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园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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园艺- 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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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令丰现在跻身于一个偏僻街区的简陋的剧场,估计原先是那些外地小戏班子的演出场 所,场内什么设施也没有,几盏白炽灯照着台上那群演员,他们始终扯着嗓子喊每一句台 词,脸上汗水洋洋,令丰想所谓的新潮剧社原来是这么回事。木排椅上的观众稀稀落落,大 多是从学校搭电车来的学生,令丰在看戏过程中始终闻见一股不洁净的鞋袜的臭昧,这使他 觉得很不适应。
  台上的演员终于依次谢幕,令丰跑出去从卖花女那里买了一束红月季花,绕到后台去。 他看见名叫白翎的女演员正对着一面镜子,用纸巾狠狠地擦着脸上的粉妆,她的样子看上去 正在生谁的气。令丰穿过后台杂乱的人堆,径直走上去把花束放在白翎面前。
  别给我送花,我演砸了,我知道你们都在嘲笑我,众演员把花往桌边一推,侧过脸望着 令丰,她的眼睛里还噙着些伤心的泪水,你是给我捧场的?她想了想,又问,你是不是觉得 我演得好?
  你比别人演得好。令丰含笑说道。
  是真话还是捧场?
  真话,我看戏是行家。令丰说,不骗你,我这方面真的是行家。
  你也喜欢演剧吗?
  喜欢,我要是上台肯定比他们演得好。
  那你就来演吧,我们最缺的就是男演员。女演员白翎的眼睛闪过喜悦的光,她突然背过 身向一个戴鸭舌帽的男子喊起来,导演,你要的男主角来了。
  戴鸭舌帽的男子从一把梯子上跳下来,跑过来跟令丰握手,他一边用力捏紧令丰的手一 边审视着他的全身上下。你的外型条件很好,导演把半截铅笔咬在嘴里,两只手在令丰身上 随意摸了几下,可是我怎么觉得你像个光玩不做事的人,导演皱着眉头问,没演过戏吧?
  没演过,但演一场就会了,这对我很容易、你家里很有钱吧?
  有。有点钱。令丰对这个问题摸不着头脑,他说,你这是什么意思?
  有钱就行,我们剧社现在最需要的是钱,谁能出钱租剧场谁就当男主角。导演拍拍今丰 的肩膀说,我发现你是块明星的料子,就这么定了七,你筹钱再租十天剧场,来当我们的男 主角。
  是这么回事,令丰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他朝旁边的女演员们环视了一圈,然后严肃他 说,我要演的话得换个好剧场,我不在这种地方演戏。
  换个好剧场起码要花两倍的租费,这笔钱上哪去弄呢?
  钱不成问题,我自然会有办法。剩下的问题是我怎么参加你们的剧社,什么时候开始排 练呢?
  你搬到我们公寓来吧,多一个人多一份热闹,一起住着你也能尽快熟悉剧情和台词。
  这是个办法,令丰突然想起什么,又说,你们公寓里有盥洗间吧?
  有一间,公用的,男女共用的。
  房间怎么样?是单人间吧?
