐翠凤道。翠凤答应一声便捧着烟袋走开了。

  “大少爷人倒很不错,”周老太太忽然称赞了一句,她还是在想觉新的事情。但是她马上又接下去说:“不过偏是他的运气最不好。天意真难测。为什么好人就没有好报?连一个海儿也不给他留下来??她说到这里不觉叹了一口气。

  “人事也真难料。不过大少爷年轻还轻,将来一定还有好日子,”陈氏接下去说。

  “嫂嫂这话倒是不错。大少爷丧服一满便可以续弦了,”徐氏附和地说。

  “妈,听说大表哥跟过去的大表嫂感情太好,他不肯续弦,”芸插嘴道。

  “这不过是一句话。我看以后多经人劝劝,他也就会答应的。好多人都是这样。……”陈氏觉得芸究竟是一个小孩子,知道的事情太少,她略带晒笑地驳道。

  “我看大表哥不是那种人,”芸替觉新辩护道。

  连周老太太和黎氏也都微微地笑起来。周老太太对芸说:“芸儿,你太年轻,这些事情你不晓得。你姑娘家也不好谈这些事。”她说了,又害怕会使芸扫兴,使换过语调和蔼地问道:“你今天在你大表哥那儿怎样耍的?你琴姐也在那儿,你们打牌吗?”

  “我们不打牌,我们请卜南失……”芸答道。

  “请什么?我不明白,”周老太太不等芸说完话,便惊奇地插嘴问道。

  “卜南失……”芸打算给她的祖母解释卜地失是什么东西,但是她忽然发觉自己没有能力说得清楚,使含糊地说:“大表哥他们喊它做卜南失。大表哥按着它,三表妹说话,他们把姐姐请来了。我还跟姐姐讲过话。”

  周老太太和陈氏、徐氏仿佛受到了一个大的震动。她们也不去研究卜南失是什么样的东西。在她们的脑子里盘旋的是蕙被请来跟芸讲话的事情。

  “这是怎么一回事?我有点不明白,你快些对我说”周老太太望着芸,迫切地问道。

  “芸姑娘,你跟你姐姐讲了些什么话?你都告诉我,”陈氏两眼含泪对芸哀求道,母亲的心又因为思念痛起来了。

  芸感动地把这天下午的事情对她们详细叙述了。她并不曾隐瞒一句。她的话使她自己痛苦,也使她的三位长辈掉泪。

  徐氏最先止了悲,便用话来安慰周老太太和陈氏。渐渐地周老太太也止了泪。只有陈氏还埋着头不住地揩眼睛。周老太太又想了一想,便说道:“怎么她好象都看见了一样。她也晓得枚娃子的事情。她说什么,‘前途渺茫,早救自己。’(周老太太说的这八个字是一字一字地说出来的)好这两句话有点意思。救自己。在这种时候倒是应该先救自己(周老太太略略点一个头,她忽然觉得毛骨竦然了)。她怎么不早来说?她去世也有大半年了。可怜她的灵柩还冷清清地停在莲花庵里头,也没有人照管。我屡次喊大儿去催姑少爷,他总说姑少爷有道理。唉……我觉得我简直对不起蕙儿……”她的声音有点嘶哑,仿佛悲愤堵赛了她的咽喉。

  芸在叙述的时候也掉下几滴眼泪。她的三位长辈的悲痛更使她感动,使她痛苦,还使她悔恨。她想:“当初如果想一点办法,何至于今天在这儿垂泪。”她听见祖母的话,怀着一种交织着惊愕和痛苦的感情望着祖母,她又想:“当初你们如果明白点,姐姐何至于死得这样不明不白?”

