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日头照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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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头日头照着我- 第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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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唐慧琴

  冀中平原的农村,正月初三,嫁出去的女儿都要回娘家上坟烧纸。出嫁的女儿再回娘家就是客了,娘家人一定要好生招待,上顿饺子下顿米饭,中午酒菜侍候。为了迎接姑娘回门,一大早家里就开始忙活,包饺子炸丸子炖鸡炖鱼炖鸭子,家家都飘着鸡鸭鱼肉的香味。 
  回娘家的女儿早早开始准备了回家要带的东西:上坟的纸钱必不可少,方便面、鸡蛋、糕点一应俱全,其他如鲜牛奶、果汁、饮料等则量力而行。这一天,女儿多的人家,就显得热闹,显得富有,显得喜庆,显得扬眉吐气。女儿家相互攀比谁带的礼物多,谁带的礼物实在;连襟们则凑在一起,喝酒较劲,比谁的酒量大,比谁的拳划得好,一个比一个英雄,一个比一个豪爽。 
  到了黄昏,总会有很多热闹而开心的趣事流传开来:谁家的女婿喝趴在桌子底下了;谁家的女婿东倒西歪撞到了墙上;谁家的女婿喝得脸红脖子粗,和老丈人掰起了手腕;谁家的女婿喝得迷迷糊糊,拉着丈母娘喊大嫂。 
  正月初三是个特别的日子,整个乡村突然之间都被注入了生机和活力,生动了沸腾了。 
  二〇〇三年的正月初三,柳树乡李家庄的任文秀没有回娘家。去年腊月,她和二兄弟媳妇珍兰闹了点不愉快。娘今年住在珍兰家,以珍兰的脾气,文秀回去她也不会给好脸色。但是不回家又怕娘难过,于是文秀找了一个合适的借口,说正月初三大姑子想和她叙叙话。文秀的公公去世多年,每年的正月初三都是大姑子回娘家,文秀也回娘家,两个人碰面的机会不多。 
  文秀的大姑子志玲嫁到本乡的太平庄村,女婿杨福海有心脏病不能喝酒。文秀的爱人志刚是独生子,所以正月初三,家里就显得冷清,文秀的婆婆也就显得落寞,嘴里絮絮叨叨羡慕女儿多的人家热闹。对婆婆的絮叨,文秀不以为然,在李家庄,婆婆除了儿女少,其他方面都比别人强。别人家的儿女大多是土里刨食的庄稼人,志刚大学毕业在柳树乡中学教书,文秀是柳树乡政府的干部,李家庄谁不另眼相看?就连村里的干部也高看三分。文秀觉得婆婆的絮叨是不知足,很想问问婆婆,你女儿少,但吃的、喝的、穿的,哪一样比女儿多的人家差?文秀仅仅是想想而已,她不敢问。婆婆脾气暴躁,发起火来不认天地。文秀工作的乡政府,距离李家庄只有三华里,和婆婆处不好关系,很容易被单位的领导、同事知道,那样对她不利,显得她水平低。 
  初三早上,婆婆喊文秀起来包饺子。文秀看了看表,还不到六点,想再躺一会儿。婆婆又喊,声音明显提高了。志刚推了推文秀:“起吧,娘不高兴了。” 
  文秀一边穿衣服一边嘟囔:“娘也是,催命似的。” 
  志刚说:“老人家觉少。” 
  文秀把嘴一撇说:“不是觉少,是姑娘要来,激动得睡不着。” 
  文秀洗漱完毕来到厨房,婆婆已经和好面,等文秀调馅。家里来了客人,婆婆就让文秀调馅,说她调的馅味道好。文秀剁了葱姜蒜,婆婆说:“不要放姜了,你姐不吃姜。”文秀认为饺子不放姜不出味,问婆婆把姜剁成末行不?婆婆看了文秀一眼没有说话,文秀赶紧把姜放在了一边的碗里。馅调好以后,文秀端到婆婆面前,让婆婆尝尝咸淡,婆婆拿筷子挑了一下,皱着眉头说:“怎么放这么点肉?” 
