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2004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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芙蓉-2004年第2期- 第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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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纪实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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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千湘女上天山
卢一萍 
  陶先运:我是陶峙岳和陶晋初的侄孙女 
   
  十五岁的我是偷偷去当兵的。当时由于眼睛近视,营养不良,体重太轻,身高不够,在体检时被刷下来了。 
  我十分委屈地站在那里,一直不走。 
  小鬼,快回去吧,明年再来。一位军官对我说。 
  我哭着说,不,我不回去。 
  体检都结束了,我还站在那里。 
  熊晃将军扶着栏杆,站在楼下,他注意到了我。 
  招兵的军官对熊晃说,政委,这小鬼已站在这里半天了,怎么也不走。她年龄、体重、身高都不够。 
  我接过那军官的话,说,不让我当兵我就不走,我在茶叶厂当工人已经一年多了,我已是大人了。 
  熊晃把我打量了一番,就对那军官说,那就收下吧,让她到文工队去。 
  我一听,高兴极了,连着说了好几个谢谢。 
  我的父亲是个汽车司机,我是父亲最小的女儿,他是不愿让我去那么远的地方的。但一见我穿着那套过膝的棉军装站在他面前,他一切都明白了。他吸了口旱烟,对我说,听说新疆冷得很,雪四五尺厚,你去非冻死不可。 
  爹,现在我也上不起学了,人家去了都不怕,我也不怕。我倔犟地说。 
  那你就去吧。顿了顿,他又说,满(小)运呀,你知道你的明六叔公和正四叔公啵? 
  我听说过的。 
  你明六叔公陶峙岳在新疆当总帅,你正四叔公陶晋初可能是副总帅,你去找找他们,他们会关照你的。 
  总帅,那是多大的官呀? 
  统领新疆兵马,在过去啊,也是封疆大吏,一方诸侯啊,他俩都是中将,听说率部起义了,也是解放军了。我们陶家在晋朝时出过“八州都督”陶侃,还有就是陶潜陶渊明。从那以后,可能就是你两位叔公出息最大,可算是光宗耀祖了。 
  好的,我去了新疆,一定去找他们。 
  本想借二元钱给你,可胡经理不给借,爸明天又没时间送你。 
  部队上用不着钱,管吃管住管穿,也不用你送,你忙你自己的事去吧。 
  四月十六日下午黄昏,火车鸣了一声长笛,“哐当哐当”地驶出了长沙车站。 
  看着长沙城渐渐远去的、依稀的灯火,我突然想起我这一走,啥时才能回来呀。想到这里,我再也止不住自己的泪水,“嘤嘤”哭了。我这一哭,整个车厢里都响起了抽泣声。大家全都哭了。大家越哭越伤心,越伤心越哭。直哭得带队的大队长、分队长都抹起眼泪来。 
  七月一日,我来到第二十二兵团司令部驻地景化(现呼图壁)县城。在这里,我和女兵们接受了一个月的政治教育,大家住着清一色的地窝子,睡着清一色的地铺,地铺上的苇子草散发着长年累月积攒下来的陈腐气息。政治教育的结果是使大家都抱定了“安下心,扎下根,长期建设新新疆”的决心,熄灭了我们回到故乡的梦想。 
  二十二兵团司令部从迪化迁至景化后,异常简陋,跟现在贫困地区的乡政府差不多。女兵队紧邻司令部办公室,我常常看到一辆美式吉普车出入于司令部,车上的首长军容严整,颇有儒雅之气。我也听到了人家叫他陶司令员,我就想此人可能就是明六叔公陶峙岳。还有一位身材高大的军人,被称为陶参谋长,我想这大概就是正四叔公陶晋初。 
