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叟曝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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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叟曝言- 第1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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璇姑道:“相公原来是口不应心的人。连日讲说道学,累奴吊胆惊心,不知费了多少涕泪,几乎磕破头颅,才得改过口来,好似涓滴一般闻着酒气便醉的量儿。那知相公口紧心宽,直想吞江吸海,只不知是那几家子晦气,又要担惊受吓,磕头哀告,出掉无数鼻涕眼泪哩。”素臣不觉失笑道:“我尚在托之空言,你即已信为实事。倘真金谷中遍种名花,只怕你要倾倒醋瓶,淋漓不已了!”璇姑道:“奴家自身难保,还敢醋着他人。况且屏列金钗,原是读书人应有之事。只恐奴性痴愚,不能领略历算中精蕴,有负相公斯许耳。”素臣甚喜,说道:“世上最难得者,是慧心解人。古人云:”得一知己,可以无憾‘,何况一室之中,欲使四美俱备,此必不可得之数也。过屠门而大嚼,我之言类是耳。岂真有此奇缘,作此妄想乎?“璇姑道:”有大志者,必有奇缘。有奇才者,必有奇遇。即如未家小姐,生长大家,自然知书识字,善赋工诗,将来归于相公,岂非传诗高弟?素娥姐精于岐、黄之术,小姐来,自必随媵,岂不可与言医?所少者,谈兵一人而已。小奴看来,此等机缘,在他人实属万难,在相公则易如反掌。“
素臣惊诧,正要查问,却值石氏送碗箸进来,缩住了口。璇姑连忙出房拿饭,石氏道:“看见你哥哥么?”璇姑举目看时,见大郎坐在一条板凳上,目不转睛的注视那壁间圈点。石氏道:“你在房里讲得密切,不好来惊动。你哥哥又像痴的一样,从早晨直看到如今,头也不回一回。累我一个人又要烧火,又要炒菜,七上八落的,好不吃力!方才饭好,叫他来拿,他声也不应一声,竟是出了神去了,你说,好笑不好笑?”璇姑道:“哥哥专心致志,所以熟听不闻。但不吃饭,恐怕饿了,还是叫应了他,吃过了再看罢。”素臣出房,走到大郎身边,轻抚其背曰:“刘兄何好学乃尔!”大郎正在出神,忽被素臣在背上一抚,惊得直立起来,淌出一身冷汗。看是素臣,笑道:“相公,实在有些妙处,此时圈点已两三倍大矣。”素臣蹙然道:“我不知你如此出神,致你吃此大惊,得罪极了。你这样专心,再没有不成的。只怕太赶急了,神便要昏,目便要花,且吃了饭再看罢。”大郎应诺。
素臣进房,璇姑已自搬进饭来,复去拿菜。素臣遂坐下吃饭,一头吃,一头想着璇姑的话是何来历。璇姑拿菜进来,看见出神光景,笑说道:“可是奴说着未小姐,又提起相公心事么?”素臣见璇姑复作此语,更是怫然,因正色道:“我正要问你,我与未小姐分属兄妹,何得胡言乱语!你话必有来因,快些直说我听。”璇姑见素臣声色俱厉,不觉害怕起来,说道:“想是奴失言字,只求相公宽容。奴见未小姐深感相公救命之恩,刻于心骨,说起水中捞救,黑夜扶持的话,深情好不缱绻。那日相公睡在床上,梦里连连呼唤,小奴进房厮叫,犹捻住小奴之袖,连呼大妹。小姐临别,奴在板壁后,又见相公与未小姐满面垂泪,痛苦难分。别后,小姐又把被褥金簪,送与相公。奴家由后思前,想必未小姐知恩报恩,与相公已有终身之约,不觉一时说出,冒犯相公。”素臣叹道:“昔人瓜李之嫌,真如金玉。”因把湖内捞救鸾吹,在社神庙中,鸾吹愿作小星,自己绝他的话,并借与耳挖簪发之故说知。又把那日梦见素娥送被褥,鸾吹推美女同睡之事,也述了一遍。当将耳挖拔下,簪在璇姑髻上道:“如今可明我心迹,不是什么表记了。”璇姑谢赐,复深深认罪道:“原来相公有这般奇梦,如今看起来,这梦明是为小奴而设了。”素臣道:“你且说来。”璇姑道:“相公持斧欲杀松庵,是前过之事,因缘而生。素娥姐抱褥而来,恰应未小姐送此被褥,而醒时捻住双袖,现又与奴睡此被褥之上,岂不要算做应梦吗?”素臣沉吟一会,道:“梦寐之事,岂可全信?”因放下一边。
