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2004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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芙蓉-2004年第2期- 第4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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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后,他不但恨女儿,而且恨所有的戏班子。心里常常盘算,再有戏班子来村里,不管哪里来的,一律打出村去,不让他们伤风败俗。后来听说安徽那边闹饥荒,饿死了许多人,他天天盼着戏班子进村,盼着把戏一开台,就从台上认出自己的女儿。有几回真的看见了女儿,他急忙上前喊着“杏花,杏花。”可是杏花不理他,沿着台角往远处跑。他一边追一边喊,最后只是把自己喊醒了,发现枕头也被泪水打湿了。 
  要是村里真的来了戏班子,他一定要一个一个看清楚,有没有他的女儿杏花。 
  太阳下山了,四野渐渐黯淡下来,村庄越来越近却越来越躲进暮色里。靠着锣鼓声的引导,场上人头攒动的场面隐约能够看见。人群之中渐渐挺起一根长篙,细心一看,长篙顶上站着一个十来岁的小女孩。一个壮实的男人用肩膀顶着长篙的另一头。男人突然一耸肩,长篙马上往地面上掉,小女孩则在篙尖上摇摇晃晃,眼看就要摔死。全场观众倒吸一口冷气,为小女孩的命运担心。男人突然大手一挥,就像海底揽月一样,将长篙从地面上托起。小女孩稳稳当当地站在篙杪上,篙蔸则稳稳当当地站在男人的巴掌上。 
  男人的手掌慢慢抬高,先是跟肩膀平衡,后来慢慢上举,将长篙举向天空。小女孩在篙杪上表演着单腿独立、只手倒立、仙鹤展翅、首尾交接等等花哨动作。人们一个个仰着脖子、哈着嘴巴傻傻地看着小女孩的精彩表演。男人忽然挥手一抛,长篙直线下落,稳稳地立在地上,小女孩突然从高空消失。大家担心她摔死摔伤,惊恐地发出哦嗬的哀叫声,却突然发现她双手轻松地支撑在男人的头上,身子倒立,双腿拉成一根直线,横在空中如一根栋梁。 
  在喧哗不已的赞叹声中,小女孩屈手一撑,身子划一个弧线,蜻蜓一般轻盈地飞到地上。大家的赞叹声更加响亮,就像是鬼哭狼嚎。 
  驼背老头也把自己看傻了,哈着嘴巴直流口水。几年以前,那个要饭的男人,那个杂耍班子的领头,就是凭着这一手功夫,勾引上杏花的。他希望今天的男人就是那年的男人,这样他就知道女儿的下落了。然而不是,他仔仔细细看来看去,这个男人不是那年挺篙的那个男人。 
  然而男人的口音真有点像。那个男人说,下一个节目是世界上独一无二的绝活,爬绳子。这绳子是一根魔绳…上面没有挂搭,自己竖在地上,一个小女孩顺着魔绳向上爬,就像爬一棵棕树。前几年那个领头没有表演这个节目,驼背老头更加相信这不是那个男人,不是自己的女婿。 
  领头从包袱里取出一根粗壮的麻绳,在黄昏的微光里泛着淡淡的褐色。他拉开弓步,将魔绳向外猛力一甩,魔绳飞出去老远,绳头像蛇头一样往上挺起。领头一边继续往上挥手,一边念念有词地说:“长,长高,长高,再长高。”人们屏住呼吸、睁大眼睛,看着魔绳像一棵受了魔法的热带植物一样.在肥沃的土壤里疯狂地生长,一寸一寸地伸进黯淡的天空。刚才在长篙上表演的女孩,站在魔绳旁边,貌似好奇地仰头看着魔绳长高。 
  领头喊道:“小凤子呀,” 
  小女孩甜甜脆脆地应答:“哎。” 
  领头说:“叔伯姑舅都快饿死了,你看看哪里有村庄,哪里有灶烟,哪里的餐桌上有米饭。” 
  小凤子说:“师傅,我看不见,哪里也够不着。” 
  这时悬在夜空中的魔绳摆动了几下,好像呼唤小凤子跟着他去寻找人烟。 
  领头说:“小凤子呀,就让魔绳帮你吧。” 
  小凤子双手抓住魔绳往上爬,两条腿帮忙夹住魔绳,她手脚并用就像抓知了的乡下孩子在爬一棵树。 
  领头问:“小凤子,看见村庄了吗?” 
