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获-2007年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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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获-2007年4期- 第3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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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小康带回南坪家里去。吴校长有些吃惊,问,回家,为什么突然要回家?这么晚?吴校长说,即便再怎么要回,也得等到天亮吧? 
  马小康母亲和大姐把该捡的东西捡好,一边一个把马小康搀着,都走出医院大门了,吴校长这才醒过神,吩咐把学校的手扶拖拉机开来,送马小康及其家人回南坪。马小康母亲同样不愿意坐拖拉机,他们坚持要走回去。吴校长说那我派几个人陪你们走回去。马小康母亲又谢绝了。马小康母亲只向学校借了两只手电筒,讲好过几天马小康回校时一同归还。 
   
  八 
   
  过几天马小康并没有回到学校。马小康他们回到黄田中学,已在十几天之后了。这中间学校曾两次派人到南坪探望,头次是吴校长亲自带着林观胜老师去的,第二次是王雄带着班长何五一去的。马小康各方面的表现还算不错,在家里睡睡懒觉,干点活,清早或傍晚坐在门前吹口哨,看见老师来了,也能亲亲热热上前打招呼。准想这个时候又会出事,具体说,马小康又会闹起自杀来呢? 
  这次马小康采用的方式是喝农药。根本没有多大缘由,那天下雨,同村一位长辈大娘过来借米筛,见马小康坐在堂前帮母亲择菜,不由咦了一声,笑笑说,小康啊,好好的书不读,怎么成天坐在家里做起相公来啦?相公是当地方言,意指吃白饭的,无所事事的年轻人。事后长辈大娘说。她对学校里发生的一切一无所知,她说那句话就是那句话本身,并不带任何其他意思的。但马小康却不那样理解,马小康以为她的话很明白地在指着什么。更重要的是接下来,长辈大娘一句话问出后,母亲忍不住把头紧低,深深叹息了一声。马小康的脸色当即白了。母亲陪长辈大娘在厨房谈了会话,又到内房找了件东西。等把客人送走,回过身已不见儿子踪影,刚刚拣择过的菜在地面四散着。母亲意识到什么,一边叫嚷,一边发疯般在房内房外找起来。她终于在房子后面找到了儿子,儿子四仰八叉躺在泥水之中,手里还握着一只喝空了的农药瓶。 
  马小康当即给送到南坪村卫生所抢救,用肥皂水灌肠,几个人轮流挤压催吐。该灌的灌了,该吐的也吐了,手忙脚乱好一阵,医生惊喜地发现,马小康似乎并没有中毒。他只是以为自己中了毒。这时马小康的三姐大叫一声,想起来了。原来弟弟喝下的并不是农药,弟弟喝下的只是用农药瓶装着的一瓶清水。那还是夏天,三姐给家里的后菜园打农药,农药打完,她到村前河道里把喷雾器和装农药的玻璃瓶清洗干净,又顺手灌了瓶水,一齐搁在房后的砖堆高处。马小康不明底细,错把清水当成农药喝了个精光。 
  下午五点来钟是学生放学时间,王雄挑着一担粪桶,正在学校对面一块新开垦的坡地上浇菜。坡地离校门不远,中间只隔着几块稻田,南坪来的那伙人刚在路头出现,王雄头一个便看见了。但他还有点不敢相信。因为来的人实在太多,一个接一个,密密麻麻快把道路挤满了。那些人闹闹哄哄刚在校内消失,随即便有一个学生,王雄看清了,这是班长何五一,从大门悄悄溜出,直奔山坡这边而来。何五一证实了一条最可怕的消息:马小康在家里出了事。马小康家里的人进校后什么话也没说,直扑初三(3)班教室而去。他们在教室没有找到要找的人,于是回过身又奔前院王雄的家。幸好林观胜老师将他们拦住了。林观胜好说歹说,带他们到办公室坐了下来,然后偷偷派何五一过来报信,让王雄千万不能回校。林观胜要王雄赶快躲起来,躲得越远越好。 
  王雄一屁股跌坐在地畦中间,王雄说:“躲,到哪去躲?” 
