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央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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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央歌- 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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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伍宝笙?她来了?”
  “她一大早来了告诉我的。现在刚走!她还要请我看南屏呢!”
  “她来就为了告诉你水螅有了?为了庆祝你就请你看南屏?”
  “就是这样!”
  “那才不对呢!人家费了好几天的事,在显微镜下观察你的水螅,完了还要请你?”
  “你不信?你看明天我看得成,看不成!”
  “也许。反正绝不是方才我说的那一个理由。”大宴也不再问,“其实我也有人请。这会儿还早,我洗完脸浇一会儿花,就到校门口去。白莲教也去。余孟勤请我们吃早点。”
  “有我没有?”小童问。
  “你去就有你。”大宴说:“反正是周大妈摊子上那些,豆浆,鸡蛋、糯米饭之类。谁像你呀,又是南屏电影,还有五芳斋鸡油大汤元吧?”
  “大宴!”小童凑过来低声说。“你怎么知道,你看见我们了?”
  “谁知道呢?”大宴也不容易被套出话来:“我还知道人家仿佛递给你了一点什么东西!”
  “你真看见了?”
  “她递给你的是什么东西?看看行不行?”
  小童忽然看见大宴胡子已经刮完了。心上一计算时间,知道是上了当就说:“她又送给我了一对兔子,这么大的东西你会没看见!还骗谁呢!”
  “若是兔子才怪!”
  “若是被你看见了才怪!方才说伍宝笙来了,你还吃一惊呢!”
  “她若是没递东西给你才怪!方才说看见有东西时,你吓得不敢大声说话了呢!”两个人都大笑了起来。小童就从口袋里把那把钥匙取出来,向大宴说:“大宴瞧,陆先生花园的钥匙!”
  “什么?”大宴看他那个鬼鬼祟祟的样子吃了一惊:“去偷同心兰!别胡闹了,留着大家看看吧。陆先生种了两年多还没有作完这个试验,你又要去偷花!伍宝笙是怎么了?”
  “别吵,用不着偷。不久我就能有每一种的子三代!别告诉别人!到时候你帮我种?”
  “一定!钥匙是不是伍宝笙给你的?”
  “她叫我去采别的不要紧的花的。陆先生叫她采了去布置下午迎新会场的。她忙。转托我的。同心兰也是她找陆先生分的,我想大概作子四代太费事,她帮陆先生忙做的。我也正想养些根,明年开了春好去种。”
  “你什么时候去摘花?”
  “吃完早点就先去看看。下午再摘。”
  “带我去行不行?我帮你摘。”大宴是真爱那个花园。
  “伍宝笙说不叫别人进去,怕陆先生不高兴。”
  “带我去不要紧!我懂得他的试验。”
  “你是不是想着同心兰?”
  “就是因为要看同心兰,也怕你一个人去摘花,把花摘乱了。你全没个算计。”
  “那也行。”
  “那你快洗脸。我走了。”
  “我上哪儿找你们吃早点去呀!”
  “在我屋!”大宴收拾起东西就走:“快点来!”
  “大宴!”
  “什么事?”
  “你瞧。”小童低声说。“净是人家请我,我什么时候也该请伍宝笙一回了。她告诉我说,有时候请人,回请,都是好心人做的事。你说我该请她一回吧?”
  “得!这回该我有理了。”大宴又走回来。“昨晚上你的话还像是说友情不用费一点心思的,怎么她的话就这么管事呀!”
  “不是,我是这么觉着。”
  “觉着!这就对了!‘觉着’就是顺了自然的一种现象!怕要请客也是顺了自然的一种行为!你可以请她,也可以不请她。你正正经经地跑去邀请倒会把她弄糊涂了。这么着吧,你现在有钱吗?”
  “还没有寄来!金先生抄书的钱他也没给我!”
  “金先生的钱,总不出这几天。等钱来了再说请客的话吧。快洗脸!”
  “我不洗了。大宴,我不洗脸了,行不行?”
  “你昨天洗了没有?”
  “昨天下午还洗了!”
  “那可以了。走吧。”大宴知道这小孩子的习惯。他们走出洗脸室,大宴说:“不洗脸,也跟不穿袜子一样?是接近上帝?”
  “差不多。我现在真不想洗。我要出了汗才能洗得痛快。”
  小童回去放好了脸盆,来到大宴屋里,余孟勤已经在那儿了。他们笑白莲教的头发梳不平,大宴说:“白莲教是要梳抓髻儿的。梳这个分头就没本事了。”
  余孟勤说:“白莲教是梳抓髻儿的?你怎么知道?”大宴笑着说:“也就是那么一说。”小童掺进来说:“是不是余孟勤你知道?”余孟勤说:“我也不知道。这些不知道的事太多了,一个人一生不作别的,光对付他这一点求知的心就对付不过来!”