  文秀说:“正月里,肉多了腥腻。” 
  婆婆说:“你整天吃香的喝辣的,你姐一年闻不到几次肉味,哪里吃出什么腥腻?” 
  婆婆的话味道不对。文秀想不起什么地方惹婆婆不高兴了,因为没有回娘家她心里也不痛快,赌气挖了一大碗肉馅放在里面,用筷子狠狠地搅拌着。 
  志玲来了,姑爷福海没有来,小林和小娟两个孩子也没有来。 
  文秀觉得很奇怪,问:“姐夫呢?” 
  志玲说:“老毛病犯了,在床上躺着呢。” 
  文秀又问:“小林和小娟呢?”
  志玲斜文秀一眼说:“小林到同学家去了,小娟说她不愿意来。” 
  志玲话中有话。小娟大学毕业一年多了,志玲让文秀帮小娟找工作,文秀没有答应。现在大学生找工作,不是闹着玩儿的,没有三把刀子两把攮子,可办不了这个。文秀只是乡里的一般人员,办不成这样的大事,志玲却不理解。 
  文秀给志玲解释,但解释不通。在志玲的心目中,文秀是很有本事的人。本家侄子办结婚证,文秀领着,一次就办了;堂叔家生了孙子上户口,文秀捎带着也办了;邻居三叔的儿子超生交罚款,文秀出面,少交了五百。五百不是个小数目,可以买一千斤小麦,一千斤小麦就是两个人一年的口粮。 
  志玲不知道的是:本家侄子符合结婚条件,手续齐全,文秀只是做了一个顺水人情;邻居的儿子少交罚款,是因为文秀和当时管计划生育的老孙关系好;给堂叔的孙子上户口,是因为派出所在乡大院办公,低头不见抬头见的,这样的小事给她面子。 
  听文秀解释了半天,志玲说:“你和乡长书记不是同事?不是一个大院住着?不是低头不见抬头见的?” 
  志玲的话猛一听起来很有道理,有点一针见血的意思。文秀和她说不清楚,就保持沉默。文秀的沉默就显得有点理屈,好像是故意不办。于是志玲就不高兴,婆婆也不高兴。 
  志玲到坟上烧纸去了,文秀和婆婆烧水煮饺子。 
  志玲回来,眼圈红红的。婆婆埋怨说:“你爹死这么长时间了,哭两声是那么回事就算了。” 
  公公去世多年,往年上坟志玲从来没有这么哭过,想必是遇到了什么难事,果然志玲说:“如果爹活着,我也不至于这么难,小娟的事情也可以和爹商量。” 
  志玲的心情可以理解,文秀说:“你不要伤心了,即使爹活着,小娟的工作他也帮不上忙。” 
  志玲抹着眼泪说:“爹没本事,起码心是真的。” 
  志玲这句话文秀不愿意听了:“姐,小娟的工作我也真心想办,是我没有这个荷叶,包不了这个粽子。” 
  志玲说:“人托人,搬倒山。真心想办,没有办不成的。” 
  文秀急了:“姐,小娟可不是外人。” 
  志玲不咸不淡地说:“妗子和舅舅不一样,腿肚子插刀子,离心远哩。” 
  志玲的话有点过分,文秀很想反驳几句,忍了忍没出声。志玲是出家的女儿,和她较真吵起来外人会笑话。 
  吃饺子的时候,志刚说:“今天的饺子馅谁调的?真好吃。”志玲张口就说:“还能是谁?乡里的干部,嘴高级嘛。” 
  志玲得寸进尺,处处找碴儿,文秀按捺不住了:“平时娘可不让我调馅,怕我费油,今天要不是姐来,我可吃不上这么好味道的饺子。” 
  婆婆听出文秀的话不凉快,冲文秀发脾气:“吃饭也堵不住你们的嘴。” 
  志刚也数落文秀:“少说两句,怕把你当哑巴卖了?” 
