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2004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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芙蓉-2004年第2期- 第2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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谷走去的。一个念头很快地鼠夹那样将他钳住:我是自己走到这里来了呢,还是……他想。真是吓得不轻。他自己在厚衣服里面立刻就热烘烘的,汗从一切隐秘处要往外冒。他立时觉得四周不祥起来,看那缓缓游移的土雾,也像大有了用心似的。每一丝游浮物都像是与他有关。他告诫自己镇静着,莫要慌。他知道自己是有这个毛病的。很容易就被一个念头击中,很容易就弄成千里之堤,溃于蚁穴。好在他已经历过多遭了。而且今儿出来的一个初衷不就是要锻炼锻炼么?不知什么时候他已停住不走了,这一发现使他觉得沮丧。他开始调解并说服自己了。明明是你自己在走么?被谁领着走自然有感觉的,你并没有觉到啊。而且你现在想继续前行,由你自定,想转身回去,完全也是由自己拿注意的。他这样地说服着自己,不断地加着一些自嘲,果然慢慢地就镇静下来。汗水使他的镜片上都有了雾汽。这个时候是不能返回的,返回即为失败,而且会留下阴影的。他走着,会不断地担心后面。他转过身去走,迎面而来的劲风吹得他周身冰凉。顶风走了一段路,觉得可以给自己一个说法时就停了下来。走这一小段路意义非同小可,他因此几乎完全地镇定了。那个鬼领人的说法,已不像刚才那样对他造成锐利的伤害了。他还是尽量避免着再想到它。它袭击了他一下后,似乎耗力不少,而他也似乎因此具备了对它的免疫力。他有了一种过了一关的轻松和疲惫,竟还有些莫名的伤感。这时候才发现,原来他已上了梁顶,再往前,路就缓缓地弯一个腰下去,通向那边的沟谷里了。他想起幼小的时候,在那沟谷里见到的旧鞋、碎衣服、枯骨什么的。那一次大震后人们便从一个更高处搬到稍低处来了。而且也很少到那沟谷里去寻觅什么。他又一次觉到村民们真是会生活能生活的。挪一个地方就会活这么多年。可以在那么大的一个伤口边视同乌有地活着。他想着是不是真的该佩服他们。 
  他漠漠地望着前面那路弯下去的地方,他想他是可以一直走到谷底里去的。但是为什么非去不可呢?人心莫测,一时间他的胆子似乎很大起来,似乎真可以走到一切地方去。这大胆反叫他略略地有些不安。他提醒自己也得把握自己的大胆。 
  劲风从各个方向吹向他,倒使他因此充满了力量。好像那些风力只要到他身上就转成了他的力量。但他却觉得心里有一丝疲惫了。他觉得自己只要放弃心里的一个什么,很容易就可以被风吹得飞起来,像一个断线的风筝那样莫知所终。在这里看土雾时,似乎能更详尽更全面些。土雾虽然疲疲沓沓地弥漫四野,但它总是有个头的,它的头总是雄迈无拘地昂扬在高空,时时顾盼,调整着那个庞大繁复的自己。细细看去,在一种整体的存在和运行中,有无以数计的土雾像是各各依照自己的心意浮游着,聚合离散着。单单地盯住一部分看,看它浮游的方向,看它的神态,似乎与那个庞大的整体毫无关系,两方面都是很漠然的,但只要变换一下眼神,就会轻易看到它原来还是在那个整体里。 
  平地里突然窜起一个疑问来:为什么要有这一场沙尘暴?它这样兴师动众,这样铺犬遮地,这样地煞有介事,究竟是所为何来? 
  难道仅仅是它自己这样徒然地在天地间舞弄一番么?难道仅仅是为了掠走村民的一点粪肥么?是为了给这个本就混沌不清的世界再施以片刻的昏暗么? 
