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2004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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芙蓉-2004年第2期- 第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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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粗俗的字眼和动作。虽然现在,事件的严重性让那几个伸出去撕扯棉花的粗大手指冲淡了,让身患晚期肺癌的父亲的充满了肺罗音的呼吸冲淡了,也让院子里孩子们的笑声冲淡了。这就像某天我在街上看到的一起车祸,当时两辆汽车相撞,那条不知是谁的胳膊就摔在公路边。一些人在等救护车时,随手用几张报纸把那条胳膊包了起来。报纸上那些模糊的字迹和照片几乎把这件事的严重性抵消了…… 
  我是在发现“小妖精”的可怕秘密的第二天被带进那幢木楼的。虽然那幢木楼我今生只进去过一次,但我相信,那里面的光线在任何季节任何时候都很暗。那幢房子,还有其他少数一些类似的建筑,按那位新上任的镇长的意思,是要在不久后把它们拆除以换成光线宜人的现代水泥房的。 
  那个黄昏,谢继德、刘玉兰、谢小年都分别先后走进那幢木楼。谢继德是从花生地径直被人带去的,这个胆小沉默的农民,在见到“张所长”时所表现出的镇定让人吃惊,面对那位国家干部义正辞严的问话,他木讷的嘴唇竟一反常态地用一大堆流畅自如却又不着边际的话填掉了以往的沉默。诸如:“今天可比昨天还要热啊……集市上龙眼的价格又降了……你看,那片乌云,说不定会下大雨……”问话的人最终被这堆言不及义的语言搞得昏昏然,而谢继德的身影,也因此被不耐烦地喝了出来。谢继德出来时的凝重神情,让我难以相信他在里面竟是以一种嬉皮士似的态度面对“张所长”。但现在,我终于明白了,那些废话其实是同难以表达的心里话连在一起的,是同一切事物,一切生命连在一起的。他的废话源于对弟弟深沉的爱,源于内心那种无声而又无奈的本能保护。 
  刘玉兰,那个腰细得盈盈一握的女人,她的表现与丈夫相反。她长时间地围着木楼外面的那盏惨淡的路灯转,仿佛一只大蛾子让灯光吸引住了一般。她走路的方式让我吃惊,就像走在一条绳索上一样,步子既迈得轻飘飘的,又十分紧张。后来我才知道,刘玉兰的每一个动作都是“苦水”在作祟,她在同酒精作斗争。她面部表情呆板,似乎全身只注意要做好惟一一件事——不要跌倒。当刘玉兰抬起头看见“张所长”时,我看到她的脸在一会儿功夫换了好几种表情:先是害怕,继而是茫然,随后便面带微笑了。那是一种模糊而朦胧的微笑,它好像不是对张所长而是对另一个人,她笑着叫了一声“张所长”,便走进了那幢木楼。 
  至于我?谢继德和刘玉兰的儿子谢小年,则是被一个身强力壮的男人强行抱进去的。我不知道我的父母在那幢楼里遭受了什么,他们从里面走出来时.那令人害怕的灰白面孔,那横放在膝盖上,几乎是灰白的,青筋毕现的手,让我感到就像是刚从神怪故事里走出来的人物一样。没等我走近我的父母,只听见这么一句:“说不定那小崽子会说。”我青果般瘦小的身躯便被一双大手提了起来。当我随着那双手进入到那幢黑暗的建筑里时,便感到一股浓烈的怪味直冲喉咙,这种味道直至我离开那地方几乎一个月,还顽强地滞留在我的神经里。 
  张所长,那个长着双金鱼大泡眼的男人坐在一张看起来很舒服的大椅子上,出人意料的是,他并没有我想象的那么严肃,而是,满脸笑眯眯的。他友善地朝我点点头,那双保养得很好、又白又胖的手正不紧不慢地翻着一叠纸。他一边和身边一个瘦得像麻秆的戴眼镜的男人说话,一边缓慢地将纸一页一页翻过去。当翻到写有几个十分醒目的大宇“关于谢继雄奸污少女一案……”的那页纸时,那双大泡眼移到了我身上。 
  “谢小年,你是个诚实的好孩子,对吗?” 
  张所长用一种和颜悦色的语气问我。我一下紧张起来,我点点头,心毫无主张地怦怦乱跳。 
  “冯泥泥是你的同班同学,对吗?” 
  他询问的语气愈发温和起来。我又点点头。 
  “她和你叔叔的关系是不是很……不一般?” 
  我傻呼呼地看着那张笑眯眯的圆脸,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 
  “小朋友,你知道吗?若谁做了什么亏心事,老天爷都会看得一清二楚,谁也别想蒙过他。” 
  张所长的声音仍是软绵绵的。这句和刘玉玲如出一辙的话让我的思维开始了可怕的延伸,我越发忐忑不安起来。 
  “你知不知道你叔叔犯了流氓罪?” 
  这突然响起的声音吓了我一跳,一直没说话的瘦高个这时转向我。他可怕的眼神让我感到嘴唇发抖几乎吓得马上就要哭起来.半晌,我才小小声吐出一句, 
  “我叔叔不是流氓。” 
  “胡说!”瘦个子拍了一下桌子,“若不是流氓;怎么会摸她那里?” 
