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不归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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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涯不归路- 第1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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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先随大流吧,你没看大家都填了吗?到时候绿卡下来了,再改主意也来得及。”
    “瞎嘀咕什么?天上掉馅饼还怕砸破脑袋?哥们这辈子算有救了,不用等大赦
了”小任乐呵呵地说。
    “倒便宜你这种人了,加拿大真瞎了眼,”享静讽刺小任。

    窗口前,他们一个个接受了移民官的询问。出来时,每个人的护照上都订了张
work permit。这就是说,今后打工合法化了。

    一个月后,已经是盛夏季节。寒烟在屋外用海绵沾着清洁剂洗车,郑雯从屋里
跑出来,把无绳电话递给他:“快,小周的电话,享静病了,咱们得看看她去。”

    享静躺在大床上,脸色苍白,不住地轻声咳。寒烟两口子关切地看着她。疙瘩
包站在一个角落里,低头啃指甲,时不时偷眼看看大家。
    郑雯握着享静的手,问她哪不舒服,享静虚弱地说:“就是全身没劲,不想吃
东西。头总晕沉沉的,老想睡。”
    

    寒烟朝疙瘩包丢了个眼色,两个人出了卧室。
    “享静得了什么病,看医生了吗?”寒烟皱着眉问,那口气象是在声讨疙瘩包。
疙瘩包回避着寒烟的犀利目光,缩缩脖子说,“她就是难受。医生都看过了,诊断
不出什么,就说她血色素低,我也搞不懂。”
    “你凭什么搞不懂?你一天到晚和她在一起,她原来怎么不这样?”寒烟有点
不讲理。
    “她说她原来就有过贫血的,我也替她难受呀,”疙瘩包委屈地说。
    “你难受个屁呀,以后别没事老泡享静,回家守你老婆去。”寒烟抬高了声音。
    郑雯出来了,一把拉过寒烟说:“享静叫你呢。”
    寒烟瞪了疙瘩包一眼,进屋去。享静惨然一笑对他说:“你别难为小周。我这
病和他没一点关系。真的。”
    寒烟翻了下眼睛,小声嘀咕说:“你们两的事,我怎么知道。”郑雯对他说:
“你先回去吧,有我陪享静就行了。今晚上我就不回去了,陪享静说说话,免得她
一个人孤单单的。”
    “这样最好,那我就先走了。享静,好好养养。郑雯,有事打电话。”不待两
人说什么,他转身出来,看见疙瘩包闷头坐在厅里,过去一拍他肩膀:“走吧,周
先生。这有人照顾享静,请您打道回府吧。”
    疙瘩包眨巴眨巴眼, 知道惹不起寒烟,叹口气,站起来对屋里说:“享静,I
gonna go,有事call我。”两人出屋。