  是单人间,不过要往四个人,当然是男的跟男的住。导演盯着令丰的眼睛看,突然哈哈 大笑起来,与此同时后台的所有人几乎都从各个角度注视着这位不速之客。
  令丰的脸微微涨红着,他想掩饰这种突如其来的局促的表现,身体倏而就松弛下来,他 第一次在众目睽睽之下表演了他模仿卓别林的才能,原地转圈,帽子朝上面升,裤腿往两侧 神,双脚并成一条横线,往前走,头向左面张望,再往前走,头向右侧张望,令丰朝女演员 白翎那里走过去,他听见她的咯咯的孩童式的笑声,但是让令丰失望的是其他人毫无反应, 女演员白翎的笑声因而显得刺耳和夸张。
  令丰和新潮剧社的人一起吃了夜宵,然后才分手。他没有向他们透露双方是近邻这个巧 合,他不想让他们知道他经常悄悄偷窥他们的生活,否则这件事情就变得没有意思了。
  令丰像一只夜猫钻回家,走过庭院的时候他留意地看了看他的三盆仙人掌,他发现仙人 掌在冷月清光下的剪影酷似三个小巧精致的人形怪兽,令丰冷不防被它们吓了一跳。然后他 疾步走向前厅,脱下了皮鞋,隔着纱帘他看见了里面的灯光,看见母亲正端坐在灯下喝茶, 令丰心里格噔一下,很明显她在等他回来。
  这么晚回家,是不是已经打听到你父亲的消息了?孔太太站起来,也许是对令丰的行踪 估计不足,她的表情并不像往日一样暴怒。
  打听到了一点。令丰下意识地说,从早晨到现在,我一直在外面跑,他们说父亲十有八 九是跑到外埠去了。
  你找私人侦探了吗?侦探怎么说?
  找了,他们都想接这个案子,但收费一个比一个高。令丰定下神来在沙发上躺下,他侧 过脸朝孔太太瞥了一眼,两百块钱根本不够。
  他们想要多少?
  人要慢慢找着看,费用也要花着看,令丰顿了顿说,你明天先给我四百块吧,我可以让 他们卖力一点去找人,钱多好办事。
  孔太太审视着令丰的表情,她说,怎么会要那么多钱?你肯定花冤枉钱了。
  你天天在家养花种草的,外面的行情你不懂,要不然你自己去凤鸣路打听打听,又想要 人又怕花钱怎么行?你如果怕我多花钱我就撒手不管了,你自己去办这事吧。
  令丰说完就从沙发上跳起来,他发现自己的西装衣袖上染了一块红斑,像是胭脂,估计 是在后台的演员堆里不小心弄脏的,令丰惟恐母亲注意到他的衣袖,匆忙脱下西装卷在手 里,往楼上走。他看见令瑶和女佣阿春都披衣站在楼梯口,满脸狐疑地等他上楼,令瑶说, 怎么弄到现在才回来?令丰没好气地朝她们挥挥手,睡你们的觉去,别都来审问我,难道我 是在外面玩吗?这时候他们听见楼下的孔太太突然怒声喊道,光知道花钱,什么事也办不 了,到时候落个人财两空,等着别人笑话孔家吧。
  令丰充耳未闻,他想着西装衣袖上的那块红斑,怎样才能秘密有效地把它洗掉?他走迸 自己的房间迅速地撞上门,把急于探听孔先生消息的令瑶和女佣关在门外。令丰坐在床上对 着那块衣袖上的红斑发愁,倏忽又想到西邻公寓里的那群演员,他们现在在干什么?想到自 己即将和他们同台演戏,令丰感到新鲜而有趣,似乎看见他多年来日复一日的沉闷生活出现 了一个灿烂的缺口。
  在新潮剧社那群人的再三鼓动下,令丰决定搬到他们的公寓去住,令丰下此决心的重要 原因在于女演员白翎,他已经被她火辣辣的眼神和妩媚的笑容彻底倾倒,对于令丰来说这也 是超出以往交际经验的一次艳遇,他居然如此快速地动情于一个来自北方的爱吃蒜头的女 孩。
  有人在庐山牯岭看见了父亲。令丰一边收拾行李一边从容地对孔太太编造着理由,他深 知这也是唯一的事半功倍的理由,我得去堵他,令丰说,搭今天的快班船走,必须在庐山堵 住他,否则等他去了上游人就不容易找了。
  庐山?孔太太半信半疑绕着令丰转,看见他和谁在一起了吗?
  一个女人,他们说是一个女人。
  废话,当然是一个女人,我在问你到底是哪一个下贱女人?