  小凤子腾出一只手护在额前,纵目望去,兴奋地说:“师傅,我看见屋舍了,那肯定就是村庄。” 
  领头:“你看村庄里开饭了没有?” 
  小凤子认真看看,沮丧地说:“屋舍里一个人也没有,只有一些蓝色的鬼魂在屋里翻箱倒柜,像是找吃的,不过什么也没找到。” 
  领头说:“那肯定是都饿死了,都死光了,肯定没有灶烟了。小凤子呀,叔伯姑舅饿得快咽气了,你再爬高点,看看哪里有灶烟。” 
  小凤子手脚并用。爬高了几步,报告说:“师傅,三千里路上没有灶烟,只看见腐烂的尸体歪里巴几摆得遍地都是。” 
  领头有点恼怒地说:“那你再爬高点。” 
  小凤子怯怯地说:“师傅我饿我爬不动。” 
  领头说:“小凤子,叔伯姑舅的老命就在你的眼睛里,你要找不到一个讨饭的村庄,我们全都要饿死的呀。” 
  张若雨突然从人群中钻到魔绳底下,向上喊道:“小凤姐,给你一个糠粑,你接住。”黯淡的夜色中一个小影于晃动,小凤子伸手朝空中一抓,抓住了一只糠粑,恶狠狠地咬了两口,嘴巴被撑得几乎动不了。小凤子朝下打了两个手势,突然一甩手,只见领头向空中伸手抓了一把,急忙就往嘴里送。打锣的击鼓的等等几个人都停下手中伙计,赶到领头面前,希望得到一点什么。领头把大半个糠粑全都塞进嘴里,嘴巴鼓得没法转动。大家眼巴巴地看着他的腮帮子艰难地蠕动,舍不得走开。 
  张若雨仰头喊道:“小凤姐,给你一条黄瓜。” 
  小凤子匆匆忙忙吃了几口黄瓜,一挥手,将剩下的大半条扔给了领头。 
  领头有大半个糠粑垫底,不再那么匆忙地吃黄瓜。他一边挥手,一边仰头对小凤子说话。他每挥一下手,那条黄瓜就给别人偷偷咬掉一口,有时候是打锣的过来咬一口,有时候是击鼓的过来咬一口,有时候是牵猴的过来咬一口。牵猴的刚刚咬了一口,那小猴也趁机咬了一口。牵猴的气急败坏,挥起巴掌狠狠地打小猴,小猴双手护住嘴巴里的黄瓜,任劳任怨地挨打的样子让几个老妈子心疼不已。 
  “小凤子,再往高处爬爬,一定要找到有饭的地方。” 
  小凤子颤巍巍地往上爬,像刚才一样搭手张望,眼泪吧哒吧哒掉在地上,干裂的土地嗞嗞作响。 
  领头说:“你又怎么啦小凤子,看见什么啦?有灶烟吗?” 
  小凤子哭着说:“师傅,五千里路上没有人烟,只有几条饿狗在撕扯人的尸体。” 
  领头说:“五千里路上就没有一块庄稼吗?一个玉米棒也行呀。” 
  小风子说:“五千里路上没有一颗庄稼,只有枯草,枯草里竖着一个白色的菩萨。” 
  领头恼怒地说:“那不是菩萨,那是一个老头的塑像。你不要管什么塑像,我要你找吃的,能塞进肚子的东西。” 
  禾场上的观众一个个唏嘘感叹,他们只知道自己过着猪狗不如的生活,谁也不知道别人比自己还差,竟然连猪狗的日子也过不上。他们忽然想起那些许久没有走动也没有联系的亲戚,牵挂着他们的死活。歪嘴老大妈喊道:“小凤子呀,麻烦你帮我看一下黄梅县我那菊花妹子还有人啵?” 