  我明六叔公自十五岁进入湖南陆军学校后,一直没有脱离过军界,算是真正的职业军人,他从黎元洪都督府当一名卫兵开始,直到出任西北军政长官公署副长官,兼河西警备总司令,新疆警备总司令。而他的堂弟,也就是正四叔公也是从上士文书干起,在抗战期间,参加过上海保卫战,人缅对日作战,写下过“胡尘遍地疮痍甚,莫向潇湘望故乡”的豪迈诗句。正当他要杀敌报国之时,他被召回重庆,成为中将高参,只领薪俸,无所事事。他报国无门,悲愤之下,两次上书毛泽东主席,欲赴延安。后因国民党封锁,未能成行,他就干脆蛰居乡里。直到一九四八年陶峙岳邀请他赴新疆出任参谋长。他们富有传奇色彩的人生,加之一家出了两位“国军”中将,后又通电起义,他们自然成为宁乡县人人挂在嘴边的话题,早已被故乡的人们视为传奇人物。 
  他们的事迹我也略知一二,但两位将军戎马倥偬,我很少见过。向人打听后,确知他们正是父亲要我找的人。但我并没有那样做。我也没有向任何人公开过自己的身份。我想,我既然是一名战士,就应该和其他人一样,靠自己去奋斗。 
  政治教育结束后,我被分到了小拐。我和另外六名女兵坐着敞篷车,沿着芦苇丛生的沼泽地走了一天,直到天黑透了,才见到一星飘浮不定的灯光。那就是二十二兵团九军二十五师师部所在地——全兵团最为艰苦、最为荒凉的垦荒前线。人们为此编了个顺口溜—— 
  小拐好,小拐好, 
  人无粮,马无草, 
  脚底下擦油赶快跑。 
  几棵树在夜风中发出孤独的“沙沙”声,几间土坯房就是机关办公的地方。其他人已在地窝子和苇棚子里入睡,只听得见此起彼伏的鼾声,却看不见人,使偌大一个师部机关看上去好像就那迎接我们的十来个人,显得异常清冷。 
  政治部主任史骥等候着迎接我们。这一路尽是无边荒原,大家的心早就凉了,加之劳累。我们下车后,都不吭声。递了水来,只管喝;递给饭食,只管往嘴里扒。我开始以为这只是路途上的宿营点,就问司机明天多久出发。司机不解地问,往哪里出发? 
  到二十五师呀。 
  这就是二十五师。 
  我听后,看看四周,只见夜色萧瑟,一片死寂。不相信地问,这是二十五师?你哄我。 
  小鬼,你心目中的二十五师该是什么样子呢?史骥接过了话茬。 
  至少得有人,有多一点的房子,有狗叫,有田地。我认真地说。 
  以后会有的。小鬼,你叫什么名字?是湖南哪个地方的人呀? 
  姓陶,叫陶先运,湖南宁乡人。 
  我们司令员也姓陶,也是宁乡人,你们该不是一家吧?史骥半开玩笑地对我说。 
  我笑了笑,没有吭声。 
  你想干什么工作?到文工团去团去怎么样? 
  我不想去文工团。 
  那你去学护士吧。 
  好的。 
  我的命运就这样决定了。当天晚上,我们露宿在荒原上。第二天,我到了师护士训练班,任七班副班长。 
  学校是一片荒滩,草都没长几棵。长草的地方能长粮食,要留着开垦良田,所以舍不得拿来建房。 
  我把背包一放,就去打土坯,割苇子,用了十多天时间,修了两排简易的土坯房,学校就建起来了。没过多久,师成立训练大队,分财经训练班、医护人员训练班、政治教育训练班、预提干部训练班,共一千多人,又得修校舍,修礼堂。大家又开始背土坯。那土坯七八公斤一块,我先是背三块,然后四块、五块,最后背到了七八块。我的衣服磨烂了,背磨烂了,但我还是咬牙坚持着。就连路过那里的老乡见了,也不停地说,啊,尕尕的,亚克亚。我也不懂维语,就问是什么意思,别人就说,老乡是在夸奖你,说你人这么小,背这么多块土坯,了不起。 
  我们白天劳动,晚上学习,就这样学习了三个月,我就到师医院当了一名护士。我我没有想到自己首先护理的就是那些所谓的“反革命分子”。有喝药被人发现的、有割腕的、有跳河淹得半死的,有在批斗审讯中被打破了头的、折了腿的、伤了神的,还有精神失常的……那情景令我十分害怕。有个人我还在护理着,就死去了。他是“肃反”扩大化的牺牲品,后被甄别出来了,但人已折腾得不行。我记得他整天就说那么一句话——啊,同志,我冤,我冤啊!我原是很怕死人的,那是我第一次离一个死人那么近,又是在晚上。耳边是其他病人的呻吟叫喊,远处是狼的嗥叫,狐的悲鸣,没有电灯,洋油灯的火如萤似豆,但我没有感到害怕。那死人怎么也不瞑目,我就一次次去抹他的眼睑。我给自己壮胆说,死人是什么?就是心不跳了,血不循环了,没有什么好害怕的。 
  五二年冬天,明六叔公到二十五师来视察,无意中问师长刘振世,我们那些湖南妹子在你们师工作怎么样啊? 
