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端康成作品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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川端康成作品集- 第2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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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文子也跟着来了。
“茶具箱究竟放在哪里,我也不知道。栗本比我更清楚。。”
菊治说着回过头来。文子站在夹竹桃满树盛开白花的花荫下,只见树

根处现出她那双穿着袜子和庭院木屐的脚。
茶具箱放在水房的横架上。
菊治走进茶室,把茶具箱放在文子的面前。文子以为菊治会解开包装,

她正襟危坐地等着。过了一会儿,她这才把手伸了出去。
“那我就打开了。”
“积了这么厚的灰尘。”
菊治拎起文子刚打开来的包装物,站起身来,走出去把灰尘抖落在庭

院里。
“水房的架子上有只死蝉,都长蛆了。”
“茶室真干净啊。”
“是。前些日子,栗本前来打扫过。就这个时候,她告诉我文子小姐和

稻村小姐都结婚了。。因为是夜间,可能把蝉也关进屋里来了。”
文子从箱子里取出像里着茶碗似的小包,深深地弯下腰来,揭开碗袋


上的带子,手指尖有点颤动。
菊治从侧面俯视,只见文子收缩着浑圆的双肩向前倾倾,她那修长的
脖颈更引人注目。
她非常认真地抿紧下唇,以致显露出地包天的嘴形,还有那没有装饰

的耳垂,着实令人爱怜。
“这是唐津陶瓷吶。”
文子说着仰脸望着菊治。
菊治也挨近她坐着。
文子把茶碗放在铺席上,说:“是件上乘的好茶碗啊。”
它也是一件可以当茶杯用的筒形小茶碗,是唐津陶瓷器。
“质地结实,气派凛然,远比那件志野陶好多了。”
“拿志野陶与唐津陶瓷相比较,恐怕不合适吧。。”
“可是,并拢一看就知道嘛。”
菊治也被唐津陶瓷的魅力所吸引,遂将它放在膝上欣赏一番。
“那么,把那件志野陶拿来看看。”
“我去拿。”
文子说着站起身走了出去。
当菊治和文子把志野陶与唐津陶瓷并排在一起时,两人的视线偶然相

踫在一起。
接着,两人的视线又同时落在茶碗上。
菊治慌了神似的说:“是男茶碗与女茶碗啊。这样并排一看。。”
文子说不出话来,只是点点头。
菊治也感到自己的话,诱导出异样的反响。
唐津陶瓷上没有彩画,是素色的。近似黄绿色的青色中,还带点暗红

色。形态显得结实气派。
“令尊去旅行也带着它,足见它是令尊喜爱的一只茶碗。
活像令尊呀。”
文子说出了危险的话,可是她却没有意识到危险。
志野陶茶碗,活像文子的母亲。这句话,菊治说不出口。
然而,两只茶碗并排摆在这里,就像菊治的父亲与文子的母亲的两颗

心。
三四百年前的茶碗,姿态是健康的,不会诱人作病态的狂想。不过,
它充满生命力,甚至是官能性的。
当菊治把自己的父亲与文子的母亲看成两只茶碗,就觉得眼前并排着
的两个茶碗的姿影,仿佛是两个美丽的灵魂。
而且,茶碗的姿影是现实的,因此菊治觉得茶碗居中,自己与文子相
对而坐的现实也是纯洁的。

过了太田夫人头七后的第二天,菊治甚至对文子说:两人相对而坐,
也许是件可怕的事。然而现在,那种罪恶的恐惧感,难道也在这纯洁的茶碗
面被洗刷干净了吗?

