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翰·克利斯朵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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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翰·克利斯朵夫- 第2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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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一走,她并不象平时那样去找母亲,却是一个人关在屋里推敲那件非常的事。她两手托着腮帮,对着镜子,发见眼睛又亮又温柔。她轻轻咬着嘴唇在那儿思索。一边很得意的瞧着自己可爱的脸,一边又想到刚才的一幕,她红着脸笑了。吃饭的时候她很快活,兴致很好,饭后也不愿意出去走走,大半个下午都呆在客厅里,手里拿着活儿,做不到十针就弄错了;她可不管这些。她坐在屋子的一角,背对着母亲,微微笑着;或是为了松动一下而在屋子里蹦蹦跳跳,直着嗓子唱歌。克里赫太太给她吓了一跳,说她疯了。弥娜却是笑弯了腰,勾着母亲的脖子狂吻,差点儿使她气都喘不过来。 
  晚上回到房里,她过了好久才上床。她老对着镜子回想,但因为整天想着同样的事,结果是什么都想不起来。她慢条斯理的脱衣服,随时停下来,坐在床上追忆克利斯朵夫的面貌:而在脑海里出现的却是一个她想象中的克利斯朵夫,那时她也不觉得他怎么丑了。她睡下了,熄了灯。过了十分钟,早上那幕忽然又回到记忆中来,她大声的笑了。母亲轻轻的起来,推开房门,以为她不听吩咐又躲在床上看书,结果发觉弥娜安安静静的躺着,在守夜小灯的微光下睁着眼睛。 
  “怎么啦?〃她问,〃什么事儿教你这样快活?” 
  “没有什么,〃弥娜一本正经的回答。〃我只是瞎想。” 
  “你倒很快活,自个儿会消遣。现在可是该睡觉了。” 
  “是,妈妈,〃弥娜很和顺的回答。 
  可是她心里说着:“你走罢!快点儿走罢!〃一直嘀咕到房门重新关上,能够继续体味她那些梦的时候。于是她懒洋洋的出神了。等到身心都快入睡的时候,她又快活得惊醒过来: 
  “噢!他爱我……多快活啊!他会爱我,可见他多好!……我也真爱他!” 
  然后她把枕头拥抱了一下,睡熟了。 
  两个孩子第一次再见的时候,克利斯朵夫看到弥娜那么殷勤,不禁大为诧异。除了例有的招呼以外,她又装着甜蜜的声音向他问好,然后安安分分,端端正正的坐上钢琴,简直乖得象个天使。她再没顽皮学生的捣乱念头,而极诚心的听着克利斯朵夫的指点,承认他说得有理;一有弹错的地方,她自己就大惊小怪的叫起来,用心纠正。克利斯朵夫给她弄得莫名片妙。在那么短的时间内她竟大有进步:不但是弹得好了些,而且也喜欢音乐了。连最不会恭维人的克利斯朵夫,也不由得把她夸奖了几句;她高兴得脸红了,用水汪汪的眼睛望了他一眼表示感激。从此以后,她为他费心打扮,扎些色调特别雅致的丝带;她笑盈盈的,装着不胜慵困的眼神看着克利斯朵夫,使他又厌恶又气恼,同时也觉得心荡神驰。现在倒是她找话来说了,但她的话没有一点儿孩子气:态度很严肃,又用着装腔作势的迂腐的口吻引用诗人的名句。他听着不大回答,只觉得局促不安:对于这个他不认识的新的弥娜,他感到惊奇与惶惑。 
