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央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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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央歌- 第5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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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样的话真令人听了不平,伍宝笙幻想着蔺燕梅忍受的情景,不禁眼泪滴在自己手背上:“本来是女孩子哩!”她想:“女孩子的恋情真是苦恼的根源!”她很想此刻挺身而出把她的妹妹再救回自己的温情里来。但是她的妹妹是不是愿意呢?她又想如果今天是不宜露面的,为了免得令燕梅难堪,至少以后,在遇到大余时,以四五年同学的资格要折服他这一点不近人情的地方,仅是为了她妹妹的幸福,她也该这么做。
  “也好!我们撇开你不谈。”蔺燕梅极柔和地说:“方才幻莲师傅的话哪一点儿不对?‘不要误了脚跟底下的大事!’他的目的与你一样,而他的慈悲,热情处只有更过于你!‘不要忘了自己的责任!’这不是你一天到晚宣讲的题目吗?与他的话有什么分别呢?他能叫人走到一个目标去,你也是帮助别人向那一方向走。可是他肯原谅傅信禅的错误并且仍旧给他温暖的鼓励,你便会和他争辩起来。为了看一张字,看了他写了这么一句话,也会有这许多争辩,你一生真不知道要发动多少争辩呵!可是我告诉你,你这一场争辩失败了。你能说幻莲师傅的办法不对么?依你便怎么样?把傅信禅杀了?把宋捷军杀了?那样你想想看,是谁更成功了?是幻莲,是你?佛家接纳回头的人,圣经讲述回头浪子的故事。你一味地顽强。‘完全!’‘完善!’地讲个不停!所以你永远是痛苦的!”
  “这句话还可以讨论。”大余有这种好处,一讲道理,便平和了。“办法是幻莲的对,而且你也不是看不出来,我所行的也正是这个办法。但是在原则上我们要追求完备!在责备别人的时候,我想顶多期望他最终走上正道而已。在责备自己时,一定要求完备!完备!如果有人能为你所看重,而他确是保持着追求完备的资格的人,你也就该如此期望他。否则他应当觉得羞耻!羞耻自己已经失去追求完备的资格了!
  “燕梅!你是有资格的人。我不请你宽恕我的严厉,我反要你感激我的直爽!今天在幻莲屋里的争辩是对他说,而是给你听的,你会不知道?”
  “我知道的!”燕梅低声说。听得出是含有感激的口气:“这是我今天从耶露撒冷朝圣的收获。”
  余孟勤是个耿直的人,他不懂得谦恭,正如他不懂得爱抚一样。这样的话,他也只是挺身受之。这样的情他更漠然。
  慢慢地,听见他们走了。伍宝笙自己又想了一下,也站起身来,她想:“我也觉得浪子回头固然好,但总不及白壁无暇之光明可爱。余孟勤这几句话说得好。他们这一对情人说的也可以算是情话,不过作风不同罢了。桑荫宅用诗,他用言论。不!他简直用责骂来赞美他的爱人!幻莲也是一个妙人。他能说出宽容的活。这一对情人求全责备如果出了悲剧,何如小范同周体予,冯新衔同沈葭呢!”
  伍宝笙是个快乐的人,至少她是不受困扰的人。这些好处要归功于她的天性与健康。她能平静地思索这一套偷听来的对话,也能淡然把它忘掉。她欣然忘机地站在这里,也就和她身边这一片挺秀的亚麻一样。
  想想余孟勤那样急躁冒火,又何苦呢?想想全校人那么愁眉苦脸,又何苦呢?想想蔺燕梅那么苦修受炼,又何苦呢’?这里有一个完全的人格。她完善。她目标看得清楚。她是最尽责的工作者。她的效率高,性情心境好。她是有内在信心同修养的。说她是得天独厚,可以。但是许多别人又何尝得天不厚?她一切在余孟勤所鼓吹的标准之上。而她有着余孟勤大风之下找不到的快乐的脸。她是快乐的,是值得赞美的。
  像这样的性格很自然而然地会照进痛苦之群的眼里,当然也有人也从她那里找寻希望。小童便说过:“我们现在是在黑暗时代了。而伍宝笙是一颗星星。看看她,才会维持‘光’的观念。否则‘光’将是不可思议的事而被人从字典里除去了!”