    郑雯在给公司打国际长途,谈的是橄榄球的项目。寒烟在房间里焦躁地度步,
嘴里嘟囔着什么。
    “我不push你们行吗?你们可真是老爷作风。我这边东跑西奔的为谁呀?怎么
一点事都要拖上一礼拜?”
    寒烟小声说:“差不多了,都快一小时了,我这月电话费又扯了去了,咱这可
都是血汗钱。”
    郑雯一调身,不看他,继续说话。寒烟走出卧室,一屁股坐在沙发上。想了一
会,冲进屋,一把就把电话摁断,“让赵麻子打过来,老电话里穷白活什么!”。
    “你这人怎么这么粗鲁!我还没说完呢。”
    “有什么可说的,该说的都说了。咱们都搭进2000电话费了,他们那边罗罗嗦
嗦的一点进展没有,这不是坑人吗!”
    郑雯把材料一扔,往床上一躺,用被子蒙住头。寒烟也觉得自己有些过分,但
这几个月来,他陪老婆东杀西闯,联系了十几个项目没有一个成功的,心里憋了一
肚子火,对郑雯公司的人拖拖拉拉办事的作风极其看不惯。
    郑雯呼啦把被子一掀说:“实话告你,我已经订了下个月的机票回国,这破地
方我早呆腻了。你愿意留下拿绿卡,陪那帮老农民打一辈子工没人拦你。”
    “走吧,走吧,你走了我更清净,谁稀罕你。”寒烟反唇相讥。
    两口子又拌起嘴来。郑雯出国后,他们吵架的次数明显增多,谁也不让谁。
    郑雯并没骗他,她说的话是真的。半年探亲的日期马上快到了,公司明确表示
希望她准时回国,逾期除名,这件事令寒烟心事重重。在郑雯心情好时,他劝过她
几次, 希望拿下绿卡再回国,但老婆是个A型血,决定了什么事死认一根筋。每次
一提儿子在国内没有父母在身边,性格变得孤僻起来,寒烟便无法再劝。据郑雯母
亲讲,儿子在幼儿园的众多小朋友中是性情最蔫的,见别人孩子的妈妈接时,总问
姥姥说:“我妈怎么还不回来呀?”
    郑雯一看孩子的照片就说:“我临走时骗飞飞说,我过几天就来接他,他当时
穿了件小坎肩,剃了个小秃头。他当时舍不得我走,眼泪就在眼圈慢慢滚。我现在
一闭眼睛就想到他那可怜的小样,我真后悔当时骗了他,他肯定天天盼着我去接他,
我真后悔。”
    寒烟眼前也浮起儿子可爱的小样,心里一阵难受,但嘴上说:“儿子还小,咱
们在这苦熬,还不就是为了他,他长大后会理解的。”
    郑雯根本就没听寒烟的话,顺着自己的思路继续幽幽地说:“我妈说,飞飞虽
然小,但心事特重,有时候自己玩着就掉眼泪。这么小就让他性格扭曲,我可受不
了。你不在的时候,我为了飞飞能有妈妈,天天晚上接他回家。我那么忙,每天都
要给他洗衣服,我一边洗一边哭。为什么好不容易有了家,又自己给拆散了,图什
么呀?”
    寒烟心情压抑起来,轻轻地抚摸着老婆的肩头,说不出话来。
    “有天晚上,都深夜2点多了,儿子突然醒了就大声哭:'小汽车,爸爸给我买
的小汽车不见了, 我要我的小汽车。'我打开灯,儿子哭得更厉害了。他睡觉时都
拿着你给他从国外买的小汽车。大冬天的,我掀开被子到处给他找,哪都没有,儿
子就是不干。我最后发现小汽车掉到了床缝里。我穿着内衣爬到床底下,怎么掏都
掏不出来,卡得死死的,我想掀起床垫,但我一个女人力气不够。飞飞还大声哭,
我急了,打了他一巴掌。打完他我又可怜他,我们娘两抱在一起哭个不停,飞飞哭
到最后睡着了。我给你写信时都没敢告诉你,那滋味你体验过吗?”
    寒烟被老婆说得眼圈也红起来,长一声短一声的唏嘘不止。
    “我当时一个人带孩子多不容易,可到这来还天天听你的狗屁呲,你现在变得
这么琐碎,把钱看得那么重要。你在这能有什么事业?你原来的理想都哪去了?”
    “我出来不就是为了体验生活吗?我不是也再读书吗?我打工不是暂时的吗?
我不会变成小市民的,放心吧。”寒烟知道自己有点口饰心非,但为了面子上好看,
依然不承认自己精神上的堕落。他认为人这辈子哪能不受点罪呀?正是为了明天,
今天才如此受苦,年轻时不拼命,以后哪能有好日子过?
    但郑雯似乎猜到了他的念头,“你总说现在吃苦是为了以后享福,可你想过没
有,每一个今天都白白的流逝过去,都苦凄凄熬过去,明天还有明天,明日复明日
阿!咱们都是30岁的人了,就算以后有享受生活的钱财,我们还有享受生活的浪漫
吗?我们还能再给儿子一个幸福的童年吗?”
    “反正我知道一份耕耘一份收获,让我拼到40岁,行不行?我就不信老天对我
那么薄情。”
    “别说大话了,你我还不知道。你除了读书写文章有天分,做生意是万万不行
的,因为你太容易轻信人。”
    “好好好,你说的都在理。你要真走我也不拦你,与其让你在这受罪,心情压
抑,不如我在这一人吃苦。”寒烟不愿意再争下去。他的心里也很矛盾,留得住老
婆,留不住她的心。什么事都是有得有失,他不想强行扭转老婆,每个人有每个人
的想法,生让郑雯顺着他心思去生活,只能增加她的痛苦。可是,老婆这一走,他
又变成孤苦伶仃。虽然两口子这些日子总吵架,但寒烟的心里却是踏实的,体重也
长了不少。况且,郑雯在温哥华中国留学生的家属中算是混得最好的,在洋人公司
里干公关,每月2000美元。多少人在羡慕他们两口子,多少比他们惨多了的留学生
不是也在苦熬着吗?现在的日子已经比刚出国时好多了,肉体上的苦不用受了,但
精神上的失落感却更难熬。那是种见不到,说不清的东西,有时候象钢铁般沉重,
有时候又稀薄得如同空气。他是谁?他要干什么?他不知道以后的路会怎样走。选
择是自由的,不象国内在一个单位要呆到老死,连退休那天办公室的窗帘什么颜色,
谁的身上有什么味道,都可以提前预估到。漂流和动荡感,对于他们这种吃惯大锅
饭和扎根在一个城市不动窝的人来说,是一种提心吊胆的惶惑。做什么样的人?走
什么样的路?到了而立之年,他突然发现自己在自由的空气中迷失了自己,在上百
种选择中举步惟艰。回国和不回国的利弊,他反复罗列了无数次,每次都唉声叹气
地把纸扔进垃圾箱。在上帝都死去的年代里,他是为虚无的精神活着,还是为实在
的物质活着,这两者之间有什么牵连,他的脑袋里一会清楚,一会糊涂。
    寒烟不明白为什么当他可以自由选择路径时,反而无法拿定主意。人这辈子大
概就是要在无止无休的取舍再取舍中渡过。每一次自由的选择都是那么诱人,但同
时又充满不测,在前瞻后顾反复权衡后,谁也难保自己走的路会通向天堂还是地狱。
无数种或然性编织成人生这看似七彩绚丽的幻象,谁都生活在虚幻和谎言的梦中,
用明天的辉煌来换取今日的黯淡,但得失有时恰恰会和人的智慧开恶意的玩笑。

