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央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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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央歌- 第1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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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笑。余孟勤也不说什么,只用眼打量了他们一下。大宴说:“小童什么时候也会装大人了?”小童说;“早就大了。不过这一句话是才刚有感而发的。一个刘知己我便是今天才知道。人可以自大么?”薛令超说:“是作史通通释的?”朱石樵说:“对的。不过多了两个宇,他只做了史通。至于史通通释是后来清朝浦起龙的作品。”蔡仲勉说:“你说来听书的。你净打扰别人!”大家又听。余孟勤看蔡仲勉身体、相貌皆不错,一脸静静的神气。心上想:“一年级真有人材。”又想:“又是伍宝笙的光荣。带得这么好两个弟弟。”
  薛令超说:“这说的是过昭关?”
  “对了。”朱石樵说。“是‘文昭关’。你不愧是学文学的。方才在那边我听见人家硬说是‘战长沙’。没把我气走了!”
  “不惜歌者苦,但伤知音稀。”余孟勤说:“这云南说书,我才能懂一半。”
  “我也只懂一半。”大宴说:“可是我们不说话,仔细听。你看我和蔡仲勉,一声也不出。”
  “人家就没希望大家全不说话这么听。”小童说。
  “人家希望到时候给钱。”蔡仲勉说:“我没有钱,便捧个人场。”
  “你外行了。”小童说.“茶馆是分类的。有说书的,茶钱便多些。用不着单外给。”
  果然,“文昭关”已经说完了。又接了一段“战宛城”也没有来要钱。朱石樵说:“好险。我身上只剩了一支洋蜡钱了。给了他我就不用开夜车了。”
  “我捐助。”余孟勤说:“一支蜡太暗了。又犯了老毛病,不爱惜自己!在此地写几个字的草稿也还罢了,回去哪能这么干?身体也是要紧的。比方你学业刚刚有点根基,便‘不幸短命死矣’,我们对你的批评是要很苛刻的!”大家听众孟勤义正词严,便都望了朱石樵,很爱惜的样子。余孟勤又说:“你写这篇文章我每晚助蜡一支,你自己点一支。有这支蜡照着时你笔调就要缓和些。”
  “好呀!”小童说:“我也助一支,白莲教,你不用买了!”
  “又来啦!”大宴说:“你别又一支了。我来半支,你也半支罢。不给现钱,给现货。”
  两个一年级学生听得入神,也都暗暗为朱石樵欢喜。朱石樵只是说:“也好,也好。好!好!”
  余孟勤又说:“那个傅信禅也不知道怎么样了?前些天说要翻译威尔逊的一本国际公法。我说那本书太浅太教科书味儿了。他说他是不得已。惟其是教科书味才好卖钱,他太穷。我想也算了。他英文很差。翻一本书也可以有许多好处。你们知道怎么样了?”
  “我看翻不成功。”大宴说:“他的目的在钱。便无从得这推动力。他根本买不起这许多纸。翻好了,又不见得准有人给出版。他便会心冷了。况且,国际公法看译本不及念原文。”
  “傅信禅的情形不同。”余孟勤说:“他是孤儿教养院出来的,那个地方天生地不许人有野心,他便看出魄力不够来。”
  “我们这个又野心太多了。”朱石樵说:“你们看小童。他不但混身上下全是野心。并且尽是白日梦。”小童听了看着蔡仲勉薛令超笑。
  “不过他是一员福将。”大宴借了才从说书的那里听来的一个名词:“他们学理科的一切有程次。按步就班的走,就是了。”
  “你的题目到底是什么?”余孟勤问。
  “我们是好些人一个题目。”小童说:“二年级一入系,便由先生看学生兴趣派定了。这一作就是三年。毕业时就是论文。不分寒暑假全要作。自己单外还可以有题目。现在这个总的,是陆先生指导的遗传上的东西。”
  “要一气作三年试验?”蔡仲勉吃惊地问。
  “三年!”小童说:“还是短的哪!我们用的是荷兰鼠,是生殖快的。若碰上了长寿的,像龟,人的寿命还熬不过他呢!”