  “婆,你相信这些话吗?”芸忽然问道,她这时的感情是相当复杂的。她有痛苦的怀念,有不曾发泄的怨愤。目前仿佛就是她出气的机会,她们都为着蕙的事情悲痛。但是她们的悲痛带给她的却只有痛苦,没有别的,只有痛苦。她说出的只是一句简单的问话,这里面含得有责备的意思。

   “怎么不相信?”周老太太茫然地回答,她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她只觉得眼前的灯光逐渐黯淡,房里也变为凄凉,耳边仿佛起了一阵轻微的钟鸣声。她的眼睛有点花了。她慢吞吞地说下去:“鬼神之说,是不可不信的。蕙儿又是个明白人,她不会不想到我们。你看,她的话多明白!”芸觉得周老太太似乎要笑了,但是她的衰老的脸颊上现出的并不是笑容,却是泣颜。

  “我们哪天也请大爷到这儿来试试看。我有好多话要问蕙儿!”陈氏抽咽地说,她刚刚取下手帕,泪珠又积满她的眼眶了。

  “应该叫蕙儿的父亲也来看看,让他也晓得他是不是对得起蕙儿!”周老太太气得颤巍巍地说。

  “这也没有用。妈要跟他讲理是讲不通的。枚儿的事情又是这样。便硬要接一个有脾气的媳妇进来。我就没有见过这样的书呆子!”陈氏咬牙切齿地插嘴道。

  周老太太绝望地摇摇头摆摆手说:“大少奶,你不要再提这件事情。这是定数,是逃不开的。什么都有定数。蕙儿说过:‘前途渺茫,早救自己。’大家应该先救自己。”

  芸不能够再听下去,便站起来,找着一个托辞走出了周老太太的房间。她打算回到自己的房里去,刚走下石阶正要转讲过道,忽然听见她的堂弟枚少爷在唤她:“二姐,”便站住,等着枚走过来。他似乎已经在天井里走了好些时候了。

  “枚弟,你还没有睡?”芸诧异地问道。

  “我到你屋里坐坐好吗??枚胆怯地问道。

  芸听见这句话,觉得奇怪,枚平日很少到她的房里去过。不过她也温和地应允了他,把他带进她的房间。

  芸的房间并不十分大,不过很清洁。一盏清油灯放在那张临窗的乌木书桌上,左边案头堆了一叠书,中间放着小花瓶、笔筒、砚台、水盂等等东西,此外还有一个檀香盒子。一张架子床放在靠里的右边角落,斜对着房门。靠房门这面的墙壁安了一张精致的小方桌和两把椅子。方桌上有一个大花瓶和一些小摆设,靠里即是正和书桌相对的墙边,有一个半新式的连二柜,上面放了镜奁等物,壁上悬着蕙的一张放大的半身照片。

  枚少爷好些时候没有到过这个房间,现在觉得房里一切都变得十分新鲜了。他一进屋便闻到一阵香气,他在方桌上的大花瓶里看见一束晚香玉,向着芸赞了一句:“二姐,你屋里倒很香。”他站在方桌旁边。

  “你坐下罢,我搬到这儿以后你就难得来过,”芸温和地对枚少爷说。

  枚答应一声“是”,就在方桌旁边一把椅子上坐下来。

  芸侧着身子站在书桌前,脸向着枚,右手轻轻地按着桌面。她顺口说了一句:“你近来身体好得多了。”她注意到近来他的气色比从前好了一点“是的,”枚还是淡淡地答应一声,接着他又说:“我自己也觉得好了一点。”

  那就好了,以后你更要小心将息。你也该活动活动。你看高家的表弟们身体都很好,”芸亲切地说,便走到离床头不远的藤椅上坐下了。

  “二姐说得是,”枚恭顺地答道。

  “今天大伯伯给你讲过书吗?”芸看见枚不大说话,便找话来问他。

  “是的,刚刚讲完一会儿,”枚少爷平板地答道。

  “大伯伯对你倒还好,亲自给你讲书,”芸说这句话带了一点不平的口气,她又想到了蕙。“为什么对姐姐却又那样?”那不能不不这样想。

  “是的,”枚温顺地答道。芸不作声了。枚忽然微微地皱起眉头,苦闷地说:“书里总是那样的话。”

  “什么话?”芸惊讶地问,她没有听懂枚的意思。

  “就是那部《礼记》,我越读越害怕。我真有点不敢做人。拘束得那么紧,动一步就是错,”枚偏起头诉苦道,好象要哭出来似的。

  从枚的嘴里吐出这样的话,这是太不寻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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