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翰·克利斯朵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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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翰·克利斯朵夫- 第14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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雅葛丽纳提出许多古怪的问话使她气恼,有的是关于趣味方面的,有的是道德方面的…… 
  “岂有此理!他这样问长问短是什么意思?”雅葛丽纳愤愤的转过背去想。 
  奥里维看见雅葛丽纳不再关切克利斯朵夫,高兴极了。而克利斯朵夫看见奥里维高兴也高兴极了。他甚至把自己的快乐表现得比奥里维更露骨。雅葛丽纳看了莫名片妙,她万万想不到克利斯朵夫在他们的爱情中看得比她还清楚,所以只觉得他讨厌之极,不懂奥里维怎么能为一个这样粗俗的朋友入迷。克利斯朵夫猜到这点,有心捉弄她,惹她生气。随后他推说事忙,谢绝了朗依哀家的邀请,让雅葛丽纳和奥里维单独相处。 
  可是他对于前途还是很担忧,自以为对这桩酝酿中的婚事有很大的责任,心里很烦恼,因为他把雅葛丽纳看得相当准确,担心着许多事:第一是她的有钱,其次是她的教育,她的环境,尤其是她的弱点。他想起从前的女朋友高兰德。没有问题,雅葛丽纳为人更真,更坦白,更热情,对于勇敢的生活很有点向往之情,也有英勇壮烈的志愿。 
  “但单是有志愿还不够,”克利斯朵夫想道,“还得有魄力。” 
  他想把危险通知奥里维。但一看见奥里维从雅葛丽纳那边回来,眼中闪着快乐的光彩,他就没勇气开口了,心里想:“两个孩子很快活。别扰乱他们的幸福罢。” 
  对奥里维的友爱慢慢的使他感染到奥里维的信心。他终于相信雅葛丽纳的确是象奥里维所看到的,也是象她自己所愿意看到的那种人物。她意志多么坚强!她爱奥里维,就是爱他不同于她和她的社会的地方。她爱他,因为他清贫,因为他在道德观念上不肯让步,因为他在社会上不善于应付。她爱奥里维爱得那么纯洁那么彻底,恨不得自己和他一样穷……有时还恨不得要自己变得丑,因为这样她可以更加肯定奥里维的爱她是为了她本身,为了她的一腔热爱,那是他渴望的……啊!有些日子,他在眼前的时节,她觉得自己脸色发白,双手发抖。她勉强嘲笑自己的激动,故意装做关心别的事,不去瞧他,用讥讽的口吻说话。可是她突然停下来,躲到卧室里去,关上门,下了窗帘,坐在那儿,两个膝盖紧挤着,交叉着手臂抱着胸部,压制自己的心跳。她凝神屏气的呆在那里,一动也不敢劝,唯恐惊散了那幸福的境界。她一声不出的把爱情紧紧抱着。 
  现在克利斯朵夫一心一意只关切奥里维的成功,象母亲一样的照顾他,留心他的修饰,对他的衣著发表意见,替他打领带。奥里维很耐性的由他摆布,宁可到了楼梯上拆开领带重新打过。他心里好笑,但对这种亲切的表示非常感动。爱情使他胆怯,不敢信任自己了,所以他很愿意请教克利斯朵夫,把会面的经过告诉给他听。克利斯朵夫和他一样的激动,有时会在夜里几小时的搜索枯肠,替朋友的恋爱设计划策。 
  在巴黎近郊,亚当岛森林近旁的一个小地方,在朗依哀家别庄的大花园里,奥里维和雅葛丽纳有了一次确定终身的谈话。 
  克利斯朵夫陪着朋友一同在那里;但他在屋子里发见了一架风琴,便弹着琴,让两个人双双的散步去了。——其实他们不希望他这样。他们怕单独相对。雅葛丽纳不声不响,有点儿敌意。上次见面的时候,奥里维已经发觉她态度突然变得冷淡,目光显得残酷,甚至有敌对的意味。他看了心都凉了。他不敢盘问,怕从爱人嘴里听到什么残忍的话。那天看到克利斯朵夫一离开,他心就发抖,觉得唯有克利斯朵夫在场才能使他不至于受到意料中的打击。 
  雅葛丽纳爱奥里维的心并没有稍减。她只有更爱他。就因为此,她对他有点儿敌意。她从前当作游戏而那么渴望的爱情,此刻来了,在她面前了;但她看到它在脚下变了个窟窿,便吓得望后倒退。她弄不明白了,心里想:“可是为什么?为什么?这是什么意思呢?” 