  我恐惧地望着这个男人。他通红的双眼让人感到“那里”似乎是个令人极其难以忍受的地方。 
  “冯泥泥受伤了,她受伤了。” 
  我突然想起那天从冯泥泥大腿上流下的血。 
  “我们调查过了,你叔叔弄了她。” 
  他况得那么肯定。我的眼泪几乎夺眶而出,虽然我不知道“弄”是什么意思.也不知道“那里”究竟是哪里。但从他们的表情来看,这“弄”是一件非同小可的事。接下来的情形让我惊惧不已,瘦个子不知从哪掏出一团红彤彤的东西,他举到眼前看了看,又放到鼻尖嗅了一下,他嗅那东西时神情显得极其猥琐: 
  “十三岁,那瘸子可真有两下,十三岁就让他给x了。” 
  说完,他们相互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宜的眼神。那瘦子又将那团软绵绵的东西拿到鼻尖嗅了一下,随后便放在桌子上。我终于看清楚了,那是团棉花,那天下午冯泥泥就是用这个擦血的。 
  “喂,挨搞的又不是你,你哭什么?” 
  我不懂他们说的究竟是什么,只是害怕得眼泪又掉下来。他们则开心得哈哈大笑。那真是一个可十白的下午,张所长和那个“李副”轮番进攻我,他们一会自个儿聊天,一会又吼叫着拍案而起。有好几次我都被吓得浑身颤抖说不出一个字。然而不管怎样,我始终流着泪不肯承认冯泥泥被父亲的弟弟“弄”的事实。若有人告诉我父亲的弟弟做了别的什么事我都觉得可能,但对冯泥泥,他压根就不可能产生一丁点伤害她的念头。 
  “你个小崽子这么嘴硬?你他娘的是不是也从瘸子那尝了一点鲜!” 
  瘦个子显得极其不耐烦,张所长这下倒是没吭声,他细眯着眼盯着那团棉花,嘴角的笑意越发深了。他这种奇怪的笑让我心神不宁。 
  “你知不知道现在科学很先进,公安局发明了一种仪器,只要一测就准知道谁是不是在撒谎。” 
  张所长突然声音温柔地这样对我说。 
  “像你这么聪明懂事的孩子(这句话他说得异常的温柔诚恳),当然不必要接受测谎试验了,要知道,那可是很痛很痛的。” 
  听到这话,我简直绝望了,因为他们的口气是那么的胸有成竹,以至我的坚持也有些动摇起来。毕竟那天我并非一直在场,而冯泥泥“那里”为什么会流血我也一无所知。 
  “你好好回忆一下,那天你叔叔是不是脱了冯泥泥的裙子?” 
  张所长耐心地启发我。接着他讲起故事来。一个和我一样大的小孩打碎了花瓶,刚开始他不承认是自己干的,后来经过激烈的思想斗争,终于承认了。 
  “你猜?结果他受到批评了吗?” 
  张所长亲切地问我。我望着他,不知所措地点点头。 
  “不。他没受到批评反而得到了表扬。因为他诚实。同样,只要你诚实就不会受批评。而且,这也是在帮助你叔叔啊。” 
  “你有可能是忘了,不要紧,再好好想想,他有没有脱她的裙子?” 
  我先是摇了摇头,继而又点了点头。 
  张所长总算松了口气,他笑眯眯地蹲在我面前,接着问: 
  “他的手是不是伸到冯泥泥的大腿中间?” 
  我又点了点头。张所长满意地望着我,随后在自己裤裆处快速地摸了一下。 
  “他是不是跟着脱了自己的裤子,我指的是,脱光?” 
  我茫然地望着他,摇摇头。 
  “好吧,也许你忘了。那么,他摸了她那里多久?怎样摸?” 
  张所长的古怪神情让我又慌张起来,犹豫片刻之后,我鼓起勇气问 
  “我说实话是不是就不被测谎了?” 
  “当然。” 
  “真的吗?”我又担心地问了一遍。 
  “你想想,大人怎么会骗小孩子呢?” 
  张所长的话让我的自信心有所恢复,我擦干眼泪,放心地说: 
  “他只摸了一下。” 
  “就一下?” 
  我肯定地点点头。显然,张所长对我的回答不太满意,他靠在椅子里,若有所思地看着我,似是在琢磨还有什么方法可以知道更多。 
  “对了,他后来将冯泥泥抱进了棉花地,是吗?” 