  他们说是一个唱绍兴戏的戏子,对了,他们说她戴了一顶白色的圆帽,很漂亮也很时 髦。
  这时候孔太太听得全神贯注,令丰看见他母亲眼睛有一簇火花倏地一亮,然后孔太太鼻 孔里不屑地哼了一声,她说,我就猜到他勾搭上一个烂货,王蝶珠这种烂货,他居然跟她私 奔了。
  令丰不认识王蝶珠,孔太太脸上的猜破谜底的神情使他感到可笑,王蝶珠,令丰用一种 夸张的声音念出这个名字,他想笑却不忍再笑,一句即兴编造的谎话已经使精明过人的母亲 信以为真,这只是偶然的巧合,令丰心里隐隐地替母亲感到难过。
  你去庐山几天?孔太太定下神来问道。
  说不准,找到人就回来,我就是死拽硬拖的也要把他弄回来:你不会是自己去庐山玩吧?
  怎么会呢?你把我当什么人了?令丰抓起牙刷在桌上笃笃地敲,嘴里高声抗议着,你要 是不相信我我就不去了,是你跟他在闹,关我什么事?
  孔太太悲怨地看着儿子,没再盘问。过了一会母子俩的话题自然地涉及到去庐山寻人的 盘缠和费用上来,令丰当仁不让地跟孔太太讨价还价,最后争取到了六百块钱。令丰拿过钱 往皮箱里一扔,心里暗想这笔钱恰恰与他允诺导演的租场费相符,事情的前前后后确实太巧 了。
  与来自北平城的女演员白翎天天形影不离,令丰的国语有了长足的进步,这一点也印证 了新潮剧社的人对他的评价:天生一块演员料子。不仅是说话的方式,令丰觉得他的整个生 活发生了某种全新的变化,现在他摆脱了种满花草却令人厌烦的家宅,也逃避了公司职员琐 碎乏味的事务,他秘密地来往于梅林路的演员公寓和市中心的剧院之间,每天像一头麋鹿一 样轻盈而疾速地从孔家门前溜过,这种秘密而刺激的生活使令丰加入梦幻之境,也给他带来 一份意料之外的喜悦。
  令丰从演员公寓走廊的大镜子里发现自己变瘦了,瘦削的脸部看来比以前增添了几分英 气和潇洒,令丰对此感到满意,无疑别人也对令丰的一切感到满意。女演员白翎在与令丰对 台词的时候,常常不避众人地目送秋波。令丰预感到他们的关系很快会突破艺人圈打情骂俏 的程式而发生什么,果然他的预感就被女演员白翎的一句悄悄话兑现了。
  去盥洗间对台词。女演员白翎凑到他耳旁说了一句悄悄话。
  令丰会意地一笑,他想装得不在乎,但是面颊却不争气地发烫了,身体绷得很紧。
  怎么你不敢去?女演员白翎的目光灼热逼人,她的一只脚从桌子底下伸过来在令丰的皮 鞋上用力碾了一下。
  去就去。令丰微笑着说。
  他们一先一后穿过剧社同仁朝外面走,令丰在盥洗间门口迟疑的时候。听见后面传来几 声别有用心的鼓掌声,他有点害怕这件事情的戏剧色彩,但是女演员白翎已经在盥洗间里 了,他必须跟进去,不管他怎么想他决不让别人笑话他只是个自吹自擂的风月场中的老手。
  女演员白翎的热烈和浪漫使令丰大吃一惊,她用双手撑着抽水马桶肮脏的垫圈,弯下 腰,呢裙子已经撩到了背上,把门插上,她侧过脸命令令丰,令丰顺从地插上门,但他的手 有点发颤,甚至呼吸也变得艰难起来,令丰倚着门,满脸彤红地瞪着女演员白翎所暴露的部 位,嘴里发出一种尴尬的短促的笑声。你笑什么?你还在等什么?女演员白翎用手拍着马桶 垫圈。令丰呢喃着垂下头,这有点太,烫烫烫那个了。你不敢来?女演员白翎猛地站起来放 下裙子,轻蔑地瞄了令丰一眼,看来你有病,有钱人家的少爷都这样,嘴上浪漫,其实都是 有病的废物。