  小童说:“是不是吃早点你请客?”余孟勤笑着说:“是。”又摸摸小童头上说:“你的头上也梳不平。”小童说:“那是我的商标,凤凰毛为记。凤凰顶上毛是这样,这个我可知道!”余孟勤说:“你说的是孔雀吧!你见过凤凰?”小童说:“我见过画上的。”朱石樵说;“如果我画一个凤凰头上没有翻毛呢?”小童说:“那就是外国鸡!不是凤凰!”
  大宴笑了说:“别骂人!你知道吃早点有你没有?”
  小童忙仰起脸来问:“大余!有我没有?”
  余孟勤说;“有。我起来就先去找你,后来才上这儿来的。你已经出门了。”
  小童就头一个抢出门去。走在前面。朱石樵说:“你忙什么小童!余孟勤钱不多了。有是有你,可是你不能有鸡蛋。”
  “我不吃鸡蛋!我们不能同族相残!”
  他们走在一起。余孟勤身材最高。除了小童穿制服,三个人都穿半旧的深色蓝布长衫。余孟勤面色白净,肩平额方。小童常说:“给余孟勤画像,简单!用一把尺子就可以画了!全是直角!”余孟勤长得确是方正。不过也很神气,并不呆板,他是相当体面的。两眼尤其有神。
  到了校门外已经有许多人在路旁摊子上吃东西了。小童一看见周大妈的摊子,就跑过去。对周大妈笑了一笑说“早呀!你家!”又对她身边忙着洗碗的那个伶俐的小姑娘说:“贞官儿!来一碗豆浆煮糖鸡蛋!”
  这里有许多卖早点的摊子,卖的东西样数也多。学生们又好出新鲜主意,小贩们也能迎合心理。所以生意倒都不错。在这里路边上吃东西其实不大好,不过此地偏僻,学生上下课又忙,到别处去吃也来不及。这公路上常有急驰的车辆把土扬得很高,学生们就只用手掩了碗。也有的车子肯在学校附近开得慢一点。学生们便暗地称赞车上人聪明。新舍南北区只隔了这一条环城公路。学生来往非穿过这路不可。其实车子是应当开慢一点的。
  这时从西边转过一辆簇新的黑色轿车。车上的装饰在早晨的太阳里雪亮耀眼。车子式样是最新的。开得也飞快。后面带起一大片尘土。叫阳光照得昏濛濛地一片,又好像孔雀拖了一条未开屏的尾巴。从西往东到这方来。
  小童忙淹了碗,说:“这辆真新,开得好快!”
  “管他呢!”余孟勤皱了眉毛,怒目而视。
  忽然,到了凤翥街北口那里车子慢下来了,一直轻轻地滑了过来,停在校门口。一点尘土也未带过来。车门开了,大家都向那边看。走动的学生也停下来看。
  先下来的是一个中年军官。待他走开一步,里面跳出一个十七八岁的小姐来。她下来了,又向车内一探身拿了一件披肩。她穿了浅色的时装,小圆点子花。一双浅色半高跟皮鞋,最引人注意的是薄薄的丝袜里悦目的一双脚。
  “妈!车上下来的那个小姐长得多美呀!”小贞官儿在极端寂静的一幕里锐声的喊。那圆润的小孩嗓音叫人人有了笑容。
  那个车上下来的也听见了。她一手挽了披肩,伸出去拉住军官的手臂,一手假装做掠一下那轻垂的柔发,偷偷扭转头来向小贞官儿这边来看。她那还有孩气的眼睛正看见这边一个青年男子穿了蓝布长衫,一双浓眉正压紧了一双锐眼向她钉着。她吃了一惊,怯生生地想躲,不想回身猛了,一脚踏到地上一个小水洼儿。吃了一闪,又灵活地让了过去,没有跌倒。她那大大的眼睛便看了地下,再也不敢抬起,只头也不回,轻轻地说了一声“妈!我跟爸爸去啦!”就走进校门了。
  这边几个人又来吃他们的早点。小童早把嫩嫩的蛋,一口吞了。他心上还有着方才那个俏丽的影子,他不知怎么地忽然想起伍宝笙来,他说:“余孟勤,是你介绍伍宝笙做新生保护人吗?”余孟勤说:“你怎么知道?她作保人一定特别好罢?”大宴说:“她还会请人看电影呢,小童怎么会说不好!”朱石樵说:“我也要说伍宝笙做起来一定好。”
  “你们说谁?”忽然小贞官儿问。
  “伍小姐。”小童说。
  “伍小姐美,还是才将这个小姐美?”小贞官儿问。
  “都美!”小童说:“贞官儿,你说呢?”
  “我也说都美!我分不出来!”
  “小贞官儿,你也美!”余孟勤说。
  小贞官儿抿着嘴儿笑了。周大妈也笑了。说:“傻丫头子!你还笑呢!”
  “大宴!”小童说:“我说刚才这个有一点比伍宝笙好!你猜是那一点?”
  “那一点?”余孟勤问。
  “伍宝笙老穿袜子。人家就没穿袜子!”小童说。
  “小童!你说将才她差点踩到水坑那一闪。是不是比白鸽子展翅膀还好看?”余孟勤说。
  “我也觉得。”小童说:“她的腿真是最美的。她那样子就不像会跌倒的!她一定会打球!”
