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驯汉记(上)(典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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驯汉记(上)(典心)- 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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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不其然,听见「酒」字,浓眉总算松开了。

她淡淡一笑,嘱咐春步再拿些简册来,最好能让楚狂再看上几本,之后才转身离开书房,往厨房走去。

夜深人静,厨子们早睡了,亏得她厨艺不差,夜里还能变出个一桌酒菜。看楚狂平日的食量,她早该知道,他要是夜不入睡,肯定要再吃上一顿。

她轻哼着小曲儿,炒好豆苗鸡片,转动铁叉,控制着烤野鸽的火候,一面分神包着鱼皮馄饨。

脚步声由远而近,来到厨房。

「小姐,那个人在叫你。」春步踏进厨房,连楚狂的名字都不肯唤。不知为什么,她嘴角噙着笑,先前怨怼的神情减了不少。

舞衣取下野鸽,用竹筷试着味道。「不是要他好好看简册吗?」

「他不肯看啊!」春步耸肩。

「把鱼皮馄饨下锅,熟了后一起端进书房。」

「是。」

舞衣行色匆匆,又走回书房,心里直纳闷。她不是为他下厨去了吗?他又找她做什么?嫌她做菜太慢吗?

推开书房的门扉,映入眼帘的,是楚狂的臭脸,以及满桌的简册。看来春步存心激怒他,尽是把简册堆在他面前,故意要碍他的眼。

「酒菜再一会儿就好了。」她走到桌案旁,隔着摇曳的烛火,跟他四目交接。

浓眉仍没有松开,注视着她在火光下娇美的模样,半晌后才抬起手,指向桌上的简册。

「那让别人去做就好,你不许离开。」他霸道地说道,发现缺少她的陪伴,这些简册看来更加面目可憎。

「要我为你解说?」

他摇头。「念给我听。」

「那要花费很长的时间。」

「我要你念。」

舞衣耸肩,不再坚持,伸手拿起桌案上的其中一册。她的动作突然停顿,接着慢条斯理的,将视线滑过桌上的所有简册,清澈的眼儿,最后落在那张阴霾的俊脸上。

「这些帐册,你都翻过了?」她淡淡地问道,轻翻书页。

楚狂不情愿地点头,往后一靠,闭上双眸,不去看她。

「我要你念。」他重复着命令。

她拿起帐册,举到面前,红唇上噙着一丝笑。纤细的莲步走到另一张木椅旁,等到坐定了,她才打开书页,开始简述款纱城内种种事业。

「练染作坊六个,分青、绛、黄、白、皂、紫六色,有六十间屋子,工人两百四十人,一句可染布一千八百疋——」

舞衣的嘴上念着,眼儿却未曾落在书页上,反倒盯住闭目不语的楚狂。她在心中猜测,他是正在倾听,还是已经睡着了。

清脆悦耳的嗓音,伴随阵阵薰风,在夜里回荡。

黄昏时分,用完晚膳,花圃的僻静角落,多了个身影。

徐香抚着发上珠钗,正要回房休息,走到转角,却被站在那里的春步吓了一跳。

只见春步愁眉苦脸,眼里含着泪,头顶上端着铜盆,盆里装满了水。她的双手扶住铜盆,战战兢兢地捧着,怕稍微摇晃,里头的水就会溢出来。

「你站在这里做什么?」徐香诧异地问。

春步低着头,咬着下唇,清丽的小脸上尽是委屈。

「被小姐罚了。」她小声回答。

徐香挑眉,更加诧异。这倒是稀奇,舞衣生性宽厚,从不苛待仆人,春步又是最贴身的丫鬟,若不是做了天大的错事,舞衣哪会罚她?