  令丰窘得无地自容,但他死死地把注盥洗间的门不让对方出去。令丰低垂的头突然昂起 来,并且慢慢地逼近女演员白翎的胸部。谁说我不敢?谁说我有病?令丰抓注女演员的双肩 慢慢地往下压,他的冲动在这个过程中从天而降。盥洗问里弥漫着便纸的酸臭和一丝淡档的 蒜味,四面墙壁布淌了水渍和蜘蛛网,令丰的眼神终于迷离斑驳起来,在狂热的喘息声中他 恍惚看见一顶巨大的白色圆帽,看见失踪多日的父亲和那顶白色圆帽在一片虚幻的美景里飘 浮不定。
  与女演员白翎两情缱绻后的那些清晨,令丰独自来到公寓的凉台,从此处透过几棵悬铃 木浓密的树荫,同样可以窥视孔家庭院里的动静,只是现在的窥视已经变化了角度和对象, 令丰觉得这种变化奇特而不可思议。
  为了以防万一,今丰向导演借了副墨镜,他总是戴着墨镜在凉台上窥望自己的家,呈现 在墨镜中的孔家庭院晦暗而沉寂,令丰看见女佣阿春在水井边洗洗毛线,看见姐姐令瑶坐在 西窗边读书,看见母亲穿着睡衣提着花洒给她心爱的月季浇水施肥,这幕家庭晨景一如既 往,动荡的阴云遮蔽的只是它一半的天空。令丰想起父亲暖昧的失踪,想起自己是如何利用 父亲欺骗了母亲,终于尝试了崭新的富有魅力的演艺生活,令丰觉得恍若在梦中,恍若在银 幕和舞台中。一切都显得离奇而今人发笑。
  女佣阿春后来津津乐道于她首先识破令丰的大骗局。有一天为了置办孔太太喜欢的什锦 甜羹的原料,女佣阿春一直跑到市中心的南北货店铺,当她买完货经过旁边的一家剧院时, 恰巧看见令丰和一个浓妆艳抹的女人从黄包车里钻出夹。女佣阿春怀疑自己看花眼了,追上 去朝令丰喊了一声少爷,令丰下意识地回过头,虽然他很快就挽着那女人人闪进剧院里去。 女佣阿春还是可以断定那就是令丰,令丰没去庐山或者从庐山回来却没有回家。
  女佣阿春先把这事告诉了令瑶,令瑶不相信,而且她怀疑素来迷信的阿春又在装神弄 鬼,女佣阿春就去禀告孔太太,孔太太的反应正是她所希望的。看来令丰真的把我骗了,孔 太太用一种绝望而惯诺的目光望着桌上摊开的一张报纸,报纸上的一则花边新闻登载了越剧 名旦王蝶珠昨日晕倒于戏台的消息,它也证明了令丰说话中的漏洞,现在孔太太确信她被亲 生儿子骗了一场。
  孔太太立刻带着女佣阿春出门。主仆二人心急火燎地找到那家剧院,闯进去看见的是一 群陌生的正在打情骂俏的男女,好像是在排戏。孔太太不屑于与这帮混江湖的演员交谈,她 冷静地环顾着剧院里的每一个人,不见令丰的人影,孔太太的目光停留在女演员白翔的脸 上,出于女人或者母亲的敏感,她从那个女演员的身上嗅出了儿子残留的气息。经过一番矜 持而充满敌意的目光交战,孔太太款款地走到女演员身边。她说,请你转告孔令丰,我已经 跟他断绝母子关系,他永远别再踏进我的家门。
  孔太太带着女佣阿春昂首挺胸地走出剧院,听见里面传出一阵粗俗的起哄的声音,孔太 太的眼里已经贮满了愤怒和屈辱的泪水。在那家素负盛名的剧院门口,孔太太看见了《棠棣 之花》的新海报,她看见了儿子的名字和照片喜气洋洋地占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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