  “对,一定是这样,他将她拖(这次他用的是“拖”)进地里,然后……” 
  张所长的情绪突然高涨起来,他没有再问我,而是推理似地在那自问自答。他仿佛陷入了某种激动人心的想象,神情随着手的摆动越发暧昧亢奋起来。然后,他精疲力竭地靠在椅子上,古怪地望着我。后来是那个瘦个子对我说: 
  “你先回家吧。” 
  那时我已在那幢木楼里呆了将近两个小时,这突然的自由让我感到稀里糊涂。我踏着软绵绵的步伐向外走去,意外的是,我竟在门口碰见了冯泥泥。她正像个机器人般木然地跟在刘玉玲身后,小小的身躯显得极为清瘦,她面色苍白,眼神忧郁,还时不时轻轻地咳嗽。在经过我身边时,她竟像个陌生人似的一声不吭。冯泥泥的模样令我吃惊,好像我看到的是另一个冯泥泥,是另一张面孔——一张被“弄”过了以后的面孔。那张面孔像一块发光的玻璃,在那个夜晚深深地嵌入了我的神经。 
  父亲的弟弟被带走,不是在大白天的地里,也不是在大清早的敲门打窗、把人从睡梦中惊醒后带走的,而是在仲夏之夜。当时他正在做一个面具,牛皮纸上面用红墨水画着圆圆的鼻头和大大的嘴,看上去十分的夸张滑稽。这面具使孩子们十分好奇,所谓的孩子,就是我和那个从家中偷跑出来的女孩——冯泥泥。就在父亲的弟弟将那张面具套在脸上时,那些人已经走进了房间。他们走进来无需敲门,因为我的父母刚出门去送月饼,所以门是敞着的。 
  这种无需敲门就把人带走的场面,一年里,在秀水镇就发生过不下五次。只是这一次,作为背景陪衬的,有一轮明月,两个孩子以及他们手中的牛皮纸面具。 
  站在屋子中央的,就是那个大鼻子小丑,他几乎僵在了那儿,很明显,那些人是外着他来的。我不知道父亲的弟弟当时面部是什么表情,因为面具已将他的五官遮住了,我却看到了冯泥泥的脸色,在那刻惊恐得就像她手中的面具——一只小野兔。这时,只听父亲的弟弟以,一种非常镇定轻松的口气说: 
  “小年,等下记得去帮我买一盒火柴。” 
  而我相应回答出的一句话则是: 
  “我帮你买火柴,可你得答应帮我找到那个鸟窝。” 
  然而,这次一别,半个月以后我们才得以再次见面。而这再次见面,就是在那片九月的棉花地。 
  那真是动荡不安的半个月,父亲的弟弟的名字频频出现在人们口中,而我的家,无论什么时候,总带着一种不祥的气氛。这种气氛就似黄昏后的忧郁气流,把所有门窗吹得劈啪作响。那段时间,父亲几乎每天都喝那种“苦水”,他一边喝一边摇头: 
  “弄错了,他们肯定是弄错了,发狗明天就会被放回来,是的,明天……” 
  母亲则每天都外出,她坚持不懈地敲刘玉玲的门,她一直抱有希望,只要能找到冯泥泥,她就可以找到事情的真相,父亲的弟弟就可以回家。可每一次,除了那个光滑锃亮的铜把手回应她的呼唤,一无所获。冯泥泥和刘玉玲就像阳光下的两滴水珠,在秀水镇消失得无影尤踪。 
  九月的某一天,父亲突然停止了喝那种苦水,母亲也开始在屋里忙里忙外,他们的表现让我紧张的心稍感安慰,我甚至相信,尽筲我的父母不说,他们在迎接晚上那轮宁静的明月时,一定会带有某种宽松的心情,不管怎么说,中秋之夜,父亲的弟弟该回来了。无论怎样,都该回来了。而节日之后的日子,对我,对我的父亲母亲,会比节日本身更让人快乐…… 
  然而,现实却以其犴傲的力量,再一次前来向我们的幻想挑战了。只要说那一句传闻就够了:不用说,和周新国一样…… 
  这句话几乎让我的父母崩溃了,周新囤是镇里的老光棍,三个月前,就是因为猥亵少女被两个穿绿制服的人带走的。而现在,我们又听到一桩奸污少女的事,我觉得我永远也不会承认,那就是这个人是父亲的弟弟。 
  “小妖精”、“流氓”、“测谎仪”……我的内心在这两个悲剧故事之间挣扎,一个是父亲的弟弟,他那双漂亮修长的手,时而握着一束鲜花,时而又颤抖地在一只大腿上游移。而另一个,没有人能认出那个跌倒在沙地上满脸惊恐的小女孩就是那个总是快乐得要飞的冯泥泥。 
  那个夜晚,我的头脑又在张所长和那个瘦个子的恫吓下开始了接踵而至却又似乎毫不相关的思考。我仿佛又看到了那只被包在报纸里的胳膊……不,那张血肉模糊的报纸,它并没有消抵事情的严重性,它比那起车祸要可怕一百倍!我使劲摇摇头,以驱走眼前所见的那些模糊成一片的小黑点。突然,在半透明的空气中,清清楚楚,没有一点干扰地在我眼前又出现另一个场景:那是一具十分虚弱的女性的躯体,她躺在那片沙地上,脸上带着疲惫的惊恐。然后是父亲的弟弟在棉花地里的战栗和从我额头大颗大颗滴下的汗。 
  我抬头仰望天花板,只见它在张所长的微笑里变成了绿色。在那张绿色大嘴的笼罩下,我的恐惧是那么强烈,我感到自己身上似乎另有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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