“真美啊!”
菊治在自言自语。
“家父也不是个品格高尚的人,却好摆弄茶碗之类的东西,说不定是为

了麻痹他那种种罪孽之心。”


“啊?”
“不过,看着这只茶碗,谁也不会想起原物主的坏处吧。
家父的寿命短暂,甚至仅有这只传世的茶碗寿命的几分之一。。”
“死亡就在我们脚下。真可怕啊!虽然明知自己脚下就有死,但是我想


不能总被母亲的死所俘虏,我曾做过种种努力。”
“是啊,一旦成为死者的俘虏,就会觉得自己好象不是这个世间的人似

的。”菊治说。
女佣把铁壶等点茶家什拿了进来。
菊治他们在茶室里呆了很长的时间,女佣大概以为他们要点茶吧。
菊治向文子建议:用眼前的唐津和志野的茶碗,像旅行那样,点一次

茶如何。
文子温顺地点了点头,说:“在把家母的志野茶碗摔碎之前,把它当作

茶碗再用一次,表示惜别好吗?”
文子说着从茶具箱里取出圆筒竹刷,拿到水房去洗涮。
夏天日长夜短,天未擦黑。
“就当作是在旅行。。”
文子用小圆筒竹刷,一边在小茶碗里搅沫茶,一边说。
“既是旅行,住的是哪家旅馆呢?”
“不一定住旅馆呀。也许在河畔,也许在山上嘛。就当作是用山谷的溪

水来点茶,要是用冷水也许会更好。。”
文子从小茶碗里拿出小竹刷时,就势抬起头,用那双黑眼珠瞟了菊治

一眼,旋即又把视线倾注在掌心里正在转动的那只唐津茶碗上。
于是,文子的视线随同茶碗一起,移到菊治的膝前。
菊治感到,文子仿佛也跟着视线流了过来。
这回,文子把母亲的志野陶放在面前,竹刷子刷刷地踫到茶碗边缘,

她停住手说:“真难啊!”
“碗太小,难搅动吧。”
菊治说。可是,文子的手腕依然在颤抖。
接着,文子的手刚停下来,竹刷子在筒状小茶碗里就搅不开了。
文子凝视着变得僵硬了的自己的手腕,把头耷拉下来,纹丝不动。
“家母不让我点茶啊!”
“哦?”
菊治蓦地站起身来,抓住文子的肩膀,仿佛要把被咒语束缚住动弹不

了的人搀起来似的。
文子没有抗拒。


菊治难以成眠。待到木板套窗的缝隙里射进一线亮光,他就向茶室走

去。
庭院里石制洗手盆前的石头上,还掉落有志野陶的碎片。
捡起四块大碎片,在掌心上拼起来,就成茶碗形,但碗边上有一处,

有个拇指般大的缺口。
菊治心想,这块缺口的残片,说不定还可能找回来,于是他开始在石
头缝里寻找,可是,很快就停了下来。


抬头望去,只见东边树林的上空,嵌着一颗闪闪发光的大星星。
菊治已经有好几年没有见过这种黎明的晨星了。他一面这样想,一面
站起来观看,只见天空漂浮着云朵。
星光在云中闪耀,更显得那颗晨星很大。闪光的边缘仿佛被水濡湿了
似的。
面对着亮晶晶的晨星,自己却在捡茶碗的碎片以便拼合起来,相形之

下,菊治觉得自己太可怜了。
于是,他把手中的碎片就地扔掉了。
昨天晚上,菊治劝阻不久,文子就将茶碗摔在庭院的石制洗手盆上,

完全粉碎了。
悄悄走出茶室的文子,手里拿着茶碗,这点菊治没有察觉出来。
“啊!”
菊治不禁地大喊了一声。
但是,菊治顾不上去捡散落在昏暗的石缝里的茶碗碎片,他要支撑住

文子的肩膀。
因为她蹲在摔碎了茶碗前面,身子向石制洗手盆倒了过去。
“还会有更好的志野陶啊。”
文子喃喃自语。
难道她担心菊治把它同更好的志野陶作对比,感到悲伤了吗?
后来,菊治彻夜难眠,越发感到文子这句话蕴涵着哀切的纯洁的余韵。
待到曙光撒在庭院里,他就出去看了看茶碗的碎片。
但是看到晨星后,他又把捡起来的碎片扔掉了。
菊治接着抬头仰望,长叹了一声:“啊!”
晨星不见了。菊治望着扔掉的残片。就在这瞬间,黎明的晨星躲到云

