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央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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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央歌- 第9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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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余孟勤笑着说:“就是上西天,真佛不肯见,也只有空手回来呀!这件事没办好,燕梅的几位保护人,陆先生就在这儿,连上全校的人,谁不把我骂了个臭死。我哪儿又愿意!”
  谈到这里,大家不觉静默了一下。陆先生便看了看金先生说:“这个我也不明白,她为什么不见孟勤?这是怎么个理?”
  余孟勤便解释道:“她也许是知道我要去文山了,先躲了出去,也许是人在那儿不想见我,到现在谁也不清楚。我本人可是一点儿也不怪她,想想我从前那个脾气,那种说话的声口,再加上给她找的那些麻烦,她怎么再敢理我!她小小年纪,用心真叫我佩服,我感激她,她真有见识,替我想得周到;替我也免了一场难堪。我明知是接不她回来的,她何必多此一见!”
  “这几句话说得又情份挺重的;”顾太太说:“听着又叫人可怜,不知道伍宝笙去车站接她妹妹的,却接了你单身一个人口来,心上恨你不恨?”
  “多多讨饶就是了!”金先生大笑起来说:“孟勤那头儿得罪了燕梅,这头儿也对不起她这位热心的好姐姐。伍宝笙肯帮你这个忙,真是破格赏脸,你要算独邀宠幸了!”
  “黄花女儿做媒,自身……”顾先生一句话到了嘴边,忽然又收回去了,大家也没有听清他的。
  “我趁现在还不算晚的时候,警告你一句!”顾太太说:“既然提到了人家伍宝笙,我警告你,这位可是咱们这儿拔尖的人品了,你要是委屈了她,看我饶你!”
  大余忙陪笑说:“不敢!我看从来没有人站在我这边儿说话,我只有处处陪小心,少说话,多磕头了。”
  “人家女孩子要你厚着脸皮去磕头!”她说:“你去给我告诉她,就说是我说的,这个书呆子说了什么话叫她不趁心,做了什么事叫她厌烦,让她找到我这儿来哭,我给做主!”几句话说得大家都笑了。
  当晚余孟勤得了一场欢喜,眼见这件事人人站在自己这边,兴辞回来,一路上便想去见伍宝笙,单恨时间已经太晚,夜里按捺不下的快活,嘴角上带了笑睡着了。
  这种快乐是传染的。客人散了之后,顾一白先生顽皮诞脸地看了今天兴致这么高的太太说:“你知道么?太太,今天饭桌上我一句话差点出口,又缩回来了!”
  顾太太便停了手中收拾桌子的事,走过来问:“又是什么话?”
  “我想到‘黄花女儿做媒,自身难保’这话了,你看……”他说。
  顾太太嫌他诞脸,又不带正经,便打断她的话,不理他:“我想是什么大事呢,就没有好话说!”
  “太太,太太,”他追过去:“这话里有个道理呀,想那作媒的女儿必是看得起这个人,才肯出力。她在中间这么左右一说合,耳朵里装满了甜蜜的话,眼里见了那份苦相思的神气,怎么能忍得住不把自己给送上了呢!”
  顾太太心上气他那个腔调,再看了他起劲的样子,又不忍多斥责他。望望女儿小芸在里间屋里睡得好好儿地,房东家的人也都安歇了,料想不致被人看见,这才容许他靠近身来,并且赏了一个夺他魂魄的笑。
  顾先生既然把这一个愉快的题目又提了出来,他便不许顾太太忙着收拾桌子。他七手八脚地随便盖上些碟子,防夜里老鼠闹,便要谢顾太太一日操劳。顾太太说:“瞧你弄得这些声响!看把小芸闹醒了,又不得清静!”嘴里虽这么说,见他势不肯叫自己今晚洗出这些碗碟了,也就只得依顺了他。
  顾先生偏不住嘴,他又说:“盖盖菜碗,弄点声响,却比洗他们声音小呢,再说又可以休息得早。”顾太太听了,不说什么,自己在心里骂一声:“这个性急的!”不觉忽然羞涩起来,仿佛今晚的一席话叫自己也很荡漾,心上跳得那么扑腾腾地。
  第二天一早余孟勤带了笑从梦中醒来,失魂落魄地找了伍宝笙一天,傍晚才在校园中水池畔看到她。她手中拿了三封信在看。他靠过去见三封信是桑荫宅,蔡仲勉,薛令超的。伍宝笙快乐地对他说:“快一年了,一封信也不见,一点消息也没有。军邮通了,三封信就在一天齐齐收到!”
  他心上有事。他当然高兴看见伍宝笙这么开怀地笑,但是话题不对,他接不上来,只是不出声儿地笑了看着她。隔了清冽的池水,对岸玫瑰花枝上,正妍妍地开了今春的玫瑰。
  伍宝笙看他眼睛闪闪有光对了自己死钉着,“眼睛是心灵的窗户”,她怎么不明白这个人的心里在打主意!她有点害怕,就忙说闲话:“你看,孟勤。这三个孩子都随军到了印度却彼此不知消息,一齐到我这儿来打听,好玩不好玩?我像是他们的家,所以平安快乐的消息就先传到我这儿来。他们彼此还惦念着呢!”
