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端康成作品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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川端康成作品集- 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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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的香味越发浓烈。可能由于有电毛毯子的温热,从姑娘身底下传出来的气
味越发浓重了。江口变换着各种手势在玩弄姑娘的秀发。他看到她的发际,
特别是修长脖颈的发际,恍若描绘般地鲜艳而美丽。姑娘把脑后的头发向上
梳拢成短发型。额前的秀发长短有致地垂了下来,形成自然的形状。老人把
她额前的秀发撂了上去,望着姑娘的眉毛和眼睫毛。他用另一只手的手指深
深地探入姑娘的头发里,直到触及头皮。

“还是没有醒。”江口老人说着抓住姑娘的头,摇晃了一下,姑娘觉得痛
苦似地皱了皱眉头,半翻过身子俯卧着。这样一来,就把身子靠近老人这边。
姑娘伸出两只胳膊,右胳膊放在枕头上,右脸颊压在右手背上。这姿势使得
江口只看见这只手的手指。眼睫毛下方有小指,食指从嘴唇下方露了出来。
手一点点地张开。拇指藏在下巴颏下。稍稍向下的嘴唇的红色与四只手指的
长指甲上的红色,聚集在洁白的枕罩上。姑娘的左胳膊肘弯曲着,几乎整个
手背都收在江口的眼下。姑娘的脸颊丰满,可是手指却很细长,这使老人联
想到她那双一直伸长的脚。老人用脚掌去探摸姑娘的脚。姑娘左手也舒适地
张开了五指。江口老人把一边脸颊压在姑娘的这只手背上。姑娘感受到它的
分量,连肩膀都动了动。但是,她无力把手抽出来。老人的脸颊久久地压在
那上面,纹丝不动。

由于姑娘的两只胳膊都伸了出来,肩膀也少许抬起,肩膀顶端鼓起青
春的圆状肌肉。江口把毛毯子往肩膀上拉,同时用掌心柔和地抚摩着匀圆的
肩头。摩挲嘴唇并顺着手背向胳膊移动。姑娘肩膀的芬芳、脖颈的芳香,实
在诱人。姑娘的肩膀直到背部本是紧缩着的,但很快就放松了。这体态把老
人吸引住了。

此时江口就是为了蒙受轻蔑和屈辱的老人们,前来这里,在这个被弄
得昏睡不醒的女奴隶的身上进行报仇的。就是要破坏这里的戒律。他知道他
再也不能到这家来了。毋宁说,江口就是为了把姑娘弄醒,才用了粗暴的动
作。然而,江口立即又被真正少女的象征阻挡住了。

“啊!”他惊叫一声,松开了手。他呼吸急促,心蹦蹦地跳动。与其说是


突然停住了动作,莫如说受惊的成分更大些。

老人闭上眼睛,使自己镇静了下来。他与年轻人不同,要镇静下来并
不困难。江口一边轻轻地抚摩姑娘的秀发,一边睁开了眼睛。姑娘依然保持
着俯卧的姿势。如此青春妙龄,竟是个雏妓。她无疑是个娼妓,难道不是吗?
一想到这儿,犹如一场暴风雨过后,老人对姑娘的感情、老人对自己的感情,
整个都发生了变化,再也恢复不了原样了。他毫不惋惜。对一个熟睡而毫无
所知的女人,无论施展什么伎俩,也只不过是一种无聊罢了。但是那个突然
袭来的惊愕,究竟是什么呢?