中了。
菊治久久地凝望着东方的天空,仿佛自己的什么地西被人夺走了似的。
云层不太厚,却觅不见晨星的踪迹。天边被浮云隔断,几乎接触到市

街的屋顶,一抹淡淡的红色,越发深沉了。
“扔在这里也不行。”
菊治自言自语,尔后又把志野陶的碎片捡了起来,揣进睡衣的怀里。
把碎片扔掉,太凄惨了,也担心栗本近子等前来盘问。
文子似乎也想不通才摔碎的,因此菊治考虑不保存这些碎片,而把它

埋在石制洗手盆旁边。不过,他最后用纸把它包起来,放进壁橱里,然后又

钻进了被窝里。
文子究竟担心菊治什么时候拿什么东西同这件志野陶比较呢?
菊治有点疑惑,文子的这种担心是从哪里来的呢?
何况,昨晚与今晨,菊治压根儿就没有想过要把文子同什么人作比较。
对菊治来说,文子已是无与伦比的绝对存在。成为他的决定性的命运

了。
此前,菊治每时每刻无不想及文子是太田夫人的女儿,可是现在,他
似乎忘却了这一点。
母亲的身体微妙地转移到女儿身上,菊治曾被这一点所吸引,做过离
奇的梦,如今反而消失得形迹全无了。
菊治终于从长期以来被罩在又黑暗又丑恶的帷幕里钻到幕外来了。


难道是文子那纯洁的悲痛拯救了菊治?
文子没有抗拒,只是纯洁本身在抵抗。
菊治正像一个坠入被咒语镇住和麻痹的深渊的人,到了极限,反而感

到自己摆脱了那种咒语的束缚和麻痹。犹如已经中毒的人,最后服极量的毒

药,反而成了解毒剂而出现奇迹。
菊治到了公司上班,就给文子所在的店铺挂了电话。听说文子在神田

一家呢绒批发店里工作。
文子还没到店里来上班。菊治因为失眠,早早就出来了。
可是,难道文子是清晨还在睡梦中?菊治寻思,今天她会不会因为难

为情,闭居家中呢?
午后,菊治又挂了个电话,文子还是没来上班。菊治向店里人打听了

文子的住所。
在她昨天的信里,理应写了这次搬家的住址,可是文子没有开封就撕

碎,塞进衣兜里了。
晚饭的时候,提到工作的事,菊治才记住了呢绒批发店的店名。
但是,却忘记问她的住址。因为文子的住址仿佛已经移入了菊治的体

内。
菊治下班后,归途中找到了文子租赁的那间房子。在上野公园的后面。
文子不在家。
一个穿着水兵服的十二三岁的少女,像是刚放学回家,走到门口来,

又进屋里去了片刻,才出来说道:“太田小姐不在家,她今早说与朋友去旅

行。”
“旅行?”菊治反问了一句。“她去旅行了吗?今早几点走的?她说到什

么地方去了吗?”
少女又退回屋里去,这次站在稍远的地方说:“不太清楚,我妈不在

家。。”
她回答时,样子好象害怕菊治似的。是个眉毛稀疏的小女孩。
菊治走出大门,回头看了看,却判断不出哪间住房是文子的房间。这

是一幢带小院子的、不大的二层楼房。
菊治想起文子说过“死亡就在脚下”,他的腿不由地麻木了。
他掏出手绢,擦了擦脸。仿佛越擦就越失去血色。可他还是一个劲地

擦。手绢都擦得有点发黑且湿了。他觉得脊背上冒出一身冷汗。
菊治对自己说:“她不会寻死的。”
文子使菊治获得重新生活的勇气,她理应不会去寻死。
然而,难道昨天文子的举止不正是想死的表白吗?
或许这种表白,说明她害怕自己与母亲一样,是个罪孽深重的女人呢?
“让栗本一个人活下去。。”
菊治宛如面对假想敌人,吐了一口怨气之后,便急匆匆地向公园的林

