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端康成作品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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川端康成作品集- 第1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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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哟,瞧你多讨厌呀,以为我也长了痣才找的吧?”
“那倒不是,不过,真有的话,你此刻的心情会是怎样的呢。”
“在这儿,是吗?”夫人也看了看自己的胸脯,却毫无反应地说:u为

什么要说这些呢。这种事与你有什么相干。”
菊治的挑逗,对夫人似乎完全没有效应。可是,菊治自己却更来劲了。
“怎么会不相干呢。虽说我八九岁的时候,只看过一次那块痣,但直到

现在还浮现在我眼前吶。”
“为什么?”
“就说你吧,你也遭到那块痣作祟嘛。还记得吗,栗本打着家母和我的

招牌,到你家去狠狠地数落过你。”

夫人点点头,然后悄悄地缩回身子。菊治使劲地搂住她说:“我想,就
是在那个时候,她肯定还在不断地意识到自己胸脯上的那块痣,所以出手才
更狠。”

“算了,你在吓唬人吶。”
“也许是要报复一下家父这种心情在起作用吧。”
“报复什么呢?”
“由于那块痣,她始终很自卑,认定是由于这块痣,自己才被拋弃的。”
“请不要再谈痣的事了,谈它只会使人不舒服。”
夫人似乎无意去想象那块痣。
“如今栗本无须介意什么痣的事,日子过得蛮顺心的嘛。
那种苦恼早已过去了。”
“苦恼一旦过去,就不会留下痕迹吗?”
“一旦过去,有时还会令人怀念呢。”夫人说。
她恍如还在梦境中。
菊治本不想谈的唯一一件事,也都吐露了出来。
“刚才在茶席上坐在你身旁的小姐。。”
“啊,是雪子,稻村先生的千金。”
“栗本邀我去,是想让我看看这位小姐。”
“是吗。”
夫人睁开了她那双大眼睛,目不转睛地望着菊治。
“原来是相亲呀?我一点也没有察觉到。”
“不是相亲。”
“原来如此呀?是相过亲后回家的啊。”
夫人潸然泪下,泪珠成串地落在枕头上。她的肩膀在颤动。
“不应该呀,太不应该啦!为什么不早些告诉我?”
夫人把脸伏在枕头上哭了起来。
毋宁说,菊治是没料想到的。
“管它是相亲回来也罢,不是也罢,要说不应该那就不应该吧。那件事


与这件事没有关系。”菊治说。他心里也着实这样想。
不过,稻村小姐点茶的姿影又浮现在菊治脑海里。他仿佛又看到缀有

千只鹤的粉红色包袱皮。
相反,哭着的夫人的身躯就显得丑恶了。
“啊!太不好意思啦。罪过啊。我是个要不得的女人吧。”


夫人说罢,她那圆匀肩膀又颤抖起来。
对菊治来说,假使说后悔,那无疑是因为觉得丑恶。就算相亲一事另

作别论,她到底是父亲的女人。
不过,直到此时,菊治既不后悔,也不觉得丑恶。
菊治也不十分清楚自己为什么会与夫人陷入这种状态。
事态的发展就是这么自然。也许夫人刚才的话是后悔自己诱惑了菊治。

但是,恐怕夫人并没有打算去诱惑他,再说菊治也不觉得自己被人引诱。还
有,从菊治的情绪来看,他也毫无抵触,夫人也没有任何拂逆。可以说,在
这里没有什么道德观念的投影。

他们两人走进坐落在与圆觉寺相对的山丘上的一家旅馆,用过了晚餐。
因为有关菊治父亲的情况,还没有讲完。菊治并不是非听不可,规规矩矩地
听着也显得滑稽,可是,夫人似乎没有考虑到这点,只顾眷恋地倾诉。菊治
边听边感到她那安详的好意。仿佛笼罩在温柔的情爱里。

菊治恍如领略到父亲当年享受的那种幸福。
要说不应该那就不应该吧。他失去了挣脱夫人的时机,而沉湎在心甜
情致中。
然而,也许是因为内心底里潜藏着阴影,所以菊治才像吐毒似的,把

近子和稻村小姐的事都说了出来。
结果,效应过大了。如果后悔就显得丑恶,菊治对自己还想向夫人说

些残酷的事,蓦地产生了一种自我嫌恶感。
“忘了这件事吧,它算不了什么。”夫人说,“这种事,算不了什么。”
“你只不过是想起家父的事吧。”
“哟!”
夫人惊讶地抬起头来。刚才伏在枕头上哭泣的缘故,眼皮都红了。眼

白也显得有些模糊,菊治看到她那睁开的瞳眸里还残留着女人的倦怠。
“你要这么说,也没办法。我是个可悲的女人吧。”
“才不是呢。”
说着,菊治猛然拉开她的胸襟。
“要是有痣,印象更深,是很难忘记的。。”
菊治对自己的话感到震惊。
“不要这样。这么想看,我已经不年轻了。”
菊治露出牙齿贴近她。
夫人刚才那股感情的浪波又荡了回来。
菊治安心地进入梦乡了。
在似梦非梦中,传来了小鸟的鸣啭。在小鸟的啁啾中醒来,菊治觉得