  小童他们对于用心已经是成了习惯,沾了一点学术味儿的东西全爱好,所以大家虽然学的不同,谈起来一样投机。联合大学的工学院,独自放在城东南外,拓东路上,学生们便觉得吃亏。他们功课既已相当紧迫,看课外的书时候便很少。谈来谈去,全是工程同计算,不及这边幸福,谈天之中等于上课。讲说,胡扯,甚至卖弄,对他自己说是温习同训练对自己知识的组织力。对听的人说是增长学识。事实上也是让学生们闲在点儿才好。何苦把他们好奇心最强,求知欲最盛的年岁给忙过去,等到人老了,再回头找学问,真是“时过而后学则勤苦而难成”了。
  环境是环境。作不作还是在自己。宋捷军寒假后考试成绩发表,大家一看他缺考及不及格的功课过了所限的分数。开除了。去看他时他早已不在校里。冯新衔晓得,后来才讲出来,原来他在学期开始之时早已念不下书去了。因为这时通缅甸的一条公路贸易正发达。混水好摸鱼,乱七八糟的白手成家人真不少。有野心而不想走正路的年轻人就趋之若鹜。宋捷军在校中时为了找工作便到一家贸易行去。没有多久,茶馆中就看不到他了。他衣裳也穿得漂亮了,课也不常上了。口袋里似乎有掏不完的钱,并且常有新东西送人。金先生和他沾点远亲的关系的。有时很严厉地问他将来打算怎样?是否从此不再上学了?他只说现在完全是一种作事补助学费的意思。这里比校内许多工作省事,而且挣钱多。不料麻醉人的享乐日子过惯了,他便走上了投机商人的路子,有时竟旷课远去,到缅甸去经营贸易。他对求知的欲望也不强。对学问的目的及需求,也茫然的很。校中除了打球之外,也没有他得意的事。开学之初,他的功课便已是一塌糊涂,英文尤其坏,冯新衔还有一门社会科学与他同班,便追着他要给他补习。他却和冯新衔说:“不用补了。补也白补。念完四年毕了业,能够挣多少钱一月?现在教授们收入还及不上一个汽车夫。你再跟他们学能学到多少?”冯新衔听了气得想打他。他又说:“运输贸易是个新兴事业,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什么事不能做?”冯新衔便由他去了。后来大家听说他弄得很不错,自己有点钱,有些辆车,并且常川住在仰光,有事才坐飞机走上一趟。又弄了个公务员的名义。学校里的朋友本来还很惦记他。金先生说这又是关乎性情的事。说他是个心思浮浅,思想不能出奇,只会模仿不会创造,并且不能刻苦。这好像很成功的局面完全是环境趋势所造成。同时是个没有根基的幻像。而且以他不能创业的缺点来说,想他能成功地守业也不大可能。所以常说给别的意志不坚强的学生们听,劝大家别为外面繁华景象所欺,误了自己脚跟下大事。他说:“做事要挑阻力大的路走。事业大小,便几乎以做起来时之难易来分。同时人要抵抗引诱。而引诱是永远付不出抵抗引诱那么大的酬劳的。宋捷军顺从了引诱,你们已经看见的酬劳是如此。你们试试抵抗引诱看!也许那时才懂的什么是真值得追求的。如今缅甸公路上遍地黄金。俯拾即是。这太容易了。倒是不肯弯这一下腰的,难能可贵。”现在寒假快到完结的时候。已近旧年了,谁也不理会这个半途思凡的和尚了。三个月在用功,与三个月的改行,其中差别有多大呢!“为学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
  这天晚上大家在这有说书的茶馆中正谈的好。忽然余孟勤向外一看,冯新衔正走过来。余孟勤现在主编当地中央日报学术副刊。在这上面按期发表冯新衔的一种分段的闲笔,形容学校中生活的,顺便介绍许多在大学中的功课性质。他正要找冯新衔给他正月份稿费,却一天未找到他。于是就喊他进来,没想到冯新衔身边一个人也跟了来,并且向他们招呼,原来是宋捷军,只因为神气装束全改变得太多了,竟一时未看出来。一群老朋友见了面,总是很高兴的。一阵招呼,拉手中,蔡仲勉、薛令超两个人悄悄地起身走了也未觉得。
  宋捷军穿了一身深咖啡色有小花点,及深色格子的西装。料子实在细致,淡淡地闪着毛茸茸的光。厚厚的一件大衣,颜色更深一点,料子也是同样的好。淡青色的衬衣领子,簇新的,素净,板平由衣服一衬十分显然,中间一个深红色的领带。浑身上下,奇奇怪怪地一阵阵发出香水的气味。
  他坐下来,倒还不嫌桌子板凳脏,才坐定不等说话就从口袋掏出一个红的小扁铁盒子,给余孟勤,说:“给你来一盒‘克来文爱’!”余孟勤由他放在桌上,说:“算了罢。我早已改抽云南雪茄了。你买这一盒香烟的钱,够我买一条五百支雪茄的了。别叫我抽坏了嘴,再改回来难!”