  于是她望着奥里维,用着那种使他痛苦的目光,又想:“这男人是谁呀?” 
  她不知道。 
  “我为什么爱他呢?” 
  她不知道。 
  “我爱不爱他呢?” 
  她不知道……不知道;但她知道她是被抓住了,被爱情抓住了;她自己将要完全消灭在爱情中间,她的意志,她的独立,她的自私,她对于未来的梦想,一切都要在这个怪物身上消灭。于是她气愤愤的跳起来,有些时候简直恨奥里维了。 
  他们直走到花园尽处,到了有一行大树和草坪隔离着的菜园里,迈着细步在小径上走:两旁种满了红醋栗树,挂着许多红的深色的果实,还有一片片清香扑鼻的杨梅。时方六月,阵雨之后气候很凉爽。天空灰灰的,只有半明半暗的光;低低的云大块大块的随着风沉重的移动。但这阵来自远方的风一丝都吹不到地上来:连一张树叶都不动。无限凄凉的气息笼罩着一切,笼罩着他们的心。而在花园那一头,从那望不见的别庄的半开的窗子里,传来一阵风琴声,奏着约翰·赛巴斯蒂安·巴赫的《降E小调赋格曲》。他们俩紧挨着坐在井栏上,脸色惨白,一声不出。奥里维看见雅葛丽纳脸上淌着眼泪。 
  “你怎么哭啦?”他嘴唇抖动着,轻轻的问了一声。 
  而他的眼泪也淌了出来。 
  他拿着她的手。她把头靠在奥里维肩上。她不想再抗拒了她给打败了;这才松了口气!……两人轻轻的哭着,听着音乐,沉重的云无声无息的在头上移动,仿佛就在树颠上掠过。他们想着自己过去的痛苦,——也许还想着将来的痛苦。在一个人的命运周围酝酿的哀愁,有时会由音乐突然透露出来…… 
  过了一会,雅葛丽纳擦擦眼睛,望着奥里维。突然之间他们拥抱了。噢!无可形容的幸福!神圣的幸福!这样的甘美,这样的深邃,甚至令人感到痛苦了!…… 
  雅葛丽纳问:“你的姊姊象你吗?” 
  奥里维吃了一惊:“你为什么提起她?难道你认识她吗?”“克利斯朵夫讲给我听的……你曾经非常痛苦,可不是?” 
  奥里维点点头,感动得答不上话来。“我从前也很痛苦的,”她说。 
  于是她讲起她的亡友,亲爱的玛德姑母,很心酸的说她曾经哭得死去活来。 
  “你会帮助我的,是不是?”她用着哀求的口吻说。“帮助我生活,做个好人,把可怜的姑妈做榜样!你喜欢我的姑妈吗,你?” 
  “她们俩我们都爱。正如她们俩也会彼此相爱。” 
  “可惜她们不在这儿了。” 
  “她们在这儿呀!” 