  “你就是这些人的家。”余孟勤也随着说了一句。他因此一句话又勾起了一个意念,不觉自己喃喃地道:“你是大家的伍宝笙,所以我不敢独自多亲近你。这是咱们这个学校的校风啊。你不见对岸那一丛玫瑰么?”
  伍宝笙怎么会没见这丛玫瑰!她坐在临水的草地上,正看了对面岸上的花,身前水中的影。她觉得余孟勤挨在她身后也坐了下来,她便在水中自己影子的肩上看见了他。她听见这话却不回答只回头一笑。衬了对岸的花枝直映入余孟勤的心里。
  余孟勤记得她许多如此美丽的影子;从前学校在北方的时候,他们入学初遇,后来到了昆明,她在这色泽特别富丽的山城中,为湖山的灵魂,为云霞的良侣。比在北方时多了个悦目的背景,相得益彰。那年暑假赴夏令会,他和顾先生由山上走下来时所看见湖水中游泳的身型更是鲜明得永世也不能忘记。如今又背了花丛绿叶,近在身边一笑,一下子把她这一串儿影子都牵动得复活了。
  但是这个影子是不可侵犯的。是温柔又庄严的。她是慈爱的牧羊人,这学校里有如许可爱的小羊要仰求她的爱抚。她是圣洁的女神只容俗人远远瞻仰的。他说的:“不敢独自多亲近”的话,是真实情形。
  余孟勤坐在她身边,心上胡思乱想,眼里看了她娴静平和的样子,自惭不如。但是昨天在顾家所体会到的意思,及一夜来所下的决心迫使他非开口不可。他想自己是一向修炼、苦行的人,尚且一度动情,难道伍宝笙竟天生地不受情思骚扰么?于是他便问:“宝笙,我觉得你很奇怪。你诧异不?”
  “我奇怪?”她莫名其妙了:“我觉得我很正常。”
  “就是说你正常。”他笑了:“正常得奇怪。”
  “这是什么话!”她笑了。
  “我心上奇怪,你这个人的感情这么平静!”他说:“你从来不受任何心事干扰?你从来没有动过情?”
  “你怎么能忽然问我这个?”她说:“我可以不回答你的。”
  “你知道,”他说:“我在燕梅走后,很惭愧,我发过誓永远不准再动情。现在真觉得我太不如你了!”
  “这个话你也不用告诉我。我又没问你。”她说着别转了头:“你根本不配动情。你就没有资格谈动情。”
  “你生气了!”他笑着说:“我可不怕你生气。你知道么,昨天在顾家,顾太太说,如果我把你惹生气了,有她呢!所以我就不怕你!”
  “你胡说!”她装着生气,却噗哧笑了出来:“她闲了没事找话说也找不到我身上。”
  “她不是闲得慌,她百忙之中找出时间来谈的,完全谈得是你。”
  “你替我谢谢她。”
  “她说你这个人不完全,他说学问当不得饱,解不了闷。说你差个恋爱,就不像个完全的女孩子。”
  “我怎么差个恋爱?”她说;“我爱我的小宝贝们。我爱他们大家,我爱我们年青的诗人桑荫宅,我爱朴实的薛令超、蔡仲勉,我还爱小童,他比你强得多,我的心更在这池水的那边,玫瑰花丛里,我要随了这流水沿了横断山脉下到滇南文山县去和我妹妹作伴。这些话你也懂?”她说着就吻了手中那三封信一下。
  “我懂,我还知道得多一点。”他说。
  “你若是懂,今天也不是这个样子了。还是请顾太太多教你一点罢。大概她看你不成材,去年一年没有教出来。说真话,你去文山县就不是合适的人选。你是圣人,是怪物,你才是不完全的呢,我们这些平常人都有恋爱。我骂了你了,你去告诉顾太太吧!”
  余孟勤看了她在眼前这个娇痴的神气,忍不得要爱。他们虽然近来很接近,但是他一来胆怯,二来伍宝笙的态度也难捉摸得很,他不敢造次。
  “还差一点呢!”他说:“顾太太要等到闹翻了才出头收拾,现在你又没有真气,何况又是误会。”
  “误会什么?”她说。
  “我也没有说我是去文山县的合适人选。”
  “那你劳军之后为什么不一直回来呢?”
  “我是去取一封信的呀!”他说着便从身旁取出那封信来,也吻了一下。
  这封信的事,伍宝笙再也未敢提起过。她讳莫如深的。一下子看见了,脸上飞红起来,双颊烧得火热,她伸手就抢,一下子被余孟勤把她的手捉住。
  她软了,手便抽不回来,余孟勤两眼询问似的看了她,把她看得低下头去。他便吻在她手上,她抽回手来,余孟勤便偎上她圆滑的肩头。
  她便躲他了。她低得几乎听不出来那样说:“这是什么意思,我真生气了!”
  “真生气了?”他也轻轻地说:“你说过,我凭三寸不烂之舌,什么女孩子说不得她心转?我要不要试试?”