    寒烟试着让朋友们劝过郑雯,起码可以等绿卡有眉目后再走不迟,但和朋友们
讨论到最后,他反到从理智上站在了郑雯一边,只是从情感上难以接受那失落的冷
寂。 他在6月21日下面用红笔勾了个圆圈,那天是妻子预定回国的日子,也是他的
生日。选择那天启程,正好可以先给他祝贺生日,到家后,也赶得上给儿子过三岁
生日。寒烟和儿子的生日仅隔两天。
    稀薄的伤感无声无息地笼罩着寒烟,他常常莫名奇妙地发呆,他意识到老婆离
去将对他的留学生活是个致命打击,他怀疑自己是否能承受住那从此孤寂的岁月。
但看着郑雯渐渐高兴起来的情绪,他便将那惆怅隐忍在心头。他知道老婆是个头脑
简单的人,有什么心事便说出来,而且从来按着自己的想法行事。她出身于部队家
庭,从小受的正统教育根深蒂固,没有受到多少西方影响,对生活有她自己独特的
理解。寒烟是从骨子里透出一种叛逆,多劫的经历使他对人生充满矛盾复杂的感受,
用他自己的话说,他是个高尚的自私主义者,他不甘于屈尊人下,不断地发奋追求
他认为值得追求的目标,但每次在目标马上就要实现时,他却突然又调转方向,向
另一个亮丽的光点扑去。
    他象头豹子般疯狂地追逐着远方的猎物,但每次接近后都是一个急停,仿佛发
现了一个巨大的陷阱。他在这怪圈中气喘嘘嘘地一刻不停地消耗着体力,在精疲力
竭中得到一种自虐的满足,同时也迷失着方向和自我。他似乎只是陶醉于痉狞性的
周期性发狠,根本不在乎脚下的路把自己带向何方,最大的乐趣就是发泄心中积聚
起的带着毒素的热量。自从他的父亲和哥哥突然猝死,他的体内也存在着心脏传导
阻碍的定时炸弹后,他便有些主动地向死亡挑战,进入一种歇斯地里的亢奋状态。
    他对任何既有的成规都存一种仇恨的态度。他热衷于功名,但漠视现世的欢呼,
那种求索只是为了酬谢坟墓中的死者。虽然他知道哥哥如果生在世上,也未必会固
执地一条路走到黑,非要写什么捞什子小说,但这个死者的遗愿给了他一种可以欺
骗自己,带有一种美丽残忍的浪漫,如同吸海洛因可以使人进入神奇的境界一样,
他将生命献给那虽然短暂但却使人产生巨大陶醉的痛苦之中。
    他病态的精神外部包裹着一具无法拒绝凡世诱惑的肉身,当他对自己沸腾的灵
魂感到怀疑的时候,他会象沉睡而懒惰的狮子对世人嚼烂的腐肉投以好奇的目光。
忘掉死者时通常是他精神陷入新的危机的时刻,这时候他就会对金钱,对情欲,对
物质享受具有一种爆发的冲动。每一次时髦的浪潮都能将他勾引,使他跳琅跃起,
发动一次次猛烈而短暂的冲刺。但是,这种物质的和肉体的背离会在他精神的复苏
后得到更正,这时候他便会臭骂自己,再进行又一轮的回归。

    每天睡觉前他都会看看那日历的红圈。他瞒着妻子用铅笔一天天地勾着日子,
6月21日象一个沉重的石碾毫不留情地向他心头一天天迫近。
    郑雯的心情向夏日飘扬的云朵,每次当天空有飞机飞过时,她都会兴奋地叫:
“马上就要看见儿子了。寒烟,你要是和我一起走多好。”
    寒烟沉默地苦笑,他何尝不想回国?那种轻松的心情最令他向往。坐在办公室
里悠闲地看报纸,周日懒散地躺在电视前的沙发上打盹,和同事每天中午饭后进行
的牌局,这些都已经成为无法支付的奢适,那分从容不迫的感觉早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和妻子的关系已经变得不可救药,他对郑雯永远没有耐心,好话没有好说,
态度蛮横;郑雯对他则牢骚连天,一百个看不上,为了他不及时倒烟灰缸已经吵过
无数次架。两人可以为一点小事而爆发战争,急起来,什么伤感情的话都会说,吵
完了,便分床而眠,第二天早上,又象没事人般该干什么干什么。这似乎已经变成
了习惯,谁都已经不再敏感,不再珍惜地呵护各自在意的心曲,这种家常便饭般的
情感漠视给双方心里留下的已经不是阴影,而是磨得秃秃的铠甲般的硬痂。从此,
生活中没有激情、没有浪漫、没有心灵的交流和关切,细嫩而葱绿的爱情似乎还没
有绽放出花蕾便枯萎了。孩子出生后,二人世界的所有诱惑和情趣便埋葬在块块补
丁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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