  伍宝笙锁上了园门回去。她回去发挥她那晶莹的光辉去了。这就是她的工作。正如鞭策同学是余孟勤的工作一样。而她的工作是不用力的。她不是秋风,而是春阳。在她的温暖下雪便融化了。草木便发芽了。在她行令时一切都是默无声息的。静寂而生气热烈。春意炽闹。但春天之可爱,总要在秋冬之后才能为人发现。伍宝笙是春天。
  然而现在不是春天。这正是一九四一,民国三十年年底。
  这正是昆明城疯狂地变繁华的时候,变罪恶的时候,正是学生们的最落魄的时候,学校光辉最黯淡的时候。但是在学校之内,这是秋风行令的时候。他狂扫败叶。他用暴力去察看各株小草明春生存的资格。他寓建设于破坏,他除垢清秽。又砥砺善良。
  这年的十二月,当日本派去美国的和平之鸟来栖还在吃香槟酒的时候,日本海陆空军的大偷袭,已经准备妥当快到目的地了。十二月八日,突袭珍珠港,同时几处齐举烽火。
  狼烟燃遍太平洋里,十二月十一日关岛失守,二十三日威克岛失守。二十五日香港九龙也被偷袭者攻占。
  这不是个小爆竹。这是一声春雷。学生活跃得很。从前要悄悄地去作的事,现在可以公开了。离校的学生,尤其是外文系四年级的学生,几乎全在盟军的机关里发现。桑荫宅也穿上了军装。诗也改了作风。转年一月二日,日军入马尼拉,十五日陷新加坡。中国军队带了一批学生作翻译官,在二月开入缅甸。他们走上宋捷军等从前走过的公路,也穿过凌希慧所穿过的森林。二月,雨季未到。北缅阳光正好。像桑荫宅这样的人校中不知道送出了多少。
  滇缅路上穿军装的人多起来的时候,投机商人的踪迹便少了。国军继续不断地开进缅甸的时候,那些商人便把走私的货物在昆明市上抛售了。战事发展的方向已经很清楚了。寒假中学生都抛了书去作战地服务工作。
  慢慢地雨季又来到了昆明。学校重新把学生吸收回来,学校用这样几句话来安慰学生。这话里很容易看出学校当局的苦心:
  “你们已经爱你们的新工作了。你们又已经明白过去学业成绩是可珍贵的了。我们现在允许大家在课余参加工作,正如同在军队中允许同学工余自修一样。你们工作是为了保护这个自由的国家,为了保护这自由的教育,我们的教育的目的也正是一样。
  “你们应该可以安心上完你们最后的一课,直到命令来征调你们走。你们却不可以自己离开了团体。免得最后给你机会求知识时,你不能得到,而调用你的时候又找不到你。
  “我们尽量给你最合宜的工作,也许能力高的人仅能发挥最起码的效用。那时你便要明白你的知识的责任,不要放弃了自修,而竟始终被当做一个起码的‘人’用了!
  “尽可能维持你的学校生活!”
  学校又规定了休学服役的办法。为服役的人保留学籍,又为他们的自修拟定办法。学校里面依了上学期余孟勤吹起的大风的余威,正常紧张地上着课。而同学心上那种枯燥寂寞的感觉消失了。大家又注意到活动的份子。也常常想到如何能最快把自己造成有能力的人。他们仿佛多年苦修今天才知道过去苦功的意义,于是欣然笑了。
  学生办过几次很成功的募款游艺会来筹集他们后援工作的基金。这时蔺燕梅又成为大家爱戴的人。她的工作,她的态度,全是感动人的。他们今年不开春季晚会了。蔺燕梅的舞搬到校外募款的游艺会上去了。她的光彩更胜去年。
  雨季又来了,又带来了撼人惊魂的骤雨,又带来了爽人眼目的疏雨。也带来了洗沐山岳灌浚河川,连绵不休的大雨。风季吹干了的草木,又复苏了,风季堆积的尘土,也洗净了。河水又涨满了又急流着。树叶又绿又香。
  隐藏在温暖的泥土底下的春意,又在翼翼攘攘的蠕动了。这种不安定,难捉摸的春流,校园里的人很敏锐地就感觉到了。它在眼前闹?在耳根闹?在行动中缠手绊足地闹?全不像。这个不安定,顽皮的春的精灵是不容易对付的。仿佛在你脱下了笨重的冬衣,不打算再穿时,他便袭击你了,他捉弄得你不知如何是好;在走路时,想学春风里的燕子,轻轻地跳一跳。独坐时愿意学花朵那样微微地笑一笑。又想惹一惹枝叶又想触一触嫩草。因为这个顽皮的小精灵正在惹我们呢!正在触得我们心痒呢!
  这时候那咆哮了一冬的余孟勤便如静寂春画里花荫日影下苦吟的诗人,为节令所感召有点春倦了。他一句诗苦思未得,却弛松了困顿的脑力半睡半醒地看了花开,而觉得诗句不重要了。他的职责又离开他了。诗句中的生命流到真的生活里去。
  学校里的同学从无知地辛劳中忽然体验到了辛劳的真意义,一声春雷里,每一株小草都从土里钻了出来,虽然他们长得还没有身旁拱起的土高。然而既已受到风薰,迎到日光,也都知道如何生长了。当然一冬在土里的育养,秋风瑞雪的功绩不可埋没,但是冬天在哪里?多么难记起呀!