  很好,师医院还有个你们宁乡的湖南妹子,年纪不大,工作却很突出,也姓陶。 
  宁乡的姓陶,那是我们陶家大屋的。我听说我有个侄孙女当兵到新疆来了,不知道在哪个部队,她莫非就是我的满侄孙女呀?我骑马去看看她,怎么样啊? 
  好哇! 
  师长叫人牵来了马。明六叔公摆摆手,算了,这样太招人眼了,如果是我侄孙女,她也应该和别的战士一样,让她下班后来看看我吧。 
  那天下班后,医院的协理员对我说,陶护士,政委打电话,让你到他办公室去一下。 
  那时,师政委在我的心目中,就是很大的首长了。虽然当时的官兵关系融洽得很,但师政委点名找我,我心里还是有些忐忑不安。 
  我去后,政委却不在办公室,只有一个年近花甲的军人在那里用铁勺掏炉子。见我站在门口,老人就说,你们政委不在,是我找你,你进来坐。 
  我坐好后,老人递给我一茶缸水,让我坐到炉火边来。老人已把炉火伺候得很旺。他和蔼地问我,你叫什么名字? 
  陶先运。 
  你爸爸的名字呢? 
  陶叔宽。 
  你还有两个伯伯吧。 
  是的,大伯叫陶伯蓬,二伯叫陶正九。 
  我一说完,老人就有些激动地说,孩子,我是你叔公啊。 
  这么近地见到亲人,我激动得不行,我用颤抖的声音叫了一声,明六叔公。然后说,我爸临走时给我讲过,说您在新疆当总帅,让我找您。 
  那你怎么没来? 
  我……我想和其他女兵一样。 
  好满运,有出息! 
  我前年曾回过陶家大屋的。 
  我听说过,是我爸用货车接叔公回来的。人家说你是将军,可连个警卫也没有。记得您到每家都看了看,就走了,我们这些小孩子当时都还不清楚您是谁呢。 
  我是顺路回家看看,这两年家里怎么样啊? 
  还好。 
  你这棉衣看来不太合身,鞋子也不太合脚。 
  再长一长个子,就差不多了。 
  你现在做么子事呀? 
  当护士。 
  护士都干些么子事? 
  扫地,发药,倒屎尿,掏炉子。 
  这工作能适应吗? 
  能的。 
  我们爷孙俩用老家话谈了很久,然后,明六叔公摸着我的头,问道,孩子,有么子困难没有? 
  我像怕回答慢了似的,连连说,叔公,没有的,没有的。 
  是不是没有?有就跟叔公说。 
  真没有的。 
  今晚你就不要回去了,外面冷,有狼,我给你在师部找个地方住。顿了顿又说,先运,我明天上午给指战员讲话,讲完后就回迪化,我给你留个地址,有机会就来找我。完了,又轻叹了一口气说,唉,这交通如此不方便,也不一定有机会啊。人生的路要靠自己去走。你比你叔公有出息。十五岁就当护士了,我十九岁才在黎元洪的都督府当了一名卫兵,二十岁时才一个二等兵呢。 
  过了两个月,明六叔公托人给我带来了一支博士牌钢笔,鼓励我好好学习,勤奋工作。 
  事隔多年以后,我再追忆往事时,认为那个时代是真正的纯真时代,每个人的心,都像深山里的泉水一样明澈,很少受私欲的污染。要是像现在这样,我就不会仍呆在这个边陲小城,早就升官发财了。但如果那样,我叔公也不会是人们心目中的叔公,我的内心也就不会像现在这么安宁。后来想一想,也有后悔的地方,就是他问我有什么困难时,我应该说想去读书。有了文化知识,我想我能为新疆多做一些事情。我当时年纪小,正是可以读书的时候。这要求在当时是不过分的。因为好多人都去农学院或医学院学习了,可我当时没有想起来。 
  慢慢地,人们都知道我是陶峙岳的亲属了。这使我只能更严格地要求自己,我害怕自己给别人留下什么特殊的印象。我仍然和大家一样干活,并且争取比别人干得多,干得好。拾棉花,平均每天拾七十五公斤,给棉花打顶一天打十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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