  两人紧紧抱着,连彼此的心跳都感觉到。忽然来了阵细雨,使雅葛丽纳直打寒噤。 
  “我们进去罢,”她说。 
  树荫底下差不多已经黑了,奥里维吻着雅葛丽纳潮润的头发;她向他仰起头来,他的嘴唇第一次感觉到那动了爱情的嘴唇,那种少女的灼热而有点龟裂的嘴唇。他们差点儿晕过去了。 
  快到屋子的时候,他们又停下来。 
  “以前我们多孤独啊!”他说。 
  他已经把克利斯朵夫给忘了。 
  可是他们立刻想其他。琴声已经没有了。他们走进屋子。克利斯朵夫把肘子靠在风琴上,双手捧着脑袋,也想着许多过去的事。他听见开门才从幻梦中惊醒过来,对他们和颜悦色,堆着一副庄严而温柔的笑容。他看到他们的眼睛就知道了经过的情形,便握着他们的手,说道:“坐下吧。让我弹些东西给你们听。” 
  他们坐下了,他在琴上把胸中所有的感情,对他们俩所有的爱,一起倾诉了出来。弹完之后,三个人都一声不响。随后他站起身子瞧着他们。他的神气多么和善,比他们老成多了,坚强多了!她这才破题儿第一遭体会到克利斯朵夫的心。他把他们俩都搂在怀里,对雅葛丽纳说:“你很爱他是不是?你们都非常相爱吧?” 
  两人都觉得对他感激不尽。可是克利斯朵夫马上转变话题。高声笑着,走向窗子,跳到花园里去了。 
  以后的几天,他劝奥里维向雅葛丽纳的父母求婚。奥里维不敢,怕遭到意料中的拒绝。克利斯朵夫同时也逼他去找个差事。假定两老答应了,奥里维在不能谋生的情形之下,就不能接受雅葛丽纳的财产。奥里维跟他一般想法,可不同意他对于跟有钱的女子结婚所抱的过分警戒而近乎可笑的态度。克利斯朵夫始终认为财富是毒害心灵的。他最喜欢引用一个哲人对一个为灵魂得救问题操心的富家妇说的话: 
  “怎么,太太,您有了百万家私,还想有一颗不朽的灵魂?” 
  “你得提防女人,”他半正经半取笑的和奥里维说,“提防女人,特别是有钱的女人!女人爱艺术,也许是真的;但她把艺术家压得透不过气来。有钱的女人可是把艺术跟艺术家都伤害了。财富是一种病。女人比男人更受不住。所有的富人都是不正常的……你笑吗?你笑我吗?哼!难道一个富翁会懂得什么叫做人生?难道他跟艰苦的现实有什么接触?他尝过饥寒交迫的滋味吗?闻到过用自己的劳力换来的面包的味道吗?感觉到自己胼手胝足去垦植的土地的气息吗?他懂得什么众生万物?连看都看不见呢!……我小时候有几次给人家带着坐了大公爵的马车出去玩。车子走过我每根草都熟悉的草原,穿过我独自奔驰而心爱的树林。可是那时我什么都看不见了。所有那些可爱的景致,都变得象带我游览的那些糊涂虫一样的僵死,一样的不自然。那批昏庸老朽的人好比幕一般把草原跟我的心隔断了;不但如此,只要脚下踏着木板,头上盖着车顶,就可以使我和天地绝缘。要能感到大地是我的母亲,必须把我的脚踩入它的肚子里,好似一个初见光明的新生儿一样。财富斩断大地跟人类的连系,斩断所有大地之子相互间的连系。这样,你怎么还能成为一个艺术家?艺术家是大地的声音。一个有钱的人不能成为一个大艺术家。如果能够,那末在这样水土不宜的环境中,他必须有胜过别人千倍的天才。而且即使成功了,他也免不了是一颗暖室里培养出来的果子。连伟大的歌德也没用:跟他的心灵配搭的是萎缩的四肢,他缺少那些被财富斩断的主要器官。你既没有歌德的魄气,势必被财富吞掉,尤其被一个有钱的妻子吞掉,这一点在歌德至少是避免了的。单身的男人还可以抗拒灾难。他有一股天生的强悍之气,有些坚韧的本能把他跟土地连在一块儿。但女人是容易中毒的,还要把毒素传给别人。她喜欢闻财富的那股加着香料的臭气。她有了资财而还能保持心灵的健康简直是奇迹,好似一个百万富翁有天才一样……而且我不喜欢妖魔。凡是财产超过生活需要的人就是一个妖魔,——一个侵蚀他人的癌。” 
