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央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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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央歌- 第9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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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是,”梁崇榕说:“那是崇槐以为又是那些男同学的信,两个人一抢,就扯了。”
  “她愿意看得很呢!”崇槐说:“她倒在床上翻来覆去看了半天。崇榕,她后来问了一句什么话来着?对了,她问那会儿如果要去见教务长,到什么地方去找。”
  “够了!够了!”伍宝笙说:“还是小童料得对!告诉你们,燕梅一定是去平政街了。她明天一定去文山了!去文山编那个教育部的字典了。”
  “怎么能?”梁崇榕说:“没有见她说这个?再说也不能铺盖衣裳都不带?”
  伍宝笙便看了看她床上,一切整齐如常,不过多着一叠儿衣裳。心上也奇怪,随手把衣裳翻翻,那件绿绸雨衣也在。听听外面雨势正大。便抽出雨衣在手,心上想想她此刻到底在什么地方。又猛见雨衣领上还有已经紫了未洗退的血迹,想起小童描述的她在车上痛哭的情景。这个女儿竟自如此不幸!如此自苦。不觉心酸,真要落泪。
  她又忽然想到一件事,便抬头去墙上探望那张合家欢照相中蔺燕梅还在国外的父母。呀!相片取下了!
  “燕梅走了!燕梅走了!她真走了!”她惊叫起来,用手直往墙上指点。她又看见桌上一枝铅笔压了一张白纸。心上更想到她走时心意坚决之可怕。她觉得浑身都抖了。梁家姐妹也慌了起来。看了墙上平时挂相片的地方,心上同那墙一样空了一片。
  她们忙去搜看蔺燕梅的东西。提包不见了!伍宝笙心跳都停了。再看,盥洗用具,字典,也全不见了。
  “她只带这一点点东西!”伍宝笙说;“好心狠的孩子!”
  “衣服也不够呀。”梁崇榕说。
  “衣服?”伍宝笙说着,忙冲到她床前,把床下箱子抽出来一看。一切衣服全叠得好好地满满一箱子。她如突然疯了似的,眼光也散了,她连着说:“完了!完了!这可不得了了!”
  她一面披雨衣,一面说:“她那个傻主意又回来了!这些衣服她用不着了呀!大余这个没福气的东西!单单在这时候逼了她一下!我告诉你们,现在她是不是已经进了修道院都说不定!我今天要去拼一下,再耽误不得了。崇槐,把她那件雨衣递给我。我不管,一我要把她硬拖回来!”她说着便往外走。
  门一开,“哗!哗!”的雨声马上大起来。一阵急风夹着骤雨迎面吹来。三个人都机伶伶打了个寒噤。
  “雨呀!宝笙!”梁崇槐喊。但是伍宝笙已经冲下楼梯去了。耳中只听见她下到院子中第一步便踏在泥上一个水坑里,拍!的一声水声。大雨声里,浓密的树叶下,也听不见她的声音,也看不见她的人影了!