江口受了姑娘那妖妇般的姿色的诱惑,对她干出了错误的行为,然而,
他转念又想:到这里来的老人们不都是带着远比自己所想象的更加可怜的愉
悦、强烈的饥渴、深刻的悲哀而来的吗?就算这是老后的一种轻松的玩乐、
一种简便的返老还童,但在它的深层,恐怕还潜藏着一种追悔莫及的、焦躁
也难以治愈的东西吧。所谓“成熟”的今夜的妖妇,依然还保留是个处女,
与其说是老人们的自重和坚守誓约,不如说是确凿无疑地象征着他们的凄凉
的衰老。仿佛姑娘的纯洁,反而映衬出老人们的丑陋。

姑娘垫在右脸颊下的手,可能变得麻木了,她把手举到头上,两三次
缓慢地弯曲或伸长手指。触碰了正在抚弄头发的江口的手。江口抓住了她的
手。手有点凉,手指很柔软。老人使劲仿佛要把它攥坏似的。姑娘抬起左肩
膀,翻了半边身,举起左胳膊在空中划了划,仿佛要搂住江口的脖颈,但是
这只胳膊软弱无力,没有缠住江口的脖子。姑娘的睡脸面向江口,靠得太近,
江口的老眼都看花了。眉毛画得过于浓重、还有假眼睫毛投下过黑的阴影、
眼帘和稍鼓的双颊、修长的脖子,依然是第一眼看到她时的那个印象——是
个妖妇。乳房稍微下垂,却十分丰满,作为日本姑娘来说,乳晕显得较大且
鼓起。老人顺着姑娘的脊梁骨一直摩挲到脚。腰部以下肌肉长得非常结实。
上下身显得不很协调,也许因为她是处女的缘故吧。

此时,江口老人已经能够心平气和地凝望着姑娘的脸和脖颈。在天鹅
绒帷幔的红色隐约的映衬下,姑娘的肌肤与它显得很协调。诚如这家女人所
说,姑娘很“成熟”,尽管几经老人们的玩弄,但她还是个处女。这说明老
人已衰颓,同时也表明姑娘让人弄得昏睡得多么深沉。这个妖妇般的姑娘,
今后将会度过怎样千变万化的一生呢?江口蓦地涌起一股类似天下父母心的
忧思来。这也证明江口已经老了。姑娘肯定是为了钱才睡在这儿的。但是,
对于付钱的老人们来说,能够躺在这样的姑娘身边,无疑是享受一种非人世
间的快乐。由于姑娘决不会醒来,老年客人无须为自己的耄耋而感自卑羞愧,
还可以展开追忆和幻想的翅膀,在女人的世界里无限自由地翱翔吧。不惜付
出比醒着的女人更高的价钱,其原因也在于此吧?熟睡不醒的姑娘,不知道
老人是谁,这也使老人感到放心吧。老人方面对姑娘的生活状况和人品如何
也一无所知。再说也没有任何线索可以感受到这些情况,就连姑娘平素穿什
么衣服也不知道。对于老人们来说,恐怕这不只是为了使老人免去事后的烦
恼这样简单的原因吧。其原因也许就像黑暗的无底深渊的一束奇怪的亮光。

然而,江口老人不习惯与不说话的姑娘、不睁眼看人的姑娘、也就是
根本不知道江口这个人是谁的姑娘交往,所以无法消除内心的空虚和不足。
他想看看这个妖妇般的姑娘的眼睛,想听她的声音,听她说话。对江口来说,
只抚摩熟睡不醒的姑娘这种欲望不那么强烈,毋宁说随之而来的是可怜的思
虑。不过,江口没有想到姑娘是个处女并感到吃惊,从而取消了打破戒律的


念头,顺从了老人们的常规惯例。虽然同样是熟睡不醒,但是今晚的姑娘比
上次的姑娘更有生气,这点是确实的。姑娘的香味,触摸的手感、翻身的动
作,都给人以一种确实的感觉。

与上次一样,枕头下面备有两片安眠药,是给江口服用的。但是,他
今晚没有早早地就服用安眠药睡觉,他想多看姑娘几眼。姑娘尽管熟睡了却
经常动。一夜之间约莫翻身二三十回。姑娘虽然背向着老人,可是很快就又
把脸转了回来,面对着老人。她用胳膊探摸江口老人。江口把手搭在姑娘的
一边膝上,把她拉过来。

“唔,不要。”姑娘仿佛发出了模糊的声音。

“你醒了吗。”老人以为姑娘醒了,更使劲地拽着她的膝盖。姑娘的膝盖
毫无力气,朝这边弯曲。江口把手腕探入姑娘的脖颈后面,把她的头稍抬了
起来,试着摇晃了一下。

“啊,我去哪儿。”姑娘说。

“你醒了,醒醒吧。”