  她老是留神着他。她等着……等什么呢?……她自己可明白吗?……她等他再来。——他却防着自己,认为上次的行动简直象个野孩子;他似乎根本没想到那件事了。但她开始不耐烦了;有一天,他正安安静静坐在那儿,跟那危险的小手隔着相当的距离,她突然烦躁起来,做了一个那么快的动作,连想也来不及想,把手送过去贴在他的嘴上。他先是吓了一跳,接着又恼又害臊。但他仍旧吻着她的手,而且非常热烈。这种天真的放浪的举动使他大为愤慨,几乎想丢下弥娜立刻跑掉。 
  可是他办不到了。他已经给抓住了。一阵骚乱的思潮在胸中翻上翻下,使他完全摸不着头脑。象山谷里的水汽似的,那些思想从心底里浮起来。他在爱情的雾氛中到处乱闯,闯来闯去,老是在一个执着的,暧昧的念头四周打转,在一种无名的,又可怕又迷人的欲望四周打转,象飞蛾扑火一样。自然的那些盲目的力突然骚动起来了…… 
  他们正在经历一个等待的时期:互相观察,心里存着欲望,可又互相畏惧。他们都烦躁不安。两人之间照旧有些小小的敌意和怄气的事,可再不能象从前那样的无拘无束了:他们都不出声。各人在静默中忙着培植自己的爱情。 
  对于过去的事,爱情能发生很奇怪的作用。克利斯朵夫一发觉自己爱着弥娜,就同时发觉是一向爱她的。三个月以来,他们差不多天天见面,他可从来没想到这段爱情;但既然今天爱了她,就应该是从古以来爱着她的。 
  能够发见爱的是谁,对他真是一种宽慰。他已经爱了好久,只不知道哪个是他的爱人!现在他轻松了,那情形就好比一个不知道病在哪里,只觉得浑身不舒服的病人,忽然看到那说不出的病变成了一种尖锐的痛苦而局限在一个地方。没有目标的爱是最磨人的,它消耗一个人的精力,使它解体。固然,对象分明的热情能使精神过于紧张过于疲劳,但至少你是知道原因的。无论什么都受得了,只受不了空虚! 
  虽然弥娜的表示可以使克利斯朵夫相信她并非把他视同陌路,但他仍不免暗自烦恼,以为她瞧不其他。两人彼此从来没有明确的观念,但这观念也从来没有现在这样的杂乱:那是一大堆不相连续的、古怪的想象,放在一起没法调和的;因为他们会从这个极端跳到另一个极端,一忽儿认为对方有某些优点,——那是在不见面的时候,——一忽儿又认为对方有某些缺陷,——那是在见面的时候。——其实,这些优点和缺点,全是平空杜撰的。 
  他们不知道自己要些什么。在克利斯朵夫方面,他的爱情是一种感情的饥渴,专横而极端,并且是从小就有的;他要求别人满足他的饥渴,恨不得强其他们。他需要把自己,把别人,——或许尤其是别人,——完全牺牲;而这专制的欲望中间,有时还夹着一阵一阵的冲动,都是些暴烈的,暧昧的,自己完全莫名片妙的欲念,使他觉得天旋地转。至于弥娜,特别是好奇心重,有了这个才子佳人的故事很高兴,只想让自尊心和多愁善感的情绪尽量痛快一下;她存心欺骗自己,以为有了如何如何的感情。其实他们的爱情一大半是纯粹从书本上来的。他们回想读过的小说,把自己并没有的感情都以为是自己有的。 
  可是快要到一个时期,那些小小的谎言,那些小小的自私自利,都得在爱情的神光前面消失。这个时期或是一天,或是一小时,或是永恒的几秒钟……而它的来到又是那么出人意外!…… 
  一天傍晚,只有他们两人在那儿谈话。客厅里黑下来了。话题也变得严重起来。他们提到〃无穷〃,〃生命〃,〃死亡〃。那比他们的热情规模大得多了。弥娜慨叹自己的孤独,克利斯朵夫听了,回答说她并不象她所说的那么孤独。 
  “不,〃她摇摇头,〃这些不过是空话。各人只顾自己,没有一个人理睬你,没有一个人爱你。” 
  两人静默了一会。然后,克利斯朵夫紧张得脸色发青,突然说了句: 
  “那末我呢?” 