  伍宝笙还没有走出南院操场头发已经被水湿透,雨便顺了脖子往脊背上流。她只有裹紧了领口,仍是赶着走。脚下的水顺了衣裾湿上来,绊着了腿很是走不快。
  她到了文林街上,只能看见路灯远远的,一盏一盏在街心里明亮,街上全没有一个行路人。店铺的门口虽冷清清的有些灯光却空自照在店窗外急淌的檐溜上。地上的石板冲洗得白惨惨的,雨点落在街面上的流水中打起水花,喷起小水泡沫。
  一路上全没有一处可以躲了雨走,她便只得沿了街边的墙,不管脚下踏在什么垃圾上,往前一步高一步低地抢。
  文林街快到小吉坡的地方,路灯特别亮,照见小吉坡弄堂里还洁净些,她便半滑半跑地顺了小吉坡一口气冲到玉龙堆。
  这里地势低了,水不但是自每一个坡上流下来,并且还从石板缝里冒上来,她两脚都没在水里,每一步踏下去都把水溅起来冰凉凉地打到膝盖那么高。她等于是淌河那样到了青云街同丁字坡口。
  青云街地势更低,一眼看过去,汹汹涌涌,竟起了波涛,她便在大雨中不觉怔住了。呆了一下,她看只有决定不走青云街,就忙忙赶上了丁字坡,这坡口上完全没有灯,路又陡。她一步跨大了,便再也踏不稳,直滑下来。手中抱了蔺燕梅的雨衣,又不能放,便扑地倒了。磕得膝盖腿胫生痛。可怜!她哪有心顾到自己,又敏捷地站起来再走,没想到坡边的土崩了一大块,横在路上,她紧跟着又被倒下来的零乱蔓草绊倒,弄得一手一脸的黄泥。
  她再扶了地下站了起来,可不敢快走了,一步一步踏了泥土上去,拐过了弯,又有路灯了。逆了下山的水上去,心上恨不得能飞,脚下却快不起来。两个大跤跌得痛澈心脾,再加上着急,不觉热泪直流。泪水,迎了暴急的大雨点,在脸上汇合起来往下淌,把脸上跌跤弄上的黄泥,冲成泥水,滴在雨衣前胸上,黄了一大片,再往下染。
  她爬完丁字坡,到了北门街,这里好走了,就咬紧了牙,不顾身上多冷,多痛,极快地赶到了圆通街口。她到了圆通街,心上好过了一点,前面不远便是平政街了。可是她那紧张已经到了极点的神经却又添了个疑团:“如果已经晚了呢?”她不禁祷告出声来:“燕梅!燕梅!你等姐姐一步,你千万等姐姐一步!你这个主意行不得哟!你不是那里边的人呀!”这时雷声在天上隆隆滚滚,也不知道是允许还是拒绝,她不觉又仰首向天祝祷。
  迎面有一辆汽车,亮着两只耀眼的灯,轮上“沙!沙!”地溅着水花飞驰过来。大雨映在车灯里一片雪白,斜着一条条,疾刺下来,如锐利发光的无数小匕首尖刀。她被照得眼也花了,便只有躲一躲。她的白雨衣也照得发亮,被风吹得压在胸前,身后的又吹得乱战。她如花的,雪白的脸上,蒙了披散着的黑丝发,发上晶晶的是水珠。
  车里坐着两位阔老,中间夹着一位浓妆艳抹的姨太太。三个人都看见伍宝笙。一位阔老说:“这是谁家的女孩子?”另一位说:“蛮年青的呢!”那位姨太大就撅着嘴说:“还漂亮得很呢!”两位听了就大笑起来。车子急驰而过,把路面的水直送到伍宝笙脸上。车中三个人虽然都不便再说什么了,却皆为方才大雨里车灯下,一瞥的女儿身影所喑哑,心上作闷,半晌没有说话。
  伍宝笙终于到了平政街了,一个落雷正打在街心,闪电里现出天主堂那个金字黑木牌来,她便直奔过去。门是开着的,她便向里走,闪电之后,一条街的电灯全熄了,她只见教堂那五彩玻璃的长长窗子里,烛光十分明亮。
  这正是晚祷的时候,修女们正循了教士的祷词,一递一句地和着。伍宝笙便向教堂跑,她想:“只要到了教堂,便可见到分晓。”她直扑过去,上了石阶,里面唱圣诗了。她站在大门中间,两眼为金紫辉煌的神龛所眩迷,心灵被颂词歌声所拦阻,教堂中的一切,上面拱起的窗框,穹顶,地下跪成一行行的修女同她们的披幕,皆强迫她走不进去,她呆在那里了。
  修女们的默祷如低喘,如叹息。修女们的衣服如有千斤重,把她们在地上压成一片,抬不起头来。她们衣饰上那苦十字像,那数珠,在跪下,起来,起来,跪下所发出的窣窣声,都像是站在她与蔺燕梅之间的障物,如石城,如防河,如碉堡,如弓矢,令她不能越过,而蔺燕梅是包围在那禁城之中了。
  她既然意识到了这宗教的力量,她便忽然变成斗败了的武士。她方才一度过分紧张的奔驰所致的困倦,便在此刻向她袭来。湿透了的衣衫,冻僵了的肢体,昏眩,疼痛的头脑,一齐迸发,爆裂。她眼前的神龛,烛火,道袍,石柱,一切一切,开始不稳定,开始要动,要旋转了。她想要闭上眼,其实她在寻到蔺燕梅之前,是不肯闭上眼的。但是她实在很难再支持了。她倚了门柱,身子矮下来,往下溜。
  这时,修女们都已就坐。上面披了白衣,身前身后绣了红底金十字的主教正从讲经台上走下来。她一眼看见教堂当中走道上出现了两个行动的身影。两个身影厮并着走向前去。一个没有穿道袍!