这种经历好象还是头一回。
活像朝雾濡湿了翠绿的树木,菊治的头脑仿佛也经过了一番清洗,脑
海里没有浮现任何杂念。
夫人背向菊治而睡。不知什么时候又翻过身来。菊治觉得有点可笑,
支起一只胳膊肘,凝视着朦胧中的夫人的容颜。



茶会过后半个月,菊治接受了太田小姐的造访。


菊治把她请进客厅之后,为了按捺住心中的忐忑,亲自打开茶柜,把
洋点心放在碟子里,可还是无法判断小姐是独自来的呢,或是夫人由于不好
意思进菊治家而在门外等候。

菊治刚打开客厅的门扉,小姐就从椅子上站起身来。她低着头,紧抿

着反咬合的下唇。这副模样,映入了菊治的眼帘。
“让你久等了。”
菊治从小姐身后走过去,把朝向庭院的那扇玻璃门打开了。
他走过小姐身后时,隐约闻到花瓶里白牡丹的芳香。小姐的圆匀肩膀

稍往前倾。
“请坐!”
菊治说着,自己先落座在椅子上,怪镇静自若的。因为他在小姐身上

看到了她母亲的面影。
“突然来访,失礼了。”小姐依然低着头说。
“不客气。你好熟悉路呀。”
“哎。”
菊治想起来了。那天在圆觉寺,菊治从夫人那里听说,空袭的时候,

这位小姐曾经相送父亲到家门口。
菊治本想提这件事,却又止住了。但是,他望着小姐。
于是,太田夫人那时的那份温馨,宛如一股热泉在他心中涌起。菊治

想起夫人对一切都温顺宽容,使他感到无忧无虑。
大概是那时这份安心感起了作用的缘故,菊治对小姐的戒心也松弛下

来。然而,他还是无法正面凝望她。
“我。。”小姐话音刚落,就抬起了头。
“我是为家母的事来求您的。”
菊治屏住气息。
“希望您能原谅家母。”
“啊?原谅什么?”
菊治反问了一句,他觉察出夫人大概把自己的事,也坦率地告诉小姐

了。
“如果说请求原谅的话,应该是我吧。”
“令尊的事,也希望您能原谅。”
“就说家父的事吧,请求原谅的,不也应该是家父吗?再说,家母如今

已经过世,就算要原谅,由谁原谅呢?”
“令尊那样早就仙逝,我想也可能是由于家母的关系。还有令堂也。。

这些事,我对家母也都说过了。”
“那你过虑了。令堂真可怜。”
“家母先死就好了!”
小姐显得羞愧至极,无地自容。
菊治察觉出小姐是在说她母亲与自己的事。这件事,不知使小姐蒙受

了多大的耻辱和伤害。
“希望您能原谅家母。”小姐再次拼命请求似地说。
“不是原谅不原谅的事。我很感谢令堂。”菊治也很明确地说。
“是家母不好。家母这个人很糟糕,希望您不要理睬她。
再也不要去理睬她了。”


小姐急言快语,声音都颤抖了。
“求求您!”
菊治明白小姐所说的原谅的意思。自然也包括不要理睬她母亲。
“请您也不要再挂电话来。。”
小姐说着脸也绯红了。她反而抬起头来望着菊治,像是要战胜那种羞

耻似的。她噙着泪水。在睁开的黑溜溜的大眼睛里,毫无恶意,像是在拼命

地哀求。
“我全明白了。真过意不去。”菊治说。
“拜托您了!”
小姐腆的神色越发浓重,连白皙的长脖颈都浸染红了。
也许是为了突出细长脖颈的美,在洋服的领子上有白色的饰物。
“您打电话约家母,她没有去,是我阻拦她的。她无论如何也要去,我

就抱住她不放。”
小姐说,她稍松了口气,声调也和缓了。
菊治给太田夫人挂电话约她出来,是那次之后的第三天。
电话声传来的夫人的声音,确实显得很高兴,但她却没有如约到茶馆

来。
菊治只挂过这么一次电话。后来他也没有见过夫人。
“后来,我也觉得母亲很可怜。不过,当时我无情地只顾拼命阻拦她。

家母说,那么文子,你替我回绝吧。可是我走到电话机前也说不出话来。家
母直勾勾地望着电话机,潸然泪下。仿佛三谷先生就在电话机处似的。家母
就是这么一个人。”