  兴奋的小姑娘猛的跳起来,抓着他的手。 
  门开了,两人望后一退。原来是克里赫太太进来了。克利斯朵夫随手抓起一本书看着,连拿颠倒了都没觉得。弥娜低着头做活,让针戳了手指。 
  整个黄昏他们再没有单独相对的机会,他们也怕有这种机会。克里赫太太站起来想到隔壁屋子去找件东西,一向不大巴结的弥娜这回竟抢着代母亲去拿;而她一出去,克利斯朵夫就走了,根本没向她告辞。 
  第二天,他们又见面,急于把昨晚打断的话继续下去,可是不成。机会是很好。他们跟着克里赫太太去散步的时候,自由谈话的机会真是太多了。但克利斯朵夫没法开口,他为之懊恼极了,干脆在路上躲着弥娜。她假装没注意到这种失礼的举动,可是心里很不高兴,并且在脸上表示出来。等到克利斯朵夫非说几句话不可的时候,她冷冰冰的听着,使他几乎没有勇气把话说完。散步完了,时间过去了;他因为不知利用而很丧气。 
  这样又过了一星期。他们以为误解了对方的感情,甚至竟不敢说那天晚上的一幕是不是做梦。弥娜恼着克利斯朵夫。克利斯朵夫也怕单独见到弥娜。他们之间从来没有这么冷淡过。 
  终于有一天,早上和大半个下午都阴而不止。他们在屋子里,一句话不说,只是看看书,打打呵欠,望望窗外;两人都憋闷得慌。四点左右,天开朗了。他们奔进花园,靠着花坛,眺望底下那片一直伸展到河边的草坪。地下冒着烟,一缕温暖的水汽在阳光中上升;细小的雨点在草地里发光;潮湿的泥土味与百花的香味混在一起;黄澄澄的蜜蜂在四周打转。他们身子靠得很近,可是谁也不望谁;他们想打破沉默,却又下不了决心。一只蜜蜂跌跌撞撞的停在饱和雨水的紫藤上,把水珠洒了她一身。两人同时笑起来,而一笑之下,他们马上觉得谁也不恼谁了,仍旧是好朋友了;但还不敢互相望一眼。 
  突然之间,她头也没回过来,只抓着他的手说了声: 
  “来罢!” 
  她拉着他奔入小树林。那里有些拐弯抹角的小路,两旁种着黄杨,林子中间还有一块迷宫似的高地。他们爬上小坡,浸透了雨的泥土使他们溜来滑去,湿漉漉的树把枝条向他们身上乱抖。快到贫脊,她停下来喘口气。 
  “等一忽儿……等一忽儿……〃她轻轻说着,想把呼吸缓和一下。 
  他望着她。她望着别处,微微笑着,嘴张着一半,喘着气;她的手在克利斯朵夫的手里抽搐。他们觉得手掌与颤抖的手指中间,血流得很快。周围是一平静寂。树上金黄色的嫩芽在阳光中打战;一阵细雨从树叶上漂下,声音那么轻灵;空中有燕子尖锐的叫声。 
  她对他转过头来:象一道闪电那么快,她扑上他的脖子,他扑在她的怀里。 
  “弥娜!弥娜!亲爱的弥娜!……” 
  “我爱你,克利斯朵夫,我爱你!” 
  他们坐在一条潮湿的凳上。两人都被爱情浸透了,甜蜜的,深邃的,荒唐的爱情。其余的一切都消灭了。自私,自大,心计,全没有了。灵魂中的阴影,给爱情的气息一扫而空。笑眯眯的含着泪水的眼睛都说着:“爱啊,爱啊。〃这冷淡而风骚的小姑娘,这骄傲的男孩子,全有股强烈的欲望,需要倾心相许,需要为对方受苦,需要牺牲自己。他们认不得自己了;什么都改变了:他们的心,他们的面貌,照出慈爱与温情的光的眼睛。几分钟之内,只有纯洁,舍身,忘我;那是一生中不会再来的时间! 