  “燕梅!”她想,她脱口喊出了。她挣扎起最后一点气力,她像从血管中挤出最后一滴血那样;从喉咙中进出她这一个最亲爱的名字。她喊:“燕梅!燕梅你回来呀!”
  她的生命,期望,热诚,似乎都随了这一声喊飞出了她的身壳奔向前去,追上她的燕梅,而把她的身体无足轻重地遗留在后面。于是她那倚在门框上的身肢,便如突然被抽去了骨骼,软痪地滑在地上,无声息,无生命的了。
  教堂中的安静当然受了打扰,但是由于她声音之清越、圣洁,又令修女们,连主教在内,并不觉得陌生,而只感到关怀。
  她昏过去不知多久,才微微醒转来,她是被燕梅的阿姨从身后抱着,还是坐在教堂门口地下,前面是蔺燕梅满脸泪水跪在地上看了她哭。她此刻觉得自己体气是真虚弱到了极点了,这雨水,这寒冷,方才来时一路上全然不顾的,现在真正征服了她。但是她心头尚有一口气,她一定要再进一步,然后才容自己昏厥过去,不打算再醒转来。
  她颤巍巍地举起手中紧紧抓着的雨衣,对蔺燕梅说:“雨衣!喏,燕梅,跟姐姐回去!燕梅,咱们回去!”说完真的又昏过去了。
  身背后的阿姨悲怆得扶她不住,把脸伏在她肩上哭。四围站着的修女也索性哭出声来了,蔺燕梅抓紧了她冰凉的两手贴在自己脸上,哭倒在她怀里,她如失去神志那样哭喊。“带来了雨衣!啊!姐姐!我的好姐姐啊!”
  站在这个眼泪圈儿外边的丁主教,稳住了他那特别高大的身躯,闭上了那特别有深思的双眼,心中默想:“这蔺燕梅还是一个血色鲜丽的人间儿女,不是将要从我手中接取学习修道的白色面幕的人啊!她的监誓保护人,也只有这个招呼她回去的姐姐有资格做!”他想着便没有说什么,只令几位修女好好招呼着把伍宝笙送到寝室去安息。晚祷之后本该是蔺燕梅受幕的仪式的。现在就当然是散了。
  外面的雨淅淅沥沥地下了一夜,在屋中,蔺燕梅同她的阿姨守着伍宝笙也絮絮软软地谈了一夜。蔺燕梅打定主意做修女,去文山县天主堂中一边学习一边作工作的心,本来如渐渐吹胀了的一个气球,一下午,晚上已经胀到极点不由自己再想其他的事了。这时听到了伍宝笙一声“回来罢!”的呼唤,便如刺进了一枚尖锐的针,炸碎了。
  她披心沥胆地对她的好姐姐诉出心底蕴结不解的心事,她天明之后是一定要走的了,这眼前每一分钟都要用来作向姐姐报答厚爱之用。她再没有一句不能告诉姐姐的话。伍宝笙希望听她谈大余,她却谈小童。从她的话里,很可听出来,大余对她是惊羡,小童对她是亲爱。她说:“你看,姐姐,我的事情他关怀得很,我的心境,他明白得到家,最叫我感动的是我几次心情激动不能支持的时候,当时总得他宽解,事后他又都一桩桩地,清楚记在心上。他是个令人觉得亲爱,了解的温和角色,你说是不是?”