两人都沉默了一会儿,菊治说:“那次茶会之后,令堂等我的时候,你

为什么先回去呢?”
“因为我希望三谷先生了解家母并不是那么坏。”
“她太不坏了。”
小姐垂下眼睑。漂亮的小鼻子下,衬托着地包天的嘴唇,典雅的圆脸

很像她母亲。
“我早知道令堂有你这样一位千金,我曾设想过同这位小姐谈谈家父的

事。”小姐点点头。
“我也曾这样想过。”
菊治暗想道:要是与太田遗孀之间什么事也没有,能与这位小姐无拘

无束地谈谈父亲的事,该有多好。
不过,从心情上说,菊治衷心原谅太田的遗孀,也原谅父亲与她的事,

因为菊治与这位遗孀之间不是什么关系也没有的缘故。难道这很奇怪吗?
小姐大概觉得呆得太久了,赶忙站起身来。
菊治送她出去。
“有机会再与你谈谈家父的事,还谈谈令堂美好的人品就好了。”
菊治只是随便说说,可对方似乎也有同感。
“是啊。不过,您不久就要结婚了吧。”
“我吗?”
“是呀。家母是这么说的,您与稻村雪子小姐相过亲了?。。”
“没这么回事。”
迈出大门就是下坡道。坡道上约莫中段处有个小拐弯,由此回头望去,


只能看到菊治家的院里的树梢。
菊治听了小姐的话,脑子里忽地浮现出千只鹤小姐的姿影。正在这时,

文子停下了脚步向他道别。
菊治与小姐相反,爬上坡道回去了。
森林的夕阳一近子给还在公司里的菊治挂电话。
“今天直接回家吗?”
当然回家,可是菊治露出不悦的神色说:“是啊!”
“令尊历年都照例在今天举办茶会,为了令尊,今天请一定直接回家呀。

一想起它,我就坐不住了。”
菊治沉默不语。
“我打扫茶室呀,喂喂,我打扫茶室的时候,突然想做几道菜吶。”
“你现在在哪里?”
“在府上,我已经到府上了。对不起,没先跟你打招呼。”
菊治吃了一惊。
“一想起来,我就坐不住了呀。于是,我想:哪怕把茶室打扫打扫,心

情也会平静一些。本应先给你挂个电话,可我想你肯定会拒绝。”
菊治父亲死后,茶室就没用了。
菊治母亲健在的时候,偶尔还进去独自坐坐。不过,没有在炉里生火,

只提了一壶开水进去。菊治不喜欢母亲进茶室。他担心那里太冷清,母亲不

知会想些什么。
菊治虽曾想窥视一下母亲独自在茶室里的模样,但终究没窥见过。
不过,父亲生前,张罗茶室事务的是近子。母亲是很少进茶室的。
母亲辞世后,茶室一直关闭着。父亲在世时,充其量一年由在家里干

活的老女佣打开几次,通通风而已。
“从什么时候开始没有打扫?铺席上再怎么揩拭,都有一股发霉味,真

拿它没办法。”
近子的话越发放肆了。
“我一打扫,就想要做几道菜。因为是心血来潮,材料也备不齐,不过

也稍许做好了准备,因此希望你直接回家来。”
“啊?!真没办法啊。”
“菊治一个人太冷清了,不妨邀公司三四位朋友一道来怎么样?”
“不行呀,没有懂茶道的。”
“不懂更好,因为准备得很简单。请他们尽管放心地来吧。”
“不行。”
菊治终于冒出了这句话。
“是吗,太令人失望了。怎么办呢。哦,请谁呢,令尊的茶友嘛。。怎

能请来。这么吧,请稻村小姐来好不好?”
“开玩笑,你算了吧。”
“为什么?不是很好吗。那件事,对方是有意思的,你再仔细观察观察,

好好跟她谈谈不好吗。今天我不妨邀请她,她果她来,就表明小姐行了。”
“不好!这件事就算了。”
菊治十分苦恼,说:“算了。我不回家。”
“啊?瞧你说的。这种事,在电话里说不清楚。以后再说吧。总之,事

情的原委就是这样,请早点回来吧。”


“所谓事情的原委,是什么原委?我可不知道。”
“行了,就算我瞎操心。”
近子虽然这么说,但是她那强加于人的气势还是传了过去。
菊治不禁想起近子那块占了半边乳房的大痣。
于是,菊治听见近子清扫茶室的扫帚声,仿佛是扫帚在扫自己的脑海

所发出的声音似的,还觉得自己的脑子里像是被她用揩铺席边的抹布揩拭一
样。
这种嫌恶感首先涌现了出来,可是近子竟趁他不在家,擅自登门,甚
至随意做起菜来,这的确是件奇怪的事。
为了供奉父亲,打扫一下茶室,或插上几枝鲜花就回去,那还情有可
原。
然而,在菊治怒火中烧,泛起一种嫌恶感的时候,稻村小姐的姿影犹
如一道亮光在闪烁。
父亲辞世后,菊治与近子自然就疏远了。可是,她现在难道企图以稻
村小姐作为引诱的手段,重新与菊治拉关系而纠缠不休吗?
近子的电话,其语调照例露出她那滑稽的性格,有时还令人苦笑而缺
乏警惕,同时听起来还带有命令式,实是咄咄逼人。
菊治思忖,之所以觉得咄咄逼人,那是因为自己有弱点的缘故。既然

惧怕弱点,对近子那随意的电话就不能恼火。
近子是因为抓住了菊治的弱点,才步步进逼的吗?
公司一下班,菊治就去银座,走进一家小酒吧间。
菊治虽然不得不按近子所说的回家去,可是他背着自己的弱点,越发

感到郁闷了。

圆觉寺的茶会后,在归途中,菊治与太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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