  他们你怜我爱的嘟囔了一阵,立了矢忠不渝的誓,一边亲吻,一边说了些无头无尾的,欣喜欲狂的话,然后他们发觉时间晚了,便手挽着手奔回去,一忽儿在狭窄的小路上几乎跌交,一忽儿撞在树上,可是什么也没觉得,他们快活得盲目了,醉了。 
  和她分手以后,他并不回家:回家也睡不着觉的。他出了城,在野外摸黑乱走。空气新鲜,田野里荒荒凉凉的,漆黄一片。一只猫头鹰寒瑟瑟的叫着。他象梦游病者那样的走着,从葡萄藤中爬上山岗。城里细小的灯光在平原上发抖,群星在阴沉的天空打战。他坐在路边矮墙上,忽然簌落落的流下泪来,不知道为什么。他太幸福了,而这过度的欢乐是悲与喜交错起来的;他一方面对自己的快乐感激,一方面对那些不快乐的人抱着同情,所以他的欢乐既有〃好景不常〃的感慨,也有〃人生难得〃的醉意。他哭得心神酣畅,不知不觉的睡着了。醒来的时候,天已经黎明。白茫茫的晓雾逗留在河上,笼罩在城上,那儿睡着困倦的弥娜,她的心也给幸福的笑容照亮了。 
  当天早上,他们又在花园里见面了,彼此把相爱的话重新说了一遍,可是已不象昨天那样的出诸自然。她似乎学做舞台上扮情人的女演员。他虽然比较真诚,也扮着一个角色。两人谈到将来的生活。他对自己的清贫引为恨事。她可表示慷慨豪爽,同时为了自己的豪爽很得意。她自命为瞧不起金钱。这倒是真的:因为她不知道钱是什么东西,也不知道没有钱是怎么回事。他对她许愿,要成为一个大艺术家:她觉得很有意思,很美,象小说一样。她自以为一举一动非做得象个真正的情人不可。她念着诗歌,多愁善感。他也被她感染了,注意自己的修饰,装扮得非常可笑,也讲究说话的方式,满嘴酸溜溜的。克里赫太太看着他不由得笑了,心里奇怪什么事把他搅成这样蠢的。 
  可是他们也有些诗意盎然的时间,往往在平淡的日子突然放出异彩,好比从雾霭中透过来的一道阳光。一瞥一视,一举一动,一个毫无意义的字眼,就会使他们沉溺在幸福里面;傍晚在黑洞洞的楼梯上说的〃再会!〃,眼睛在半明半暗中的相探和相遇,手碰到手的刺激,语声的颤抖:这些无聊的琐碎事儿,到夜里,——在听着每小时的钟声就会惊醒的轻浅的梦中,心头象溪水的喁语般唱着〃他爱我〃,的时候,——又会一件一件的重新想起。 
  他们发见了万物之美。春天的笑容有无限的温柔。天空之中有光华,大片之中有柔情,这是他们从来没领略到的。整个的城市,红色的屋顶,古老的墙垣,高低不平的街面,都显得亲切可爱,使克利斯朵夫中心感动。夜里,大家睡熟的时候,弥娜从床上起来,凭窗遐想,懵腾腾的,骚动不已。下午他不在的时候,她坐在秋千架上,膝上放着本书,半阖着眼睛出神,懒懒的似睡非睡,身心一起在春天的空气中飘荡。她又几小时的坐在钢琴前面,翻来覆去的老弹着某些和弦,某些段落,令人听了厌倦不堪,她可是感动得脸色发白,身上发冷。她听着舒曼的音乐哭了。她觉得对所有的人都抱着恻隐之心,而他也和她一样。路上碰到穷人,他们都偷偷的给点儿钱,然后不胜同情的彼此望一眼,因为自己能这样慈悲而非常快乐。 
  其实他们的善心是有间歇性的,弥娜忽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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