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央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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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央歌- 第6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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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打扮给谁看?”她生气地说。
  “还是说正经事。”小童说:“我现在已经可以吃饭了。”
  “小——童!”蔺燕梅说。
  小童洩了高兴,从口袋里掏出一把牙刷来,拿起范宽湖的盆洗脸去了。范宽湖低下头来对蔺燕梅说:“燕——梅!你也不该太不打扮了!”他想伸手去揽住她。她觉得了,便走出屋去,留他一个人在屋里。
  范宽湖仔细地想了许久,他觉得蔺燕梅整个人有一种力量把他吸着。他想一直到昨天他们赌气他才清楚这力量。他又想,从昨天蔺燕梅的神色看来,似乎她也应该有点觉出自己的心情才对。这一步念头往往是个对将来极有关系的转折点。他很受自己推论的影响,他忽然几至不能自持,他简直觉得自己宽厚的胸脯有蔺燕海那么优美的靠着。他越想情景越逼真,他完全觉得自己把蔺燕梅的心境看透澈了。他想:“女孩子自己反而常常感觉得不清楚。她们的情操常如未出土的嫩芽。她们需要春阳来唤醒!”
  再想想蔺燕梅这两年在联大的生涯。“她确实是太年幼,太无知了。她正酣睡着,鼻子里已嗅到了花香,而人仍未醒,只是在梦中露了笑容而已!她的感情简直是需要唤醒!这种需要简直是迫切!”
  恋爱的轨迹似乎本来就是穿来插去的两条线。范宽湖整个不顾在蔺燕梅那方面是怎么一回事,完全在自己心中创造,演绎,我们也没法子责备他,因为他是在走他份内的一条路线。这两条路线也许是背驰的,然而这也属于恋爱轨迹的一种。恋爱时人又必须是主观的,必须主观地为自己的故事着色。否则不但色泽无法美丽,而且整个的作风皆如抄袭,临本,甚至可以说是赝本。而模本,以我们的看法来批评,这个世界上有他一千一万个,或是一个都没有,皆无关紧要。固然,这话也很难得人赞可,听来且像是傻话。但是,甚为可喜地,古往今来,正有不少人作这种主观的,创造性的傻事。聪明人们是真不少,我们向后看去,他们如夜空的一片黑暗,倒是这些有限的傻子,男的,女的;所留下的事迹,和词句,令我们久久神往,如晶明的星星。
  强烈主观的爱人常常不是征服了他的心爱者,就是葬送了自己。他没有第三条路,他自己,或是别人皆无法把他置在第三条路上。他想是如此如此,事情就必须如此如此。这种强烈,不可理喻的欲求,依了自然的安排,是对于一个值得爱的灵魂,最大的诱惑。这种可怖的支配别人的心理,常制造出令人气喘都停的紧张,又魂消的快乐场面。如此无论结局如何都要算为成功。因为他只有在一种情形下失败,就是那个为他所想念的人是另外一回事,完全不同于他在自己脑中所造成的偶像。他的结局便同幻像之破灭一样,不可收拾。
  “不同,”这个词句还另有个意义。在数量上,比如说,大于,或是小于皆是不同。在质量上当然也有好于,或是坏于。所以幻像之完美与否,亦有本领之高下。以一个低劣的幻想去网罗一个超然在上的实体,常如用虫网去扑一个蝴蝶的影子,所得当然是场空。这个结果虽然也算是失败,为了他那一点纯真,这迷惘的游思,或可导他走上解脱之路。
  大的分类,假如是这样。我们当然还可以往小的支路上想些变化后的情形。比如有些人想像力是很强的,旨趣也很高的,他们会越想越接近完善,越想越吝惜自己的情操,他们便会安于孤寂,而在肃穆中净化了自己。亦有人越想越下流,他们不难很快地把自己造成个玩世主义者。那时候,一切真的情意便离他而去了。
  变化总需要时间来完成,所以在年青的岁月里,我们尽有单纯而真挚的心灵可遭遇,自己亦拿得出足够的真情来挥霍!让我们歌颂年青的日子,让我们怂恿我们的年青人!因为到了贫困的时候才知道什么是豪富。又因为自己贫困了,便去劝富有的人节省是妒羡得无法忍受的行为。年华又不比金钱,它是谁也公平地分到了一份的,它又是留也留不住的!
  畏缩犹豫的人,你们算了罢!你们拼命地忧虑,谨慎,也未必逃得脱愁苦,而黄金似的机遇与得意,永远不会是你们的了。世界上也许有真正黑暗的一面,但是至少你们在阳光下仍然皱着的苦脸,把光明的一面也弄黯淡了。往往这些可怜人走到阴影之下,与其说是性情的关系,不如说是赢弱身体的影响。快乐的人生观只有健康的人能接受。
  这一串儿推论多么放肆,任性,又痛快呀!我们何妨就如此任性下去,而演他一场可爱的悲剧呢?既然悲剧可能是没有一个人有错误,而照旧产生的!