  “她也许是新生?”朱石樵忽然说。
  “也许!”大宴说。
  “走罢!大宴。”小童已经吃完。又把手上的糖渍放到嘴里去吮。
  “走!”大宴说。
  “你们上哪儿去?”朱石樵问。
  “别告诉他!”小童赶忙喊。拖了大宴就走。那边余孟勤也拉了朱石樵去大西门洞去看墙上贴的当日报纸去了。
  小童和大宴沿了公路直向东走,走完学校的围墙,上了一条小路,这时虽还早,山坡上小路已经晒热了。一会儿,到了三分寺的火化院。这火化院隔了新校舍与三分寺相对。三分寺现在是一部分研究室,及书库。许多和尚让了出来住在火化院这边空房子里。火化院的菜园很大,划了一大块用栅栏隔起,作为生物系的培养苗圃。他俩个进去,正看见幻莲和尚在那儿晒太阳。幻莲认得他们便起身招呼。小童唤了一声“师父”,就往里跑。宴取中就站下未说话。幻莲说:“宴先生,今天学校开学了。”宴取中说:“对了,师父也晓得了?”幻莲说:“今年度是谁来管图书馆?”宴取中说:“还不知道。师父
  又看完什么书了?”幻莲说:“也没有什么。乘放假机会借了几本平时借不出来的指定参考书看。等一下宴先生回去的时候,我叫他们交宴先生两本书代还一下。”说着一合掌就走进屋去了。大宴就鞠了个躬,也向后花园里来。一看门已大开,锁和钥匙都扔在地下,大宴顺手捡了起来放在袋里。往里走时,只见一畦一畦各种的花,看不见小童。他把热带性的大宽厚叶子,大朵儿的花全看完了,才在那边同心兰旁边见到小童。他正从井里提出一桶水来。看样子脸已经洗完了。正在脱鞋挽裤腿儿。大宴说:“你的钥匙呢?”
  “在栅栏门上!”
  “我进来时候怎没看见呢?”
  “那一定在你口袋儿里!” 
  大宴看他又洗完了脚,也不擦干就穿进鞋里。两个人就同看同心兰。这片同心兰占地方甚大,足足有半个园子。依了不同花色及朵儿大小排在那里。去年花色已经不少。今年又添了有斑纹的。这种花试验遗传最为方便。那些单色的花虽然美,他们去年全看过了。什么殷红的、深紫的、青莲色的,还有黑的,全像有茸毛似的。华丽极了。另外浅色的有的极浅。有一种淡黄的和另一种淡青的,又薄得像透明一样。一朵朵在太阳光里全像笑盈盈的脸。看到子二代的花床时就有许多奇怪的花了。有一种深黑的花,有绛红色的斑纹。大宴看着说:“这种顶名贵。”小童说:“外行!还不是都一样!”大宴说:“你就不数一数!这种的只有两行!别的都是三行:”小童一看,果然。他又看见一种浅黄的有紫色点子的,他就说:“不对!陆先生一定是看这种怪脏样儿的,他就拔去了一行!你瞧那种黄的有点子的多神气!”他们就又跑过去看黄的有点子的。小童又给花浇水,弄了自己一身是水。
  两个人跑了半天,也跑乏了。看看什么花也舍不得采。有一小片美人蕉同雏菊又嫌不好看。又看见些绣球,太少,不够。正发愁,就听见有人说话声音。大宴说:“听!有人来了。”小童一听说:“谁?你猜是谁!”大宴说:“吃早点时看见的那个!”小童说:“我听着她声音也像!”正说着那边走过来了五个人,那个见过的军官走在前面,那个小姐走在一位富态的大大旁边。还有一个短装的人,领了个小男孩子。那个军官看见了他们,便回头说了句什么,脚下就快了一点,走到他们这边来。他俩一看这军官相貌有些地方与那小姐一样,记起早上那位小姐说的话,知道是他的父亲。也就很规矩的招呼了。来的人说他姓蔺。大宴就说:“我叫宴取中,他叫童孝贤。”那边四个也走到了。也都站住不说话。蔺先生就说:“两位认得陆先生罢?我们是在美国时的同学。”小童说:“我就是陆先生的学生。这个花园就是陆先生作试验的。蔺先生也学生物?”蔺先生笑了。小童偷看那边;蔺太太、蔺小姐也笑了。蔺太太正看着他。蔺小姐眼看着地下。
  “我是学机械的,现在在航空学校。这个花园我来过。今天顺便看看,正巧门是开着,我们就进来了。”蔺先生说。大宴听了看小童一眼。小童正看着大宴。
  “我们是陆先生叫来摘花的。摘花去布置迎新会场。”小童说。
  “摘花?”那边蔺小姐吃惊地说:“爸爸,摘掉这些花?”
  “不摘这些个。”小童说:“这是陆先生试验遗传用的同心兰。我们摘别的小花。”
  “迎新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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