  王雄在吴校长等人簇拥下走进办公室,办公室里早已人满为患。王雄低着头,想就近找个地方悄悄坐下,但吴校长不让。吴校长指点着,把他安排到办公桌前最显要的位置,让他的面孔正对着南坪那伙人的面孔。实际上这都是一些熟悉的面孔,其中有马小康的母亲和三个姐姐。还有一个男人中等身材,脸盘很大,穿着光鲜,长得也很板正,应该就是马小康那在县城柴油机厂当工人的父亲了。王雄很想客客气气同他们打个招呼。可对方半点也没有打招呼的意思,一个个脸孔板着,眼睛瞪着。马小康则坐在父母之间,脑袋朝一边歪起,有点无动于衷地反复把玩桌面上一只空墨水瓶。 
  马小康父母家人此次来校,无疑是经过充分准备的。用吴松寿校长的话说,他们是来者不善,善者不来。这一切也不能全怪他们。他们确实也没有办法。好端端一个人送到学校,送到老师手上,有一天忽然变成这样,要自杀,并且是一而再再而三自杀,你怎能要求做家长的坐视不管。家长们没有其他要求,只有一点,就是重新还他们一个健健康康、活蹦乱跳的儿子。马小康的一个姐姐说着说着,顺手把面前的茶杯连同杯里的茶水一同扫到桌下去。茶杯碎了,马小康这位姐姐站起身说,只要学校还他们一个正正常常的弟弟,老师就还是他们尊敬的老师,学校也还是他们尊敬的学校。而如果学校不把弟弟好端端还给他们,到时可别怪他们翻脸无情。这时马小康另外一个姐姐站了起来,想说什么却又没说,只把吴松寿校长拉到一边,边指点着王雄边悄声道,假如真有那么一天,假如我弟弟真有个好歹,我们把丑话说在前头,到时你们学校是要出一个人垫棺材底的。 
  垫棺材底是本地乡村里的一种说法,也可能是早年间流行的一种习俗,意思是给死者陪葬。 
  吴校长完全清楚这句话的分量,他脸色苍白着,却装出一副胸有成竹模样,极力安慰对方,“请你们一千个放心,一万个放心,不会有事的,我们会尽快找到办法妥善解决眼前的问题。” 
  显而易见在马小康父母家人心中,近段时间发生在黄田中学的许多事情都有些不清不楚,迷雾重重,他们反复说到这样一句话,就是希望学校能把全部真相告诉他们。他们提到不久前,王雄老师带马小康到南坪做家访时亲口说过,他们小孩在学校各方面表现不错。可这才过去多久,学校的口气突然大变,说他们小孩是个屡教不改的小偷。既然是小偷,为什么又说表现不错;既然表现不错,眨眼的工夫为什么又变成了小偷。真真假假,颠三倒四,让他们家长如何相信才好。第二点,马小康自小到大,还从来没有偷过别人任何一件东西,马小康不但没偷过东西,相反……马小康父亲说着话,弯腰从黄挎包里掏出一叠东西。众人好奇地凑上前,原来是马小康在南坪小学读书时所得的一些奖状和奖品,什么学习积极分子、劳动积极分子、三好学生、体育比赛第一名第二名等等。马小康父亲说,大家看到了,马小康不但没偷过东西,相反他在德智体各方面的表现应该说都非常优秀。一个并不缺吃少穿、各方面表现优秀的学生,到了你们黄田中学为什么忽然偷起东西来?这到底是说明了学生的问题,还是说明你们学校本身的问题?第三点,根据学校反映,马小康偷了东西自己并没有使用,马小康把那些东西一件不少全藏在洗澡堂里。偷了东西又不用,是不是说明这种行为与我们一般所理解的偷,偷窃,有一定区别呢?或者说,这不一定就是偷,而只是~种小孩习气,是顽皮。马小康自小养成个习惯,做什么事容易入迷。在家里哪怕让他干点小事,比如洗洗碗扫扫地,他干着干着就入了迷放不下来。还有第四点,也是最重要的一点,我们退一万步说,即便这一切是真的吧,即便小孩真偷了东西,但突然之间怎么又会闹起自杀来呢?一个人,即便一个小偷吧,没有受到强烈刺激,是根本不会想到自杀的。现在他们家长极想弄清的就是此点:近些日子马小康在学校到底经受了些什么。 
  “将心比心哪,”马小康母亲哭嚎着,“要是你们的儿子在外面被人害了,要跳水,要喝药,你们怎么办?……” 
  也许越解释,事情便越加复杂;但解释又是必不可少的。这天晚上,以及接下来的一两天时间,王雄和吴校长他们竭尽全力,试图将事情的全部经过向对方作一个客观陈述。他们一再强调,说马小康在学校受到多大刺激多大迫害,这点绝不可能,请家长尽管放心;但在处理问题的具体方法和手段上,老师方面也一定存在着不少失误,这点同样不容置疑。 
  就家长的要求,学校提出了一个又一个解决办法,比如把马小康送进医院治疗,后来又提出把马小康送到外地什么亲戚朋友家去,让他与家庭与学校分开一段时间,独自~人休息一阵,恢复一阵,再回学校上课。再后来,又有老师试着提出是否该给马小康转个学,陌生环境,一切从头开始,也许对他的恢复更有帮助。 