荫处走去。

学校之花



扎着红色围嘴儿的地藏菩萨——每当千花子在女子学校的宿舍里怀念
起海边的故乡时,率先浮现在脑海里的总是那尊石雕的地藏菩萨。
千花子已经彻底地变成了一个东京少女,但居然还对海岬岩石下的地
藏菩萨恋恋不舍,这似乎与如今的她多少有些格格不入。
“那地藏菩萨其实不懂规矩,竟然扎着五个甚至七个围嘴儿。简直就是

一个不可救药的婴儿哪。”
“那不就跟千花子差不离儿吗?”
伙伴们接过话头巧妙地奚落着千花子。每当千花子开口说话时,总是

像婴儿一般,涎水差一点儿就要从嘴巴里流了出来,那模样显得可爱极了。
即使在已经成为女子学校学生的今天,她的嘴唇依旧是那么娇嫩水灵,仿佛
刚刚吮吸过母亲的乳汁一般。与千花子的嘴唇相比,那些用口红涂抹过的嘴
唇,不啻矫揉造作的人工花朵。

每当看见千花子的嘴唇,高年级的学姐自不用说,就连同是一年级的

学友也恨不得当上千花子的母亲或是姐姐。
清水也是其中的一员。
在去年游玩过的沙丘上
怀念曾一起游玩的伙伴
令早又造访这沙丘
却只闻凄凉的涛声浪语
是忘记了那时的山盟海誓
还是那个人已经悄然逝去。
千花子顾不得歌词的悲切,一边琅琅地吟唱着,一边卷起校服的衣袖,

拾掇着行李。
“千花子,千花子!”
“哎,你在哪儿叫我呀?”
就在千花子站起身来的那一瞬间,一脚踏进了旁边的柳条包里,如同

跨栏时踩空了脚一样,冷不防跌倒在了地上。要知道,明天起就是暑假了,

忙着收抬回家的行李,她哪有工夫来仔细观察脚下的情形呢?
“千花子,你能到院于城来一下吗?”清水站在窗外喊道。
“哎哟,我都痛得走不动了。”
看见室友的行李像夜市上的旧货摊一样被自己掀翻得满地都是,千花

子一边揉搓着受伤的小腿,一边“咯咯咯”地笑个不止,室友攥紧拳头使劲

地戳着她的后背,连声责备道:
“你这样可不好。真的,多失礼啊,千花子。”
“哎,你别用那副可怕的眼神盯住我好不好?”
“瞧,人家清水多可怜啊?”
为什么说清水很可怜呢?千花子有些困惑不解。不过说来也是——窗

外的藤架下,清水那张灰暗的面孔是那么严肃,仿佛差一点就要哭了起来。
而千花子的脸上却洒满了灿烂亮丽的笑容,两者之间形成了太大的反差。没
准室友正是在这一点上责备着千花子的不是吧。

千花子蹙着眉头,紧抿着嘴唇,走到了院子里,可就像是被谁搔着了
口腔里的笑神经似的,微笑源源不断地向外涌流着,脸颊上还浮现出一对可
爱的酒窝来。清水低着头,踱了一会儿步,然后说道:


“是那些想许愿的人给千花子的地藏菩萨扎上围嘴儿的吧?”

“嗯。”

“如果许愿的话,地藏菩萨会什么都听吗?”

“我又不是地藏菩萨,那些事我怎么会知道呢?”

“可千花子不是一直都相信,他会帮助你实现所有的愿望吗?”

“嗯,小孩子都是那么想的呀。”

“真是可爱。像我这样的大孩子,一旦开始思考各种讨厌的事情,或许
就不再灵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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