  他忽然觉得这实际卜是一个和神一样深奥莫测的问题。 
  原本按照他的想法,沙尘暴,费了如此的气力,排开了如此的场面,总还是有一点具体迹象的好,譬如一个柔弱的民族在一个强蛮的民族面前将有灭顶之灾时,突然兴起了持续不敞的沙尘暴,直到两个民族都悔悟,或者最不济,在一个窃贼蒙而伸手的一刹那,突然间天地昏沉……但是,突然地,他觉到自己想法的幼稚了。 
  也许正因了那份莫测的神意,这世界才摇摇晃晃,懵懵懂懂地延续递传了下来。 
  风由四面劲吹到他的身上,使他周身发出炉火一样闷沉而又热烈的声音。一边的昔蓿地里,尚未返青的苜蓿花儿遭劲风吹彻,排箫似地响着。他看到有一块地里,粪肥尚未散开,—堆儿一堆儿整齐地排列着纵横着,像训练有素的人们立站那样。这一定是一个有心机的人了,他一定在等着一场预期的沙尘暴过去,再像撒网到海里那样将他的粪肥撒开来。或许只是个懒汉也未可知。但无论怎么说,那些虽未撒开的肥堆也被吹掠得差不多了,有的几乎只落着一个印迹了。 
  日头不知突然间从哪里出来了,土黄的脸上,总有些侥幸逃脱的意思。沙尘暴却似乎一下子来了精神,高扬起头来,将它逼视着,而且从自己身上源源不断地移出或深或浅的土雾来,明显的是企图将它遮没掉。那么大的一轮日头,简直就在沙尘暴的嘴边,看得出在那不停地兴风作浪、喷云吐雾的沙尘暴嘴边,巨轮似的日头不甘俯就,时时准备着挣扎和搏斗。果然刚刚被一团乌黑掩住,它就游鱼似的挣脱出来。看起来真是很壮观的。他从种种角度去看天上的情景,觉得真是难得的眼福,真的,仅只是一次眼福而已,其余的都不显露,都难知晓。 
  他原本想另寻一条途径回家去,以免走重复路,突然有些厌倦地打消了这念头。 
  路在浓烈的土雾中像一道电光直射下去,他向末去的沟谷里望了一眼,顺来时走过的路回去了。 


绝债(外一篇)
谈 歌 
  光绪末年,保定的绸缎业真是发达。这里边就出了一个颇有些名气的绸缎商人,说其有名气,因为他做绸缎生意也算是绸缎界的领袖人物。此人姓吴,单名一个亮字。人们都笑话吴亮这名字取得不好,吴亮,便是无亮的意思。其实这吴姓的名字着实不好取。为商者,你总不能喊作吴有财,或者吴前程。昔日里,水泊梁山有一个军师名叫吴用,此人足智多谋,只因为这一个名字,后来的多事者,总将水泊梁山的失败归在他的头上。也算是冤枉了。这是闲话。不提。总之,后来吴亮出了一个差池,险些把性命丢在了狱里,便给后来者留下了许多口实。 
  吴亮有一个好友,也是做绸缎生意的。名叫季远志,南方人(一说是广东人,一说是广西人),来保定做生意已有十几年。吴亮的店铺挨着季远志的铺子,因为生意上的事,二人常来常往,关系渐渐亲近起来。都说在商言商,自古至今,商界的友情便是极难成全。因为利益掺在其中,谈友谊二字,便是有些虚了。其实此话也不完全,季远志和吴亮二人的交情就很好。这一年,吴亮想把生意做大,他准备把保定东关的一条街买下,用现在的话讲,便是做绸缎一条街。他便找到季远志家中商量。季远志听罢,连连摆手:“不可,不可。吴贤弟,且听我一句忠告,这生意中事,切忌贪大。你如此做下,便会有人出来挑剔。你若与之计较,便会生出闲气。买卖者,和气生财。你如此冒失行事,此是犯了商家忌讳。” 
  吴亮哈哈笑道:“季大哥,你这便是多虑了。三百六十行,便是行行见状元。我做这绸缎生意,便是要在保定做出一个状元样子来的。便是要出人头地怎样?”说罢,目光炯炯地望着季远志。 
  季远志见状,知道吴亮此意已经很难改变,只淡淡说一句:“商贾中人,最忌大起大落。贤弟小心为是。”便不再劝。 
  吴亮道:“还有一事请大哥着力帮忙才是。” 
  季远志道:“只管讲来。若能帮上,季某自然尽力。” 
  吴亮道:“我一味做大,手面上便是有些紧张了。还望大哥在银子上帮衬一下。” 
  季远志笑着说:“我这生意上也是紧张的。若贤弟张口,我不好驳了。不知道你要多少?” 
  吴亮想了想,试探地问道:“十万如何?” 
  季远志沉默下来,好一刻才说:“十万倒还是有的,只是我生意上也占了不少,一时腾挪不出这么许多,容我想想办法即是。” 
  吴亮忙拱手道:“多多谢了。” 
  季远志摆摆手:“你且不用谢,我们还是要把利息说清楚才是。” 
  吴亮笑道:“这个自然,使钱还利,此是常理。季兄开口便是。” 
  季远志道:“急事急办,特财特理。利息便是要高一些了。老弟不要见怪。” 
  吴亮笑道:“大哥凭地罗嗦,你张口开价,我权衡便是。” 
  季远志盯着吴亮道:“一元钱五分利如何?” 