“不,不。”姑娘仿佛要躲开他的摇晃,把脸滑落在江口的肩膀上。姑娘
的额头触到老人的脖颈,额发刺入他的鼻子。

这是可怕的硬发。江口甚至觉得有点痛。芳香扑鼻,江口把脸背过去。

“你干嘛,讨厌。”姑娘说。

“什么也没干呀。”老人回答。原来姑娘是在说梦话。是她睡梦中强烈地
感觉到江口的动作呢,还是她梦见其他老人客在另外的夜里的恶作剧?总
之,就算是梦话前后不连贯地断断续续,但是江口好歹能与姑娘对话,这时
他感到心情激动。说不定清晨时分还可以把她叫醒。不过现在老人只是在跟
她搭话,谁知道姑娘在睡梦中听见听不见。老人用话不如用动作去刺激她更
能使她说梦话,不是吗?江口也曾想:狠狠地揍姑娘一顿,或掐她一把试试。
最后急不可耐地把她搂了过来。姑娘既没有反抗,也没有做声。姑娘准会感
到喘不过气来。姑娘那香甜的呼吸吹到老人的脸上。倒是老人气喘吁吁的。
任人摆布的姑娘再次引诱着江口。

从明天起,如果姑娘知道自己已经不是个处女,会是多么悲伤啊。姑
娘的人生不知会发生怎样的变化。不管未来会怎样,总之,直到明儿天亮以
前,姑娘一切都是不知道的。

“妈妈!”姑娘仿佛在低声呼唤。

“哎呀,哎呀,你走了?原谅我,宽恕我。。”

“你做的什么梦?是梦,是梦呀。”姑娘的梦话使老人把她搂得更紧,试
图让她从梦中醒过来。姑娘呼唤母亲的声音里所包含的悲切,渗入了江口的
心中。姑娘的乳房紧紧地压在老人的胸脯上。姑娘挥动着胳膊。是不是姑娘
在梦中误把江口当做妈妈来拥抱呢?不,即使她是被人弄得昏睡不醒,即使
她是个处女,但她终究是个不折不扣的妖妇。江口老人这六十七年的人生中,
还未曾如此满身心地拥抱过年轻的妖妇。

如果说有妖艳的神话,那么她就是神话中的姑娘吧。

她不是妖妇,而好像是被妖术附身的姑娘。因此是个“活着昏睡”的
人。就是说,虽然让她的心昏睡了,但是作为女人的肉体反而更清醒了。变
成一个没有人心只有女人躯体的人。正像这家女人所说的“成熟”,在以老
人为对象方面的作为是很成熟了吧。

江口把紧抱住姑娘的胳膊放松,变得柔和些了。姑娘裸露的胳膊,也


重新变成拥抱江口的姿态,这时姑娘真的是温柔地拥抱江口了。老人纹丝不
动,平静地闭上了眼睛,陶醉在一派温情之中。几乎处于一种无忧无虑的恍
惚状态。他仿佛领悟到了到这家来的老人们的乐趣和幸福的感受。对于老人
们本身来说,这里有的不净是耄耋之年的悲哀、丑陋和凄凉,这里难道不是
充满着青春活力的恩泽吗?对于一个完全衰老的男人来说,还有什么时刻可
以比得上被一个年轻姑娘满身心拥抱着更能忘我的呢。然而,老人们为此玩
弄了一个被人弄得昏睡不醒的牺牲品——姑娘,他们觉得无罪而心安理得
吗?或者是这种潜藏的罪恶意识,反而平添了他们的乐趣呢?处于忘我状态
的江口老人,似乎也忘却了姑娘是个牺牲品,他用脚去探索姑娘的脚趾。因
为只有那里他还没有触及。姑娘的脚趾细长,且优美地动着。脚趾的各个关
节时而弯曲收缩,时而伸直张开,活像手指的动作,也只有那里才是这个姑
娘作为一个奇怪的女人,传递给江口的最强烈的引诱。熟睡着的姑娘竟能用
她的脚趾,表达出她那枕边的切切私语。但是,老人把姑娘脚趾的动作,只
当做稚嫩不稳却很娇媚的音乐来听,并且久久地跟踪追寻着这种音乐。