  最后她说:“姐姐,人生实在甜蜜,又实在可怕!美丽的景物,常常令人心疼地就忽然幻灭了。小童真是个好孩子,我爱他,可是我不敢多见他,我要快走。我走了他当然想我,可是去作点可以传得久远的事,是他赞成的。他又说过,大家都会修养自己的话,分别了,相忆起来,也是含笑地。让他含笑地想着我罢,他又说过一切感情的事都需要时间的,让我躲开,给他一点时间,等到他懂得我的情感时,姐姐,你叫他来找我。这一点点路在他不算什么的。”这几个“他”,她说得好亲切,又好得意哟!
  伍宝笙把她抱在胸前,听她说。自己两眼看了逐渐发白的窗口,天快亮了,雨快晴了。
  蔺燕梅又说。“昆明的情形大复杂了。姐姐,大余既去找过你,你当然知道了。现在,走到这一步,天明之后,昆明我更没有法子呆下去。一切的事托给你。姐姐放我走了罢?”
  伍宝笙捧起她的脸来端详了一阵,说:“姐姐过后把你的衣服给你寄去。你今天带了这件雨衣走,就算是答应了姐姐不再起心改装了。答应么?”
  蔺燕梅感激得紧紧伏在伍宝笙的身上,她们慢慢地疲乏了起来,正想睡去,但是时候已经到了。阿姨便不准伍宝笙送她上车,只自己帮着蔺燕梅整顿好,送了她同那些教堂中人去火车站。回来之后下午才把伍宝笙送回学校去。蔺燕梅那时候在滇越路车上,顺了红河上游的峡谷南下,不知已经到多远的地方了。




  十六


  “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钱起

  这天是十一月底的一个早上,伍宝笙,大余,同小童正在文林街一家皮匠铺里看皮匠为大余补个小提箱。皮匠手慢,大余心急,伍宝笙同小童好不费力地在劝解。
  文林街上道边的树随着旱季起始的无休无静的燥风,正在摇曳,摆去它们今年的落叶。蔺燕梅已经离开昆明两个多月,将近三个月了。
  几天来,在协助大余整顿行装及作一切远行准备之时,伍宝笙心上一直有一种茫然的感觉。当然,这次偏偏该是大余代表学校到滇南麻栗坡去慰劳驻防国军,同时她自己也确想有个人去那边顺便看望一下蔺燕梅,因为虽说她常有信来,信中每次都叙及在那边一切如何适意,工作进行如何顺利,这个作姐姐的人,总愿意有人去把真情看视一下才能放心。但是,在伍宝笙的心底,她不高兴由余孟勤去做这件事。
  这时候滇南吃紧,防车云集,昆明民气激昂得很,学生们又整个儿把心放在滇南的时势上去了。余孟勤一手组织了学校中的后援会,这次代表学校的劳军大任当然也就落在他肩上。再说以他观察力之敏锐,接纳朋友态度之真烈,此去必能找到后援会工作之目标,回来必可给同学们一个工作上之指导。
  但是伍宝笙怎么能在这个滇南吃紧的时候不想她在滇南要冲文山县作语言工作的妹妹?滇南语言工作此时当然是分外要紧,鉴于缅甸的失败,滇西之被侵,感于那边工作之不彻底,无准备,及现在滇南方面,亡羊补牢犹不为晚,这是小童的想法。伍宝笙自有她免不掉的女孩儿家心理。她希望能有一个人去把她妹妹带回来。她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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