「你做了什么?」

春步摇头,将唇咬得更紧。「小姐交代,不许说。」

徐香爱莫能助,拍拍小丫鬟的肩膀,这才转身走回自个儿屋里。舞衣虽然善良,但赏罚分明,一旦下了令,可不是旁人劝说得动的,即便是她这个总管去说情,大概也没有什么用处。

太阳下山,月儿升起,四周变得幽暗,连宅子里也逐渐没了声音,众人都已入睡。当春步顶着铜盆,在花圃旁站了三个时辰后,秋意才现身。

「好了,搁下吧。」

春步咬着唇,眼眶含泪,还不敢松手。

「搁下吧,是小姐要我来的。」秋意说道。

听见是舞衣首肯的,春步全身一松,急着想把沈重的铜盆放下。但端得太久,双手都在发颤,她手一软,水盆哗的跌在地上,水花溅得她一身湿。

身体辛劳、心里难受,春步一时悲中从来,坐在地上便哭了起来,纤细的肩膀抖个不停。

「往后可别再淘气了,小姐心地好,不代表她能放任你胡闹的。」秋意叹气道,拿起铜盆。

春步抽抽噎噎地点头,全身湿淋淋的,看来十分狼狈。

「别哭了,我已经替你烧好热水,先去洗个澡,之后早些去睡了。」她扶起春步,经过回廊,顺着弯曲的流水走去。

浣纱城内流水处处,终年水脉不歇,有些地上只消插上一根竹筷,拔起来后就涌出一线清泉。

方府内也有一眼泉,水清见底,水质甘冽,前代主母当家时,就交代用竹篱围好,让女眷们能在此戏水或沐裕

夜深人静,水泉处半个人影都没有。秋意点上烛火,把铜盆搁下,去端热水。

春步泪水未乾,加上双手发抖,弄了好半天,才能把小袄袍脱下。烛火之下,她粉嫩的身子上,只穿着一件淡红色的兜儿,纤细而可爱。

入夜之后,水温骤降,她不敢下水,只敢先用泉水洗脸,一面解着兜儿上的绳结,兜儿解到一半,肌肤有大半已经暴露在空气中。她一面脱着衣裳,一面委屈地哭泣。

都是那个臭男人、都是那些臭书,害她——害她——

背后有声音响起,她回过头,脱下兜儿,以为是秋意端来热水。

「秋意,我——」话还没说完,她目瞪口呆。

走进水泉处的不是秋意,而是两个高大的男人,她认得出来,这两人是楚狂身边的夏家兄弟。如今,他们正瞪大眼睛,猛盯着她瞧。

细碎的脚步声传来,秋意这才出现,端着满盆的热水,一边把竹篱门关上。「快点沐浴,等会儿——」咦,这儿人怎么变多了?

四人像是同时被点了穴,都僵在原地。

「你、你们——」秋意率先恢复,太过震惊了,聪慧如她,一时也不知该怎么处理。

「我、我们——」夏始仁也忘了该说什么,很想礼貌地移开视线,但他的眼睛却极渴望再多瞧几眼难得的美景。

秋意急忙挡在前头,不许两人用目光放肆。「春步,快把衣服穿好!」

春步这才回过神来,颤抖着蹲下身子,想拿起小袄袍,但衣裳早就湿透,而她初次被男人瞧见身子,既紧张又不知所措,湿淋淋的衣裳弄了半天,还是难以穿上。

「我——我——」她好冷、好委屈,这些臭男人不但害她被罚,竟还跑来偷看她沐元—

愈想愈难过,春步唇儿一瘪、眉头一皱,竟然哇的一声哭出来,双手抱住胸前,转身就往外跑。

秋意又惊又慌,快步追去。

「春步,等我啊!你别哭啊,我立刻去禀明小姐,把那两个偷窥的坏家伙扔出城去。」她急忙喊着。

夏始仁跟着追去,眉头紧皱。「喂,你这么说,像我们存心躲在这里偷瞧似的。」他们可不是故意的啊!只是想来洗个澡,哪里知道这小丫鬟会窝在这里脱衣服?