  “别忙,有的是,”说着顺手把手中半截烟往地上一扔,一口烟向天一喷。那扔了的烟蒂有个金色的头儿,在空中一闪,划了半个光亮的抛物线:“这是‘三九’,我们在仰光全是抽这个。不贵。不过‘克来文爱’烟盒儿好看,我带了来十来盒,全在冯新衔那儿,是送给你的,找你们一个也找不着。沈氏茶馆也没有!”说着又掏出两支新式派克钢笔来,一支深色的给大宴,一支红的给小童。还有一个精美的彩色硬纸盒也给小童。小童一看是一盒蔻蔻糖。上面印的是许多凸起的小人儿。实在好看,便舍不得吃,交给大宴替他收着。宋捷军又说:“这盒子漂亮,可以收着玩。巧克力糖还多的是!呆一会儿再分,全在冯新衔那儿。”
  “冯新衔,”余孟勤问:“他送你些什么。”
  “笔。”他答.“是一套。一支自来水笔,一支铅笔,也是新派克。另外我写信托他买的书也买了些来,有一部分你用合适,转送你罢。不过看样子咱们买书的事还是不能乐观!要什么书,没有什么书。仰光文化事业不成,单是个商埠罢了。”
  “仰光新书也多得很,Gone with the Wind 我就买了两本,有一本由小童去送给伍宝笙罢。仰光看电影也都是新的。”宋捷军说。
  “Gone with the Wind 那本书挺厚吧?”朱石樵说。
  “喝!白莲教!瞧我这个乱劲儿,把你忘了。这本书我看不下去,净是生字,等你们用功的把它翻成中文我再看罢。我可另外给你带了几本书来,一本看相的书。别人告诉我好,我特别买来给你的。里面讲看手相,脾气,字体的都有,也在冯新衔那。这儿还有一件好东西。”说着又从大衣袋里掏出一个小长纸盒来。打开一看一只手表。
  “这可对了劲了。”小童喊:“朱石樵不致于再一个夜车开到天亮才发现了。”
  “也不一定。”余孟勤说:“他若是连看表也忘了,便怎么好呢?”
  “那只好带个闹钟了:”小童说。大家哗然全笑了。
  “钟表刚到中国来的时候,是当一种珍玩看待的。”朱石樵说:“这也难怪。你看他这么一个小玩意,带在手上,就能把人管理了。”他一边说一边翻来复去的看这个小表。
  “你听!”小童也拿过来研究一番:“他在里面丁丁东东地好忙呵!”
  余孟勤听了笑着说:“从一个表也可以看出中国这几年的国运了。最初到中国的表上面刻的是罗马字。表面上我见过的都是外国美女,或是风景画釉烧在真瓷上。后来就改用中国时辰了。子、丑、寅、卯地刻成双行。是外国人迎合中国人的需要。到了近来中国自制的表也是阿拉伯字了。”
  “这其实是文化的一种趋势。”大宴说:“罗马字的也不多见了。阿拉伯数字真不知道多少国家在用。而阿拉伯文并不是一种很有武力背景的文字。”
  “这话对我心思。”冯新衔说:“科学家现在已经不怎么分国界了。一片锌片掷在稀硫酸里,在美国,也出轻气,在中国,也出轻气。今天出,昨天出,明天准定还出。所以科学现在无言地说服了人。文学呢?只是作家,批评家自己觉得是做一件整个世界,全人类的事。可是看的人也许就不全同。文学是容易有主见的。不像一只表,丁丁东东地走,等你自己去明白。”
  “这表是好牌子。”宋捷军这才插上一句:“‘西马’!”
  “我倒差点忘了。”余孟勤说:“冯新衔,正月份稿费有了。”说着递给他一个信封袋,“你方才这几句也凑成一篇罢。这些意思是很要紧的。”
  “这些意思写一篇原来也没有什么不可以。”他说:“不过要说的话太多了,草草写出来,太挤,也太可惜。看看再谈罢。”
  “什么稿子?”宋捷军探出头向余孟勤问:“你给稿费?”
  “余孟勤现在编中央日报的学术副刊。”小童抢着说。宋捷军的头正伸在小童前面。一句话吓了他一惊。他说:“瞧瞧你这紧急警报似的!”
  “我这是隐恶扬善!”小童说话决不让他。
  “我真羡慕你们!”宋捷军说,“我是为了经济困难上不成学。现在弄成这么个神气。你们别笑话我。”
  “得了罢。”冯新衔用老朋友的口吻讽刺他。“你现在像是南洋去发洋财的人衣锦还乡了,还得意得不得了呢。何必说这种话?”
  宋捷军也确实有点得意。他叹了一口气说:“我也是先为经济压迫的关系。也没想到有今天。”
  “防微杜渐。”余孟勤说:“本来战时谁的生活都要撙节一点。经济的困难是谁也不免。不过不是这么个应付方法,这里可说的话便多了。光就挣钱来说罢。当初的困难是一个单位的钱可以解决的。一下子挣了十个单位。这花费也增到了十个单位。那时虽说钱多,但是压迫仍然存在。这样一来没有底了!”
  “现在叫我再干学生。我也真有点干不了。”宋捷军觉得余孟勤所说竟是他的真情,也觉得无言可对。
  “不过这原来也是勉强不得的事。”余孟勤说。“你出去给这些疯狂了的发国难财的商人作个好榜样,也是好事。政府正有依赖你们运输力量的地方。”
  “方才冯新衔也是说这个话。”宋捷军说:“不过我也有我的困难。我们一起干的还有些人,他们是不管这一套的。”
  “没有一件值得一作的事是一点困难也没有的。”余孟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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