  我们多笨呀。想与时间抗争!我们又多可怜呀,事先便知道我们永远要失败的。我们自己屏息,便以为时间也停止了呢!在悲剧终须出场时,我们想迟延它,但是我们有限的一点点本领束缚了自己的期望。这可怜的迟延手法又是多么可笑的儿女态,而不英雄呵!
  英雄们耀人眼目的光芒不是涂在翅膀上的。他们的思想先要如狂潮的澎湃,而成熟时才去行动,故行动起来坚定稳妥,而不屈不挠。他们成功,或是就义,根本上并无二致。一下子凑巧,又回不了头的人,也许作出同样动人的事来,他却只能算是个莽汉,离英雄还远得很。
  范宽湖现在也就是将将到了可以挥霍他感情的年纪。他脑中蔺燕梅的影像,也是在他不自觉中多少日子慢慢堆积,润色而成的。也许他妹妹宽怡不断的舌噪也有作用在内,不过一旦造成了,以他的英雄本色,便认为是自己名下的了,以后的吉凶,皆不肯再委之他人。他自然会惜情如玉,不动时便如捧了一盏珍宝的心上热血。泼出去时,便也一滴不愿留下。他慎思稳重,兴奋而又得意,于是不觉为之踌躇满志。
  他觉得蔺燕梅没有长期在余孟勤的鞭策下喘息的理由,更不可能有别人配用褴褛的衣衫蔽了她光辉的神采。他如果感觉不到蔺燕梅的爱情有唤醒的必要,他是太迟钝了。他如果不敢去试试,他是太怯弱了。他如果竟一任她迷惘着,而不去唤醒,他则不仅是太懒惰,而且有负上苍把这能力赋予他之厚意。
  英雄们更有一种性格,他们不是骄傲的。他们是如殉教者那样自尊而已。他们知道自己不见得便是最合适于这个伟大使命的人,他们时时希望有更光辉的角色出现。不过在没有更光辉的角色出现时,他们只有尽自己一份力。一旦是自已退让的时候,便宁愿伏下身去,为更英雄的人脚下一块铺路石。他变成一块石头时,才真正是可骄傲的。才真正有机会感谢上苍令他得以表现英雄本色。
  范宽湖把自己具体的情爱思想慢慢地完成,抽象,而到了一种理论的境界时,他的快乐也就超出恋爱而到了了解的领域中去了。
  这时候小童已经洗完了脸回来。他说:“范宽湖,你说我这个人彻底不彻底?我要么不洗脸,要么就跳下湖去洗了个澡。”
  范宽湖的心潮一下子收不回来,他虽然看着小童,却没有说出话来。
  “我一方面觉不出别人定下的规矩有什么错,可是我又觉得我自己的作法很对!”小童说:“洗脸实在是件小事,我是可以忽略。而走到湖边,跳下去洗个澡,也是无论如何不错的!”
  “她需要唤醒!她需要唤醒!”范宽湖想。
  “至少!我想。”小童说:“把思想弄得这么自由是对的!”
  “我是最合适的人!”范宽湖想。
  “喂!”小童说:“蔺燕梅哪儿去了?你们这儿是谁给我饭吃?”
  “蔺燕梅?”范宽湖醒了过来。“她不在这儿。”
  “我也知道她不在这儿。我并且知道她也不在床底下。”小童说:“怎么样,想心事?走,吃饭要紧!”他拉了范宽湖一把就走,刚要出屋门蔺燕海和小范迎面走来招呼他们去吃饭。小童说:“救命!你们这会儿简直是观音菩萨!”
  “怎么又信了佛了?”小范说:“仔细你那个上帝听见捶你!”。
  “俗话说得好!‘不挨骂长不大’。我也欠捶。今天上帝捶一下,明天观音菩萨捶一下,两下子就长到六尺了!”他一边笑着就先跑上桌去吃饭了。蔺燕梅听了看着他温和地笑。范宽湖看了蔺燕梅更温和地笑。
  饭是小范单外给他们预备的。收容所的饭另外开。她知道他们饭后去宜良,她也很想去。可是人家没有请她,她又不肯先开口,所以她想用话绕着弯子令人请她一起去。她就忙着招呼他们就坐,又把桌上菜碗挪挪正,又问菜可口不可口,又怨他们不早说要先吃饭,以致于饭或者还有点夹生。她看小童吃得飞快就说:“瞧着噎着!既然诚心给你预备了饭就不会半路抢下你的碗来!舒舒服服地吃完了出去玩,有多少好!我还得给你们洗碗!”
  蔺燕梅听了便放下碗来看小童。小童头也不抬一气先把手中一碗吃完,然后向小范一照,说:“干杯!客人不卖点力气吃,也对不住主人呀!”小范听了一笑。他就又把碗向小范一伸说:“添饭!”小范这半天忙得才坐下,拿起筷子要吃,见他如此,又忙站起来给他添了饭,添得满满地上尖,他接了碗,用手按着,先不吃,说:“小范!你刚才说什么来着?我吃得快就是怕你抢!知人知面不知心,我可学乖了,怎么样,现在第二碗在手,你抢也抢不去了。为了吃你预备的一餐饭,没有先说声谢谢,所以还得受你一两句闲话是不是?”