秋意奔得飞快,脚下不停,把他抛在后头。「你们就是存心的!」

夏道仁跟在哥哥身边,叫道:「说话要有凭据,别冤枉好人啊!」

[好人?!」秋意哼了一声,觉得这两个家伙根本是恶劣到极点,做了坏事,这会儿竟还不认帐!

春步跑在最前面,手掩胸口,不停掉泪。

「呜——呜呜——我完了啦,被他们看见——我、我嫁不出去了——」她愈想愈伤心,眼泪掉得更急。

「你别哭,小姐会帮你作主的,别哭啊!」秋意连声说道,还回头瞪了夏家兄弟一眼。

两兄弟站在回廊边,被瞪得不敢跟上去,只敢看着两个小女人愈跑愈远。

夏道仁搔搔头,虽然被冤枉有些不是滋味,但想到那丫鬟哭得那么伤心,他心里也不好过。

「哥,她为啥哭得那么厉害?女人给看到胸部,是这么严重的事?」军中弟兄都是袒胸露背的,早就成习惯了,要是一被瞧见胸部就哭,那整座军营岂不是哭声震天?

夏始仁的眉头没松开,因秋意的指控而耿耿於怀。「我哪知道?我还不是第一次看到。」其实,烛火微弱,他也没看清楚。

两兄弟慢吞吞地回到南厢,没再交谈。等回到房里,踹开打鼾沈睡、伸腿搁在他们床上的枭帐帐主,这才躺平就寝。

只是,今晚一反过去沾枕就睡的常态,两兄弟瞪着双眼,久久难以成眠。

楚狂发现,要找到方舞衣,是一件挺困难的事。

打从大清早起,他就遍寻不见她的踪影。他本也不大在意,搬了两坛好酒到大厅,打算跟秦不换、北海烈共享,但仆人却说,那两个人不在府内。

仆人一边说着,还搬上两大叠的简册。

「小姐说,怕楚将军喝酒时发闷,所以交代过,奉上几本简册让您下酒。」仆人说道,还恭敬地替他翻开书页。

楚狂脸色一沈,看见那叠简册,喝酒的兴致就烟消云散。

他扔下好酒跟简册,打算去找舞衣。要是没有她的陪伴、缺了她的声音,他拒绝跟那些简册共处一室。

走了几个院落,却没看见那纤细娇小的人儿,他逐渐不耐,眉头皱起,乾脆在回廊上抓了个丫鬟询问。

丫鬟见着他,有几分惊慌,但立刻镇定下来,盈盈福了个礼。「小姐出府去了。」她说道。

「去哪里?」

「织厂。每月三次,她必须去织厂巡视,看看织工们的进度。」

楚狂点头,迈步走出方府。他先去城中空地,察看黑衫军们的情况,确定一切安好,才去织厂找方舞衣。

织厂里机杼声吵杂,数百张织机响个不停,女工们瞧见突然冒出的高大身影,眼睛全盯着他瞧,手上却没停。

如鹰似的黑眸扫过偌大的织厂,没发现舞衣的踪影。他皱起眉头,找到监工。

「小姐去丝厂了,今儿个蚕儿要吐丝,她说要去看看。」监工说道。

楚狂转身就走,穿过宽阔的街道,轻易就找到丝厂。他如入无人之境,沈默地走遍整座丝厂,甚至闯入养蚕的蚕室。绕了一圈后,他站在丝厂的大门前皱眉。

「小姐到浣纱湖旁的麴院去了,说是要替楚将军您拿些好酒回府里。」有人主动上前说道。

他点头,往浣纱湖走去。

楚狂直到如今才了解,方家的产业不搁在府里,而是搁在府外,整座浣纱城,全都是方家的产业,而府内精致的亭台楼阁,只是用来居祝富可敌国的方府,宅院面积虽然宽阔,但跟其他富豪相较,实在是小巫见大巫。