  志玲说话他们都不出声,文秀说一句就遭抢白。文秀的脸上挂不住了,把碗筷往桌子上一放,起身回到自己屋子。 
  过了一会儿,志刚进来说:“大家都吃过了,你去收拾碗筷。” 
  文秀坐着没动。 
  志刚说:“大过年的,你怎么回事?” 
  文秀冲志刚发火:“你是聋子吗?你姐说的是人话吗?” 
  “你的嘴也没有闲着。” 
  “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志刚低声说:“你小声点,不要找碴儿闹事。” 
  志刚的“找碴儿闹事”犹如火上浇油,文秀“腾”地站了起来:“李志刚,你给我说清楚,谁找碴儿闹事?” 
  “你怎么回事?谁惹你了?”志刚也火了 
  “谁惹我谁清楚!” 
  志玲快步走进来,涨红着脸说:“你们不要吵了,都是因为我,是我不好,这个家容不下我了,我走!”说完,哭着朝外走,婆婆拉也拉不住。
  志玲的一哭一闹一走,让矛盾激化了,婆婆冲到志刚面前,伸手就是一个耳刮子:“你这个没出息的王八羔子,我白养你了。” 
  婆婆的打骂让志刚怒火中烧,他指着文秀的鼻子大声说:“你给我滚蛋!” 
  婆婆对志刚的打骂让文秀失去了理智,她抄起桌子上的水杯子朝地上狠狠一摔:“凭什么让我滚蛋?” 
  婆婆一屁股坐在地上“哇”地一声大哭起来,一边哭一边喊:“我不活了,我活不了了!” 
  志刚把脚一跺说:“你不走我走!” 
  婆婆拉住志刚说:“你别走,这个家就娘多余,娘走!” 
  文秀的眼泪哗地流了下来:“你们都别走,我滚,我滚蛋!” 
  出了村,文秀却不知道到哪里去。回娘家?娘会起疑心,她不想让娘担心。到同学家?同学父母双全,正月初三到她家里不吉利。到哪里去呢?文秀觉得自己窝囊极了。结婚十几年来,第一次被轰出了大门,一种说不出来的委屈让她难过得想放声大哭。路上来来往往的人很多,不断有认识的人和她打招呼,她强装笑脸应付着别人。 
  文秀在村外徘徊了好久,最后决定到单位去。
  柳树乡政府大院在李家庄和柳树村的中间,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四周都是茫茫田野。门前一条柏油公路,朝东五十华里是平阳县城。大院坐北朝南,三排青砖瓦房。大院里面栽满了柳树,一到夏天,整个大院绿树成荫,十分凉爽。 
  柳树乡关于办公室的分配问题,多年一直延续这样的习惯:党委政府班子成员在最后一排,中间一排东头是中层干部、各所站站长,西头都是女同志,前排是一般干部。文秀是文化站站长,占最西边,和她同一宿舍的是计生办小米。东边隔壁是组织委员林丽。林丽是党委班子成员,应该在后面一排,由于班子成员中只有林丽是女的,搬到后面不方便,就一直没搬。因为是党委班子成员,她的待遇和文秀有所不同,一人独占一间宿舍。 
  文秀到达乡政府的时候,天快黑了。 
  大院里冷冷清清,只有几个值班的同事在看电视,人大主席老孙问她这个时候来单位做什么,文秀撒谎说,家里来了客人,房间有点拥挤。老孙说:“你来了正好,玩扑克三缺一。”文秀哪里有心思玩扑克,她连忙说:“今天家里有客人,我喝得有点多,头有点晕,想躺一会儿。” 
  文秀躺在宿舍的床上,心情沮丧到了极点。这个时候,她发觉来单位也不合适,幸亏是老孙值班,如果是林丽就麻烦了。她的情绪一定不会逃过林丽的眼睛,如果让她发现苗头,不出三天,整个乡大院都会知道文秀出问题了,各种的猜测就会纷至沓来。文秀有点后悔,今天太冲动了,现在闹得不可收场,回家面子上也过不去。 