  在深重的暮色里,小风子转动着月光一样幽蓝的目光四处寻找,然后平淡地告诉老妈子:“你那菊花妹子家里,灶台上落满了灰尘,怕是足有三个月没有生过火啦。” 
  歪嘴老大妈哭着说:“我那妹子准是全家都饿死了。难怪我前一阵子老是梦见她向我要吃的,说不定就是那阵子饿死的呀。” 
  大脖子老头说:“小凤子呀,你帮我看看红通县我姑妈和她的三个儿子还活着吗,我那三个老表名叫宫舍、鹿先、越金。” 
  小凤子转动着脸,好像到处寻找着红通县。一会儿她对着黑压压的观众说:“老爷爷,你的姑妈和你的老表全都死了吧,他们家的大门是敞开的,屋子里什么也没有,堂屋里长了几棵青草,里面有几只蟋蟀饿得嗷嗷叫呢。” 
  大脖子老头哭着说:“姑妈呀,真是苦命的姑妈呀,当初老爹就不让你嫁到那边去的呀。” 
  锣鼓声又很热闹地响了几下,领头一挥手,锣鼓停了。领头说:“小凤子,你再找找还有活着的人吗,在乡下找,不要找城市,城市他们有枪不让我们去讨饭。” 
  小凤于再往高处爬,魔绳颤抖得越来越厉害,晃晃悠悠几乎要把人给晃下来。 
  “师傅我怕。” 
  领头发现手里的黄瓜越来越少,赶快自己咬上一口。他满嘴黄瓜含混不清地说:“再爬爬,大家就等着你找到可以讨饭的地方呀。”他把最后一截黄瓜扔过去,算是对小凤子的奖赏。 
  小风子吃下黄瓜,只好壮着胆子往上爬,爬了几步又报告说:“师傅,八千里路上没有人烟,可是一些房子里堆满了鼓鼓的麻袋,估计那是粮库。几个当兵的正在往卡车上装麻袋。” 
  领头赶紧问:“他们手里有枪吗?” 
  小凤子说:“他们统共十几个人七八条枪,枪都放在卡车边上。” 
  领头想了想说:“那没指望,八千里老百姓饿死了也不敢吃那粮,没准就是留给皇上吃的,我们也别想去讨要啦。小凤子,你再找找吧,山丘角落、树丛深处,仔细找找有没有灶烟。” 
  小凤子不得不往上爬了几步,忽然惊讶得叫喊起来。“师傅,你的师傅来了。” 
  领头说:“我的师傅早就饿死了,你又不是不知道。” 
  小凤子说:“师傅,你的师傅真的来了,还有师母,顺着我们走过的路,正向我们走过来。” 
  领头眨巴着眼睛,试探着问:“你是说,他们的魂魄跟着我们来了?你能看见?” 
  “就是呀,杏花师母走在前面,师傅走在后面,我看得清清楚楚。” 
  “我没有教你这个呀,你怎么能看见他们的魂魄呢?” 
  小凤子说:“我老是担心会跟他们一样饿死,担心得肚子直发疼,就突然看见他们了,他们说饿死以后,肚子也一直发疼。” 
  领头语重心长地说:“小凤子呀,他们肯定是跟着我们来要吃的呀,要是我们找不到一个可以讨饭的地方,别说我们要饿死,师傅和师母还得再饿死一次呀。”领头眼泪吧哒吧哒直往地上掉。“小凤子呀,你怎么也得帮我们找到一个有灶烟的地方呀。” 
  小凤子知道自己责任重大,颤抖着声音说:“我找,找。” 
  她一边说一边奋力往上爬,好像不再害怕了。忽然,她一只脚踩在魔绳顶上,就像刚才踩在长篙顶上一样。细细的月亮渐渐升起来,清瘦的月光轻轻地歇在人们的脸上,映出几分饿死鬼一样的恐慌和凄凉。独有小凤子,像一只幸福的小蜻蜓安歇在魔绳顶上,展翅翘尾,神游人鬼两界,享受着月色下的露水和清风。人们仰头看着她,渐渐忘丁她是一个小女孩,以为她就是在人鬼之间互通消息的神灵。 
  驼背老头来到领头身边,因为过于激动而有点结结巴巴地说:“拜拜拜托一件事,帮我问问小小小小小凤子,我我我我的女儿嫁到安徽,不知现现现现现在还还还在不在世……” 
  领头哈着嘴巴看他,等着他说出女儿的名字。 
  “她她她叫张张张张张张杏花。” 
  领头惊讶地问:“张杏花?” 