  奥里维笑道:“可是,我总不成因为雅葛丽纳不穷而不爱她,也不能硬要她为了爱我而变得穷。” 
  “你要是救不了她,至少得救你自己!而这还是救她的最好的方法。你得保持纯洁。你得工作。” 
  奥里维无须克利斯朵夫告诉他这些顾虑。他比他更敏感。并非他把克利斯朵夫对财富的诅咒当真,他自己也是有钱人家出身,绝对不鄙薄财产,而且认为财产和雅葛丽纳俊俏的脸蛋非常适配。但他受不了人家猜疑他的爱情是为了图利,所以要求重进教育界。目前所能希望的只有一所内地中学里一个很普通的职位。这便是他所能献给雅葛丽纳的可怜的新婚礼物。他很不好意思的和她谈起此事。雅葛丽纳先是不能接受他的理由:以为这种过分的要强是克利斯朵夫影响他的,她认为可笑的;一个人真有爱情的时候,和所爱的人同甘共苦不是挺自然的吗?拒绝爱人乐于贡献给他的优惠,不是矫情吗?……可是临了,她仍赞同了奥里维的计划;因为这计划中间颇有些苦涩与不愉快的成分,她才下了决心,觉得这倒是一个机会可以满足她牺牲的热情。姑母的死惹动了她对环境的反抗,爱情更把她刺激得兴奋起来。凡是自己天性中跟神秘的热情不相容的成分,她一概加以否定;她仿佛引满了一张弓要把自己的生命向一种理想射去,而所谓理想便是极纯洁、极艰苦、同时又有幸福的光辉的生活……将来的阻碍,清苦的境况,对她都变成了欢乐。那才是多美妙的境界!…… 
  朗依哀太太一心只管着自己,没功夫留意周围的事。最近她只想着健康问题,整天忙着她那些莫须有的病,一会儿试试这个医生,一会儿试试那个医生:每个新医生都是救星;过了十五天可又得换一个。她几个月的不待在家里,住着费用浩大的疗养院,不胜虔诚的作种种可笑的治疗,把女儿和丈夫统统给忘了。 
  比较关心家庭的朗依哀先生开始猜到女儿的计划了。那是他为父的嫉妒心理提醒他的。他对雅葛丽纳素来有着谜一般的温情,为许多父亲对女儿都感觉到而不肯承认的;那是一种神秘的,肉感的,几乎是神圣的好奇心,使一个人想在自己的化身、是自己的骨肉而是个女人的人身上再生。在这等幽密的心情中间,有些影子与暗淡的闪光,还是不知道的好。至此为止,他觉得女儿使青年们风魔很好玩:他喜欢她这样:卖弄风情,想入非非,可是头脑清楚——象他自己。但他看到事情弄假成真就不放心了。他开始在雅葛丽纳前面取笑奥里维,后来又用一种相当尖刻的口吻批评他。雅葛丽纳先是笑笑,说:“别说他这么多坏话,爸爸,你以后要发窘的,倘使我嫁了他。” 
  朗依哀先生高声嚷起来,把她当做疯子。这才是使她完全成为疯子的好方法!他说她永远不能嫁给奥里维。她说非嫁他不可。幕揭开了。他发见她已经不把他放在心上。做父亲的自私心不禁大为气愤。他赌咒说再不让奥里维和克利斯朵夫上门。雅葛丽纳听了气坏了。有天早上,奥里维开出门来,看见她象一阵狂风似的卷进屋子,脸色发白,非常坚决的对他说:“你把我带走罢!爸爸妈妈不答应。我却非要不可。我不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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