  “什么时候学得这么轻狂哟!这个人!”她说。她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不是轻狂。”他试着用手揽了她:“是实心人,口笨。”
  伍宝笙忙着闪躲,她斥责他:“你!你!疯了!叫人看见!”
  他早吻在鬓边,听见这话,就说:“没有人。”便吻在唇上。
  她就忽然整个瘫痪了。她紧闭了双眼。漆黑的睫毛覆在如雪的双颊上,她紧紧地靠在他的胸前,她悠悠地如同魂魄离了躯壳,她身体便显得虚弱极了,软绵绵地把脸贴在他的肩窝下。他用力把她压在双臂中。过了一会,他抬起感谢的眼光望了已经澄清了的昆明雨季蔚蓝的天,低头用腮颊来缓缓地揉擦伍宝笙的头发。
  余孟勤本来没有狐臭的。伍宝笙竟如在梦幻错觉中忽然由他身上嗅到一股体臭。她忽然醒了,就如同逢遇旧友那样,嗅着幻觉的狐臭一任自己留恋在他胸前。
  池水映了他们的影子便闪烁着愉快的微波。一阵小风掠过了他们直升上空际,这穹苍,这天地,如同为他们而设的快乐舞台。对岸怒放的玫瑰花便显示出从来未有的娇妍。今年该是一个欢乐无扰的年度了!伍宝笙同余孟勤这天在花前订了婚。当年大考之后,学期结束,他们结婚了。





  十七


  “且纵歌声穿山去,埋此心情青松底,常栖息。”
  ——吕黛

  到了民国三十二年暑假毕业式之后,学校里这些挺秀的角色们就差不多都快零散完了。虽然没有了他们,可以减少许多惊险的场面,但是校园中也就平添了一种寂寞的空气。
  话说回来,人事哪儿有这么裁剪得整齐的!学校里学生的数目逐年增多,英俊的人才随处可见。春风桃李,正是人间一乐境,歌吹弦诵,又是建国的摇篮。随便举一个例,去年小童从宜良回来,在南院门口向凌、乔两位叙述事变时,旁边窃听的那一位,现在不又是红得发紫的角色了么?正和校园中的玫瑰一样,每年呈显及时花朵,又何用我们来发什么闲愁!
  当然,这一时际会之中,人物是太轩昂不凡了,即如第二流的角色,傅信禅、周体予之辈,也都有他们不可磨灭的特色,宋捷军、邝晋元等亦作了些事业。站不住脚、半途他去的范宽湖、范宽怡兄妹,又何易多得!所以盖住了后起的新绿,不能在校园中吐秀。
  何况留在学校的史宣文、冯新衔正传递了往日的风范,散见在山城附近的宴取中,凌希慧,乔倩垠,梁崇榕,梁崇槐,沈葭,更令人时时回顾那些全盛时代的丽影。
  这一笔账,清清楚楚地记在新校舍外火化院里,幻莲师父的心上。
  这天西山华亭寺的履善和尚下山来找他闲谈,两人烹起一壶上好的十里香名茶,坐在柏树荫下,横论这几年校中风云变幻。二人谈到会心处,便相顾笑乐一阵。
  幻莲因为身离学校近了,又常和学生们往来,眼光便全在学校之中。履善远居山上,看法自有不同。他说:“这个看来竟像个起头,不像个结束。不见这些学生渐渐都毕业,分散到社会上去了么?他们今日爱校,明日爱人,今日是尽心为校风,明日协力为国誉。我们只消静观就是了。”
  幻莲听了点头。眼见庭院寂静,日暖生烟,手掌大的厚树叶,偶而团团转着落下一两片,阶前的花,鲜红艳紫迎了阳光,欣欣向荣,不觉心上怡悦,坐在那里,竟睡着了。
  这天伍宝笙家里来了一位客人。正是生物系主任陆先生。伍宝笙婚后依然作着生物系的助教。余孟勤毕了业,校中讲席之外,兼在哲学丛书编辑委员会中工作。两夫妇高高兴兴地迎了陆先生到客厅坐下。
  原来本年度发放边区作生物采集研究的学生名单又要决定了。他特地到伍宝笙这里来商量。
  伍宝笙当然也觉得留下童孝贤在系内做事很好。他们同班毕业的人以他成绩最为出色。但是野外工作,谁又有他来得熟稔,便一力主张派他出去一年,再调回学校来。当下就如此决定了。
  陆先生走后,他们两夫妇送客回来,伍宝笙便披衣准备出去。她笑着对她的丈夫说:“孟勤,我一年来一件心事,今天才有个交代!”
  余孟勤想问,她用手轻轻掩了他的口,不准说话。不过答应回来讲给他听。她就独自出得门来,穿过北院走向城墙缺口,直来寻小童。没想就在城墙缺口外边路旁竹篱笆下,见到小童正和小贞官儿在说话,手里抱了一双白母鸡。这里是小贞官儿外婆家。
  她走近他们身边,听得小童说:“只管这一回,下回不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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