  转学当然不可能,你把人家弄成这样,又想干干净净一脚踢开,未免设想得太美了。住到外地亲戚朋友家同样不可能,你同样是在推托责任。众人讨论来讨论去,认为最可行的一点还是送医院,让马小康得到有效治疗,医药费之类不用说全部由学校负担。但是在送什么医院的问题上,学校与家长双方又产生极大矛盾。据学校的意思,马小康身体上不存在任何问题,送到一般医院也就失去应有的作用。马小康的问题出在大脑里,要送就应该送一种特殊的医院。但这边还没把意思说完,对方已经坐不住了。对方简直给吓坏了。马小康的几个姐姐悄声自语:送特殊医院不就是送精神病院吗,把谁送精神病院,把我弟送精神病院?好好一个人为什么要送精神病院?马小康姐姐们说精神病院那是什么地方,成天不是打针就是吃药,听说还有电棒,还要捆绑穿紧身衣,一个人没病也会活活逼出病来。马小康姐姐们忍不住,又一次不管不顾叫骂起来,说你们讲谁有精神病,我弟有精神病?你们自己才有精神病呢。 
  吴松寿校长带着两位副校长踏进王雄家门的时候,天差不多已经断黑了,昏黄的灯光下,如涛、如海两兄妹趴在小方桌前吃饭,王雄和他的妻子杨玉枝则一个在走廊尽头收拾鸡笼,另一个蹲在里房独自抽闷烟,听到前边说话声,这才一先一后、一里一外走过来,手忙脚乱招呼校长们坐下。吴松寿手捧杨玉枝倒来的一杯茶,又接过王雄递来的烟,脸上带笑,问两人吃过饭没有,没吃饭赶快吃,他们在旁边先等等。王雄不可能自己吃饭,让校长们坐在一旁干等,他只说早吃过了,后来又说等一会再吃。说肚子不饿,吃不吃饭无所谓的。 
  “人是铁,饭是钢。”吴松寿把王雄看过好久,又把杨玉枝看过好久,“吃不吃饭怎能无所谓呢?” 
  吴校长说:“你看看你们,才几天的工夫,把自己糟蹋成什么了,都没剩多少人样了。” 
  几位校长上门,原是有重要事情商量的。下午校委会几位领导又坐在一起开了好久的会,总算拿出一个比较稳妥也比较可行的方案。可以看出几位校长很急,会一散,连家也顾不得回,就径直找到王雄这里,想把情况相互沟通一下。吴校长说事情发展到今天这地步,是谁都不愿意看到的,但是我们大家又不得不看到,不得不面对。吴校长说话时,眼睛并不看着王雄,也不看杨玉枝,吴校长只看着手头那根香烟。他的面孔低着,眉头皱着,用不拿烟的那只手将双脚搬到椅面上去,过会又放下来,然后侧过身子,用另一只手将双脚再往椅面上搬。吴校长说,就马小康目前的现状看,呆在南坪家里是真不行,转学,送亲戚家,也不行,送到什么医院同样不行。那么还有没有其他办法呢?吴校长自问自答,我们认为有:让马小康继续呆在学校,边上课边慢慢恢复。老话不是说得好吗,解铃还须系铃人,老话又说,从哪里跌倒就从哪里爬起来。旁边一位副校长说,我们目前采取这个办法,其实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让马小康与你们住到一起,实行单独监管,重点保护,总比把他丢在一边放任自流好。不管怎样,好歹先把局面稳定下来,过了眼下这一关再说吧,让马小康的父母亲戚们先回家再说吧。 
  马小康父母家人真不是不讲道理的人,至少一点,这么闹下去是不行的,这么闹下去对谁都没有好处。接连几天,整个学校一片鸡飞狗跳,许多班级连课也上不成了。而在家长们这边呢,实际上同样坚持不下去,马小康的父亲是在县城请假回来的,现在三天的假期早已过去,马小康的母亲及几个姐姐也都急着要回家干活。因此这边话一说出,他们也纷纷点头表示同意了。 
  马小康父母提出的唯一要求是让学校写一个保证,保证他们小孩在校期间的人身安全,不能有一丝一毫差错,一丝一毫闪失。马小康父母说这种差错一旦出现,哪怕只是一次半次,也与天塌下来无异。马小康父母说到这里,一双眼睛大睁着,一动不动盯紧王雄,又盯紧吴松寿校长。王雄没有犹豫,提起笔代表学校同时也代表他个人在协议书上签了字。 
  第二天一早,马小康的父亲及大姐二姐饭也没吃,到厨房洗了个脸便匆匆离开了,马小康母亲和三姐则在学校又住了两天。两天后见这边一切正常,母女俩才回家。 
   
  九 
   
  让马小康住到自己家里是绝对不行的。这是一种荒唐行为,只怕整个世界上都难以找到。签字写一个保证,保证马小康在校期间的人身安全,不能有一丝一毫差错,不用说就更加荒唐。人有旦夕祸福,谁也不能保证另一个人不会出事,就是老天爷本身也不能保证你不会出事。何况马小康是什么人,马小康是一个寻过几次死,早在鬼门关上打过几个来回的人,你想你如何能保证他的安全。你把这样的人带回家,就好比在自己脖颈上套了根绳索,你把自己与一个半死人活活绑在一起了。但王雄没有任何其他选择。事态确乎已发展到无可收拾的地步。吴松寿校长那天说他们夫妻把自己糟蹋得不成个人样,实际上吴校长同样失了不少人样,短短几天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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