浣纱城邻近大运河,城内密布着小运河,许多人家临水而居,出入都撑着小船。撑着船到了拱桥旁,将缆绳一绑,就能上岸做生意,方便得很。

他穿过大街小巷,每经过一处,身旁的人就沈默下来,瞪大眼睛,好奇地瞧着他,想仔细地瞧瞧未来的城主。

浣纱湖水波潋磅,风光明媚,湖岸两旁三步一桃树、五步一李树,湖的后方,是连绵的山脉。

麴院靠湖临山,取山涧的水酿造好酒,除了进贡外,还贩售商家。

「小姐刚离开这儿,去湖边看荷农们采收莲藕的情况。」麴院的人说道。

他脸色一僵,转身又走。

「小姐回城里,跟绣工们讨论这季花样。」荷农边挖莲藕,边热心地告诉他。

绣工说:「小姐去染房看颜色了。」

染工说:「小姐去丝带坊选衣裳压边。」

丝带缇花工说:「小姐刚走,去监督疏浚筑堤的工程。」

将淙纱城绕完一圈,他的脸色也难看到极点时,那纤细的身影才映入眼帘。她正乘着小船,持着纸伞站在船头,小船顺着渠道,即将划出城去。

一声巨大的咆哮响起,震得渠道两岸的人都呆住了。

「方舞衣,不许动!」楚狂大吼道。

她也被那声吼叫吓了一跳,回头望去,正好看见岸上的楚狂。他一身黑衣,高大的身形在众人间,彷佛鹤立鸡群。他那模样,简直像是尊高大的战神,等着所有人跪倒膜拜。

在城民的注视中,他蓦地足尖一点,拔地而起,身形如鹰似鸾,笔直地扑向船头,轻易地就跃过十来丈的距离。

惊叹声响彻两岸,楚狂已经上了船。小船因突然的重量,稍微摇晃了一会儿,船夫技术精湛,立刻稳住,这才没翻船。

舞衣还没来得及眨眼,他已经像座小山似的,杵在她面前。她稍微挪开纸伞,仰望着他,发现他浓眉深锁,满眼阴骘不悦。

他正瞪着她,一声不吭,大手插在腰上。

老天,他板着脸的时候真吓人!

不过,舞衣也发现,不只是他皱眉时能让她着迷,就连他愠怒时的模样,也能让她看得痴了,几乎移不开视线。

「方舞衣!」楚狂开了口,声音在她耳边轰轰作响,就像雷鸣。

她微微一笑,将纸伞搁在肩头,半转过身子,面对着光洁如镜的湖面。

「楚将军,我的耳朵很好。」

「那又怎么样?」他瞪着她,怀疑她脑袋有问题。

「请你不需吼叫,我听得到。」她笑意加深,还是没有看他。

他眯起眼睛,瞪着她瞧,怀疑地存心想激怒他。

方舞衣始终表现得温驯乖巧,对他言听计从,只在某些时候,会冒出些让他气结的话语,他起先不以为意,却慢慢发现,她说出这类话的次数逐渐频繁。

楚狂暗暗下决定,在成亲之后,要找时间教教她,让她懂些规矩。女人,就该听话!

「你找我?」舞衣淡淡地问,总算回头看他,端详他因风吹而凌乱的黑衫与黑发,清澈的眸子里带着笑。

「对。」

「有什么事吗?」

看楚狂的模样、表情,大概已经找了她许久,说不定从她一出府,他就追上来了。在风里奔波半日,他的黑眸变得更加闪亮,凌乱的衣着,彰显了跋扈霸道的气势。

他主动来找她,让她很高兴。这是个很好的进展,他开始会注意到她的存在,一发现她不见了,就满城追着她跑。

虽然嘴上没说,但舞衣笑在眼里,甜在心里。

楚狂开始在乎她了吗?

舞衣转动纸伞,伞上绘的花儿乱转,她的心也乱转。

他看着她,仔细地从绣花鞋、绢丝裙、罗纱袄一路往上看着,如炬似火的黑眸,半晌后才落在她清丽的小脸上。

之后,楚狂才吐出三个字。

「我饿了。」



第六章

小船划出渠道,进入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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