  驼背老头说:“是真真真真真的……” 
  “你这个村庄叫张家湾?” 
  “是呀是呀,是是是是真的。” 
  领头弯腰在一个布包里找了一阵,拿出一个铜片,是一个鞋拔子。“你认识这个东西吗?” 
  “怎么不认识呀,是我给杏花的鞋拔子呀。” 
  领头忽然趴在地上,对驼背老头磕了三个响头。“大爷大爷,我找你找得好苦呀。” 驼背老头将领头扶起来,要他慢慢说,细细说。“师傅临死的时候,叫我无论如何要找到你,他说你的村子跟鄱阳湖只隔着一座山,其他的他什么也不知道。他叫我见了你一定要代他磕三个响头,他说他对不起你老人家,把你的女儿带走了,没个女儿还给你。他说……” 
  “你的师傅就是……就是……” 
  “大爷,你的女儿就是我的师母呀。” 
  “我……我……” 
  “大爷,我的师傅和师母都饿死了,师母死在前,师傅死在后。师傅临死的时候,交给我这只鞋拔子,说是师母娘家的东西,叫我无论如何要把他交到大爷的手里。她偷偷离家的时候,没个东西作纪念,就随手从针线篮里拿走了这个鞋拔子。大爷,我把它还给你啦,我完成任务啦,师傅的吩咐师母的吩咐我都完成啦。” 
  驼背老头抚摸着鞋拔子,颤抖着声音喊了声“杏花呀……。”转脸问领头:“她是怎么死的?” 
  “饿的呀大爷,饿得全身水肿,慢慢的就死了。我们村差不多全报销啦,就剩下这几个人啦。”他挥挥手,划一个圈,圈起他的戏班子这几个人。然后沉重地补充一句:“那是五百个人的村庄呀大爷……”领头声音发抖无法说下去。 
  他们说话的时候,小凤子正在魔绳顶上翩翩起舞,像一个幸福的小精灵,随意吟咏着一支小曲。小曲的唱词是这样的: 
  八千里路断灶烟 
  三万村庄无生灵 
  水肿尸体土中埋 
  精瘦饿魂路上行 
  领头向小凤子叫喊:“小凤子呀,你刚才说什么,你看见我师傅和师母?” 
  小凤子停止歌唱,回答说:“是呀是呀,我看见他们追着我们的脚印走过来了。” 
  “就是杏花师母吗?” 
  “是呀。” 
  “你再看看他们现在到哪儿啦?” 
  “他们到了村子边上啦,磨磨唧唧不敢进来。” 
  驼背老头捧起鞋拔子,光洁的铜片辉映着憔悴的月光,一个小凹子盛不了饭盛不了水,正好盛着女儿杏花的魂魄,还可以加上老人的几滴泪水。驼背老头对这小凹子说:“杏花,瞧你的好下场,不听老人育……”他抽泣着无法多说。 
  “爹,那时年轻,太任性,让爹伤心了……”张杏花在鞋拔子里哭得抽抽嗒嗒。 
  “囡子呀,你咋不早点逃荒逃过来呢?逃过来了还会让你饿死吗?家里没哪个不念叨你,小石头快不行了,单单念叨的就是你呀,他在昏迷中喊你,你听见过吗?” 
  “爹呀,我自作主张逃掉的,哪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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