  就在困倦的余孟勤的眼前,就在他扫落的枯叶堆里新的植物又发芽,抽条,长叶,开花。蔺燕梅今年的光辉更盖过去年。那个以同等学力考入一年级的蔺燕梅今年是全校同学心目中的珍宝,教师口中的骄傲,校外人士眼中联合大学的象征。
  她的音容便是同学爱校的联想基础。“让她好好地在校园中长成!”是全体校中人的愿望。
  春暖花开。映了校园里池水上流动的影子,玫瑰又娇艳地呈现在大家眼前了。大家都记起了去年春季晚会的情景,也回忆了一遍这一年春风秋雨的经过。静默地偷闲安息一忽儿里。人人为自己安然无恙的一年回忆祝福,也为蔺燕梅今后的幸福快乐祈祷。
  池塘旁边常常有人看花。也常常有人低声向花朵说一些别人听不清的话。却依旧没有人采折。
  在春季的快乐的活动里,余孟勤便显得笨拙了。后台上蔺燕梅的化装又是去请姐姐伍宝笙来陪着。在她自己扮好了之后,也顺手给姐姐发际戴一朵花。在前台依旧由范宽湖伴着。依旧是他华丽的歌声伴了自己的舞。他们又自己编剧。课室中的理论搬上舞台。冯新衔、朱石樵等的生花之笔压迫着观众顺了他们的思想走路!压迫他们慨解义囊来买舞台上给予的教育。学生们在春假中演了好几次戏。
  这一天范宽湖同蔺燕梅从礼堂预演了一幕新编的剧后,天色不过才下午四点钟的样子。两个人出来,并坐在池边草地上看玫瑰。范宽湖想改变剧中的对话。蔺燕海笑他不憧剧中含义。她停了一下。想想,有一句话有点难出口。她说:“什么便宜都叫你占尽了,你还要改什么呢?幕一开,就是我尽力地打扮好了,跪在你的椅子前面,说:‘我是你手里的竖琴,你不调奏,我不成曲调。我是你笔下的颜色,你不画,我不成图形。我的颜色,美丽,没有你的爱情,就失去了意义!’你还嫌这句子不好。你哪里知道,戏中戏本来也不是人生呀。戏词天生是戏词呀!戏里佣人和小姐说的台词可以口吻不一样,为什么这种半醉时的人说话口吻不可以和醒时两样?”
  范宽湖不是好辩的。他就不开口了。其实这几句台词他们写的时候大家会意是专为了蔺燕梅这么漂亮的女角儿说的。这样的话,由这样的人在台上说出来,便不由得人不听下去。蔺燕梅自己心里清楚极了。她每天不知道收到多少痴情人的信。那些人从她台词中受教。多少感激涕零,甚至有人信上说:“我正是你们戏中所指摘的人。有一天你的影子在我心上,我一天不会忘了你们的教训,来救我罢。蔺小姐!”
  但是贵族似的范宽湖不相信世上有这么易感的人。他嫌这台词一上来太不像口语。太与他自己在台上的演说相径庭。既然蔺燕梅口气不要他再提起改词的事他便不说什么了。他顺手用铅笔在包书纸上描绘对岸的玫瑰。这时岸上正没有别人。
  小童刚好走过来便看他画玫瑰。蔺燕梅爱和小童说话的便说:“小童天天看你忙得很跟一只小蜜蜂似的。你有工夫来看纸上的玫瑰?”
  小童孩气得很,他说:“至少蜜蜂懂得玫瑰。范宽湖你画错了。这完全是人画的玫瑰不是真玫瑰。”他们这种对什么事都有兴味的争论,是蔺燕梅去耶露撒冷朝圣后,久已失去的快乐了。在大余那里仿佛快乐便是罪恶似的。
  “怎么不真?”范宽湖说。
  “蔷薇科的叶子都是五小瓣儿。你画的大片儿叶子有点像茶花。”小童说:“不信你绕到半岛上去看一看。”
  “来!咱们商议一件事!”范宽湖说:“有蔺燕梅在这儿。咱们有权商议。”
  “跟我商量?”她睁大了眼睛说:“什么事,这么鬼鬼祟祟地?”
  “去年我把邝晋元扔到水里去了。想想他也真是冤枉。”范宽湖说:“闹得今年大家还谈论。如果我是你,就不愿被人比做花。乘今年不过是第二次花开,把这个俗气的说法摆脱开。我过去摘一朵花给你戴戴。花便是可以摘的了,你的身份就和花分开了。什么一天到晚人人说的‘校园里的玫瑰’也就叫不响了。什么我的那些倒霉外号也就没有人说了。”
  “我也实在讨厌这些俗气的外号。”蔺燕梅说:“大半年了,我认为人家都忘了呢,现在又叫了起来!许多在很远地方的朋友都写信来问我!”
  “不过这一下子,花可倒了霉了。”小童说:“你们一摘也许人人都摘。而外号未必消失。”
  “玫瑰花又不给子的。”范宽湖说:“本来是摘了戴戴好看的。”
  “你怎么知道?”小童说;“天下除了绸花纸花是为人戴的之外,没有花开是为人的。”
  “不跟你说!”范宽湖说:“蔺燕梅你爱哪一朵?”
  蔺燕梅一年过来,对自己的看法改变很多。她早已不做玫瑰三愿的梦了。她倒时常想:“长成一棵大树!一棵大树!直到伐木人来的时候!”。
  她听了范宽湖的话,便用眼找了一找。看见正对面,最上一枝,有一朵半开的,最饱满,最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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