  吴亮皱眉道:“远志兄,你也凭地太黑了些吧?一元钱五分利,市面上也没有这一个说法啊。” 
  季远志笑道:“我刚刚说过,急事特情。便不是平常了。” 
  吴亮细想了想,点头:“好,我认下了。我先写一张借据给你。”便让季远志拿过纸笔,写了字据。 
  吴亮走了,季妻从内室出来问:“你与吴亮本是兄弟般情谊。如何这样行事?若想借钱与他,便是借了。若不借,便找一个托辞便罢了。如何这样重的利息,岂不是放高利贷了吗?传扬出去,岂被街人骂你心黑。” 
  季远志苦笑道:“夫人啊,你有所不知,我这样做,只是要他明白,此钱来之不易,他花钱时自然会小心慎重一些。” 
  季妻叹息一声:“或许你讲的是。”便不再说。 
  过了几天,季远志便把银票送到了吴亮处。吴亮使了这钱,便风风火火地在东大街上盘下了十几个铺面,改作了绸缎店。热热闹闹正要开张,却是出了意想不到的事。 
  是县衙的冯县长出了事,说是贪污了赈灾的款子,—亡边一路追查下来,便把冯县长押监了。城门失火,殃及了一千平日与冯县长交好的人。吴亮为人活络,平日与冯县长走动得勤快了些,吃吃喝喝礼物往来的事情自然少不了的。便也被牵扯进去了。他这样大把的银子扩张生意,本来就是一个引人眼热心妒。吴亮收押之后,流言便飞扬起来。官府便是对吴亮动了刑。重刑之下,难免屈打成招。于是,吴亮以行贿罪判了。生意也被充公了。一些借与吴亮使银子的人纷纷叫苦不迭。 
  季远志那天便和妻子来吴亮家探望,看到刚刚被官府搜查过的几间屋子,一片狼籍,直是落魄了。季远志呆呆地看看吴亮失魂落魄的一妻二子,叹了口气,从怀中掏出了几张银票,放在桌上,淡淡道:“弟妹啊,你们母子还是出去躲躲吧。我看那官府不会甘休。若再找麻烦勒索,便是不好应对了。” 
  吴妻怔了一下,看看桌上的银票,便拉着二子给季远志跪下了。吴妻泣道:“季大哥直似我们的救命恩家了。” 
  季远志夫妻慌慌地扶起这母子二人,季远志摆手道:“弟妹啊,你不必这样。我与吴亮情若兄弟,这感谢的话儿便是疏远生分了。” 
  第二天,季远志便请了城中的两个师爷,谈及吴亮的案子。两个师爷都道,此案若翻过手来,必须到省城告状。季远志点点头,回去便把铺子关了,把伙计们遣散。夜晚他关上房门,细细盘点了,一共有三十万大洋。他仰天叹了口气,对妻子说:“此数差不多了。” 
  季妻皱眉道:“你这也算是倾囊而出了。” 
  季远志横眉立色道:“于人于己,我这也算是孤注一掷了。”说罢,他的目光盯着窗外,窗外大夜如墨。季妻感觉到丈夫的目光骇人。 
  一连两年过去,季远志凭着这三十万大洋在省城频频走动,活动关节,终于托到了一个省内要人,递上了状子。省里的批复下来,吴亮被放出狱来。 
  吴亮出狱这天,季远志亲自到狱门口迎住。吴亮眼睛一酸,泪就涌出来,他哽咽道:“季大哥,我都听说了,你为我这案子破了家财啊。吴亮如何得以回报啊。” 
  季远志笑道:“出来便是出来了。平安是福,人比什么都金贵。” 
  季远志把吴亮引到家中,季妻早已经备下酒莱,二人饮得大醉。 
  第二日,吴亮醒来,看着季远志,惭愧道:“远志兄,我还欠你十万大洋呢?我如何还得上啊。” 
  季远志摆手道:“你现在还说这些做什么,当务之急,你快些把你的生意恢复起来才是。” 
  吴亮含泪点头。 
  一年过去,吴亮的生意又渐渐生动起来。几个铺子都重新开张了。这一天,季远志来找吴亮,季远志笑道:“贤弟,我那钱你也应该还上了吧?”吴亮笑了:“那是自然。只是要容限我几口。”过了几天,吴亮便东挪西凑了十万大洋给了季远志。季远志把钱数过,淡笑道:“老弟,此账便是不对了。我那利息还是要算的啊。” 
  吴亮忙笑道:“自然要算,可我却是进了二二年监狱啊。我在监狱之中,如何能还你利息呢?这是人力所不可抗拒的事情啊。还望大哥宽余我些日子。” 
  季远志摇头:“不可不可。我不论你如何怎样,我们是事前说定下的,这利息你一定是要随本金还上,我已经算过,你还欠我十五万的利息。现在必须还上。” 
  吴亮不高兴道:“远志兄,我不会赖账的,可这借据上边写定的是四年,但是要去掉这监狱二:年。我实在什么也没有做啊。怎么有钱还你利息啊。” 
  季远志的脸就放了下来,硬硬的声音说道:“你怎么讲,我也是不听的。或许:我今日来得猝不及防,可以宽限你几日,但是你一定要还。若不还上,我是说定要与你见官的。”说罢,盯了吴亮一眼,便转身走了。 
  吴亮怔怔送季远志出门,他看着季远志远去的身影,感觉此人真是陌生极了。他无论如何也想不透彻,季远志倾家荡产救自己出来,却从不提北他报答二字。现在为了这十几万的利息,却这样硬着心肠计较呢? 
  季远志到了家里,把十万本金交与妻子收了。妻子听他讲了,不禁哑然笑道:“你这人好生难解,你舍得财产救他出来,如何又这样逼他。” 
  季远志叹道:“吴亮这人,用钱财时从不考虑后果。当初我劝他不要把生意急于做大,他便是不听,平地惹出一场大祸来。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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