  回忆今天的冲突,文秀觉得非常委屈,对大姑子志玲,她做到了仁至义尽。福海有心脏病,干不了重活,日子过得很紧巴,婆婆没少接济她。作为媳妇的文秀,从来没有计较过。志玲家里盖房子,小娟上大学交学费,都找他们借钱,几年下来,借了好几千,文秀从来没说过什么,更没提过还。文秀和志刚都是靠工资吃饭,日子过得也不宽裕。乡里的几个女同事都在县城买了房子,只有文秀还在村里住着。县城没有房子,儿子毛毛只能在村里上小学,村小学的教学质量比县城小学差远了。想到这些,文秀的心里就不是滋味,觉得自己没本事,没有给孩子一个好的学习环境。 
  文秀心里委屈,也没有在面上表露过。志玲回娘家,她都是笑脸相迎,没想到,志玲见识这么短,就因为小娟的事,就这么冷言冷语地对待她,再说了,她也不是能办不办,是实在办不了,天下要办的事情很多,她文秀都能办了,岂不成了神仙?志玲咋就不能理解呢?文秀觉得自己过去太仁义了,毛病都是惯下的。想起志刚的凶样,文秀就来气,结婚这么多年,他还是第一次这么粗暴地对待她。还有婆婆,明摆着是激化矛盾,看她的样子巴不得志刚伸手打她。媳妇不是她身上掉下的肉,她不心疼。姑娘要走,她拉,她拽;媳妇出门,她纹丝不动。平时文秀对待婆婆够可以了,从来没有和她大声说话,处处看她的脸色行事,她说的对不对,也从来不和她计较。她的大度和宽容,竟然换来“滚蛋”的结局。 
  文秀太伤心了,她暗下决心:一定要给志刚点颜色看看,或者说给婆婆点颜色看看,不然开了这样的头,以后的日子怎么过?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就这么稀里糊涂地算了,这次让你滚蛋,下次该伸手打你了。她决定就一直这么“滚”下去,直到志刚彻底服气向她赔礼道歉才算罢休。 
  文秀的宿舍前有一棵水桶粗的大柳树,整个树冠遮住了房顶,垂下来的柳枝把窗户也挡住了。文秀正月初三和志刚吵架以后,在乡里待了两天,为了躲避值班同事的询问,她很少走出自己的宿舍,饿了就用速热器烧开水泡方便面吃,其间,志刚打了几次电话,文秀都没有接。
  正月初六,单位正式上班了。 
  刚过了年,大家都换了新衣服,显得很精神,站在大院中间相互寒暄,互问过年好。小米穿一身黑色的套装,庄重而大方;林丽穿一件大红羽绒服,在大院里面走来串去,像一团火苗在跳跃。相比之下,文秀就显得寒酸了,她还是穿着去年冬天的紫色花袄。小米问:“怎么没换新衣服?”文秀说:“洗了。”小米以为文秀是为没穿新衣服落寞,安慰文秀说:“你不穿新衣服,也比她好看。”小米说的“她”是指林丽,林丽和文秀一直面和心不和。 
  文秀和小米在宿舍里面坐着说闲话,人大主席老孙过来,他给文秀透露了一个消息,乡里的包村干部要作调整,可能要让文秀包太平庄。 
  文秀听到这个消息,心里一惊。 
  太平庄不太平,是柳树乡最乱的村,乡干部戏称“外国地”。全村三千多人口,牛姓和杨姓占了三分之二,两姓之间由于历史的原因,矛盾不断。尤其去年村委会换届选举之后,牛姓的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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