  小范没料到他这一手儿,老大吃了个亏。气得说不出话来。转念一想,这个账后算,莫奈何,还是去宜良的事要紧,所以也顾不得蔺燕梅和他哥哥笑成那样,只有说:“越学,这个小童越刁了。看到了宜良人家蔺燕梅的阿姨听不惯你。”
  “又是老话。”小童说:“这位阿姨就是个真神仙也未必我就见不得!”
  “人家可是真好!”小范说:“我生平就没见过第二个漂亮的。又温和,又有学问,又会说话。”
  小童不等她说完就抢着说:“我如果是修女,叫你这么一描写,马上还俗!”
  “要死啦!”蔺燕梅说。
  “就是非死不可,那我还是要还俗!”小童反正是一派胡扯。
  “看看你说的是什么话!”小范说:“不过我知道你一见了她就说不出这种话来了。在天使面前,小鬼就自惭形秽了。我真想去看她一下:我们在车上还见过一面的。这么着,去到那儿,给我捎个好儿罢。”
  “天使也有好几等。”小童说:“她就算是个超级大天使,我也可以算是个头等的了!所以你这样儿的也不用去宜良出丑,到我这儿忏悔一下子也够了。来!说以后再不敢在我面前玩枪花了!”说着放下碗筷,两手一招,作个翅膀样子,那神气真气得死人。
  蔺燕梅把两只手给他拉回桌上,跟小范说:“你为什么不跟我们一起去呢?你既然想见她?”
  小范听了正待作态,小童抢先说:“她忙得很,别难为她了。小范,我一定给你捎个好儿去。一定!”
  这下子可逼出小范真话来了,她把碗一放,说:“小童,看你有好报应的!整天缺德!我是忙,我今天偏要去,用得着你捎好儿!”
  “不打诳语是佛家一戒!”小童说:“逼得你说了实话是修福。是谁先叫我捎个好儿的?自己圆不了谎,都咬着舌头了!”
  “你们两个嚼些什么?”范宽湖说。
  “请问你,”小童用筷子指了小范对他说:“看看她今天饭桌子上这份儿殷勤,你们令妹从来这么贤慧过没有?我正奇怪呢!等她说:‘舒舒服服吃了出去玩有多少好!我还得给你们洗碗!’我才明白。”
  蔺燕梅看他这个神气不该,就去打他。他说:“你问小范服不服,再打我,我就单爱管这种闲事。”
  “我就单爱管你!”蔺燕梅不看小范,单瞪他一眼说。他好像想说一句什么的,又停住了,端起碗来,他说:“算了罢。不说了,就着一口饭咽下去罢!”
  蔺燕梅就邀定了小范一起去,她呢,伎俩为小童识破,莫可奈何,既然是真想去,便不得再赌气不去了。大家这才安静些吃了两口饭,小童又抬起头来说:“上次你管得我到今天看见桥就发愁,也还罢了。现在我怕以后看见饭碗也心疼,那将来的日子还怎么个过法儿呢!”
  蔺燕梅在这种地方,天赋上不及小童多了。她缺少在这方面的不宁也就缺少不宁之后的收获,更大的宁静。虽然,她的感觉却是极灵敏的,她常以感觉来补思索之不足,而得到同样的进益。但是凭感觉来学习,有时会得到错觉,那就危险了!此刻她叫小童搅得一塌糊涂,她便来不及感觉小童词句中之分量。她只说:“少用点气人的字眼儿罢。你就会想得出来!还不老实吃你的饭!”
  小童说:“我这么重视吃饭的人都为这句话忍得住少吃一口,你都不行?我现在不能为人了解的感觉真如当初和氏璧的故事。”
  他的话不能引起这桌上人的兴趣。也只有搁下了。
  吃完了饭,范宽怡要打扮一下,也拉着蔺燕梅回屋去。范宽湖很高兴,他说很愿意等她们。小童说:“我也赞成。我出去一下,马上回来!”说着就要走,被小范一把拉住,说:“少出主意!想去游泳是不是!学着点安静,闲得难受的话,给我们舀两盆水来!”小童没有办法。又知道是她诚心想给他找事,一言不发,就去打水。他一下子把两个盆拿走,说:“一只手拿盆水试试看,练练力气。”等一下果然颤颤巍巍地拿了两盆水回来。小范怕他把水洒在屋里忙着给他接了。又在床上把衣服拿开,腾出个地方给他坐。蔺燕梅看了,她只得也让范宽湖坐下。她的床上是永远收拾得好好儿地。两个女孩子就洗脸。小童便把手上的水在衣服上擦净了,他说:“小范明白我的意思,看我不整不齐地,便让在她床上坐!”小范听了又没有话回他。
  洗好了脸,小范便去梳头,把头发散开,再梳好鬈儿。她一面去看蔺燕梅只是淡淡地擦了点胭脂,便去涂口红。她就看她一眼,把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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