江口觉得,姑娘似乎是在做梦,又像是把那个梦做完了。

说不定不是在做梦,而是随着老人狠劲触动她,她就用梦话来进行会
话,进行抗议,从而形成一种惯例的吧。即使不说话,姑娘在熟睡中也能用
身体与老人进行洋溢着娇媚的对话。

哪怕是不协调的梦话也没关系,只想听听声音也就足矣,这种愿望之
所以纠缠住江口,大概是江口还没有完全适应这家的秘密的缘故吧。江口老
人感到困惑的是:不知说什么,或按哪个部位,姑娘才用梦话来回答呢。

“不再做梦了吗?梦见妈妈上哪儿去了是吗?”江口说着顺着姑娘脊梁
骨上的那道沟摩挲下去。姑娘耸耸肩膀,又趴着入睡了。看来这是姑娘所喜
欢的睡姿。脸还是朝向江口,右手轻轻地抱着枕头的一端,左胳膊搭在老人
的脸上。但是姑娘什么也没有说。柔和的鼾声暖融融地拂面而来。搭在江口
脸上的这只胳膊似乎只寻求安定位置地动了动,老人用双手将姑娘的胳膊放
在自己眼睛的上方。姑娘长长的指甲尖轻轻地扎了一下江口的耳垂。姑娘的
手腕在江口右眼帘的上方弯曲着耷拉了下来,姑娘纤细的手腕盖住了江口的
右眼帘。老人希望她的胳膊就这样放下去,于是按住放在自己左右眼上方的
姑娘的手。渗进眼珠子的姑娘肌肤的芳香,又给江口带来新鲜而丰富的幻想。
眼前浮现出诸如适逢时宜的季节,大和古寺的高墙下,两三朵寒牡丹花,迎
着小阳春的阳光开放,诗仙堂边缘一带的庭院里绽满了白色的山茶花,现在
正是春天,椿寺里,奈良的马醉木花、藤花满园怒放,还有散瓣的山茶花。

“对了!”这些花勾起江口对三个已婚女儿的回忆。他曾带过三个或其中
的一个女儿去旅游并赏花。如今已为人妻和为人母的女儿们也许记不清了,
可是江口却记得很清楚,不时想起并对妻子谈起关于花的往事。做母亲的,
自从女儿出嫁后,似乎并不像做父亲的那样感到自己与女儿分别了,事实上
她们母女之间还不断有亲密的交往,因此对与结婚前的女儿一起去旅行并赏
花之类的事,不太放在心上。再说,有时去旅行赏花,做母亲的也没有跟着
去。

江口摸着姑娘的手,眼睛深处浮现出许多花的幻觉,尔后消失,复又
浮现,他任凭幻觉的浮沉,只觉昔日那股感情复苏了,那就是女儿出嫁后不
久,他甚至看到别人的女儿也觉得可爱极了,总挂在心上。此刻他觉得这个
姑娘就跟当年别人家女儿中的一个一样。老人把手收回,姑娘的手依然搭在


江口的眼睛的上方。江口的三个女儿当中,只有小女儿跟着他去看了椿寺的
凋落的山茶花,那是小女儿出嫁前半个月所做的一次告别旅行。此时椿寺的
山茶花在江口的幻觉中最为强烈。特别是小女儿在婚姻问题上有莫大的痛
苦。有两个年轻人在争夺小女儿,不仅如此,在争夺中小女儿已丧失了贞操。
江口为了转换一下小女儿的心情,才带她去旅行的。

据说如果山茶花吧嗒一声从头上凋落下来,那是不吉利的,不过椿寺
有棵山茶花古树,树龄据说有四百年了,一棵大树上却开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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