两人吃完饭,收拾出去。素臣想起,璇姑还说素娥知医,须再问个明白。只见璇姑笑嘻嘻的进来,说道:“我家哥哥真是用心,手里拿着一碗饭,似吃不吃的,两只眼看着那圈点,像泥塑的一般,直到这会子还没吃完饭,嫂嫂拿他碗去换热饭,也不知道,一手叉着,还认是碗在手里哩。”素臣道:“这也难得。你昨夜在我背上画圈,也就是这个道理,可谓难兄难妹。你方才还说素娥知医,从何见得?”璇姑道:“这是嫂嫂说的,和尚被小姐戳伤,疼痛呻吟,素娥姐说他晓得医,倒管医得好,但正要他死,那肯医他?”素臣点点头。璇姑见素臣情致无聊,取出《九章算法》来,请指示纰缪,以分其心。素臣道:“径一围三,古人止约其成数。其实则径常不足,周常有余。常用贵乎简便,亦当作径一百十三,周三百五十五,方无大舛。若必求吻合,则更有密率,现载成书,将来你查阅自知。至前边这些加减乘除之法,则系开锁之钥匙,入室之门径。但不可用算盘。盖量天测地,要算那日躔月离,法极繁重,一盘少错,百盘皆空矣!必须用笔算之法,则落纸有迹,虽有差讹,按图可复也。”因将笔算加、减、乘、除、平方、立方之式,各写一纸,令璇姑学习。璇姑灵颖,加减乘除,不过一遍即会。平方、立方,少加请问,亦即通晓。到得点灯时,早已纵横无碍,十分透彻,又把带纵平方、立方之法,写出几条,讲解与听。到得夜膳上来,已俱会了。素臣满心欢喜,一面吃酒,一面讲解,酒落快肠,直至酣然而罢。
次日起来,璇姑打水进房,说道:“我哥哥直到半夜方睡,说是壁间圈点,已大有五六倍了。”素臣梳洗出去,见大郎已在壁间注视,因说道:“刘兄,你用工夫,还该循序而进,总以无间断为主,却不可使神太疲。”大郎起身答道:“相公说得极是。昨日看到二三更天,忽觉眼光散大,景象元虚,恐怕错走了路头,故此歇了。以后谨依相公之言,循序而进便了。”素臣进房,又画了几个图形,与璇姑讲究。到得吃夜饭时,璇姑蹙着眉头,低声问道:“相公可能再留几日?”素臣道:“这断不能,明日一早即行。”璇姑不觉垂下泪来。素臣笑道:“这又奇了。我和你日子正长,岂在目前须臾离别?况我早去一日,便早接你一日,快休作此悲凉之状!”璇姑不敢再泣,拭泪道:“世情反复,人事风波,但望相公早来收取,毋致再有变端!”素臣道:“再有何变?我到家后,禀过太夫人,即来娶你,断无他虑!”因唤大郎进房。大郎拿着那封银子,还没与相公说明。“素臣道:”何妨。“令大郎将四十两称作一封,八两称作一封,说道:”这四十两算不得聘金,你存下做本钱,随分经营,不要开这糕店了,房屋浅窄,毕竟有许多不便。这八两留与璇姐,买些零碎,准备着早晚来接。余下剩的三四两,我做盘缠罢。“在内检出一块,托大郎定船,把余银收起。复在梳台抽屉内,取出一个贴儿,说道:”这上面写着指掌臂三处用力之诀,并袖藏十弩连珠发用之法,刘兄可细心体会,自有妙处。“大郎兄妹,各自谢了,大郎收银出房。
素臣吃完夜饭,便要安息。璇姑伏侍素臣先睡,将素臣大衣,偷出一片里襟,将火烧损处补好,然后上床。此夜恩情,比前两夜更自不同,觉欢情正厚,别绪旋抽,恨不得将两个身躯,熔化作一块,真个千般怜惜,万种温存。璇姑道:“奴也曾与嫂嫂同床,再不敢着肉贴皮。为何与相公同睡,就如连枝比目一般无比亲呢?”素臣道:“男女之乐原生乎情,你怜我爱自觉遍体俱春。若是村夫俗子不中佳人之意,蠢妻騃妾不生夫主之怜,纵夜夜于飞,止不过一霎雨云,索然兴尽。我与你俱在少年,亦非顽钝,两相怜爱,眷恋多情,故不必赴阳台之梦,自能生寒谷之春。况且男女之乐原只在未经交合以前,彼此情思俱浓,自有无穷乐趣。既经交合,便自阑残。若并无十分恩爱,但贪百样轻狂,便是浪夫淫妇,不特无所得乐,亦且如沉苦海矣。”璇姑道:“奴家未历个中,不知云雨之事,其乐何如?窃以为乐根于心,以情为乐,则欲念轻,以欲为乐,则情念亦轻。即如前日,自觉欲心稍动,便难消遣,情之一字几撇天外。今因相公禀命之言,欲念无由而起。情念即芊绵而生。据此时看来,相公已怡然自得,小奴亦窅然如迷。挨胸贴肉几于似片团成,交股并头直欲如胶不解,床帏乐事,计亦无逾此者。恐雨云巫梦,真不过画蛇添足而已。”两人讲得投机,更加亲爱。正是:
俗子但知裙里物,佳人能解个中情。
两人浓睡到日上三竿,方才起身。大郎已雇定船只回来。素臣梳洗毕,收拾行李,把一条褥单,一条缎褥,留与璇姑,换了璇姑的一床布褥,道:“如此,觉你我虽离,如不离矣。”璇姑亦去寻出一条白绫汗巾,上面绣着晓日朦胧,杨柳披拂之势,题着一行小字,曰《春风晓日图》,系在素臣裤带之上。垂泪道:“见巾如见奴也!”素臣安慰一番,吃了早膳,谢了石氏,起身下船。卸过行李,辞别大郎,大郎道:“小人已对家中说过,送相公到了吴江方回。”素臣也就允了。在船无事,又把用弩之法,与大郎讲说。大郎心领神会,素臣更觉喜欢。行了一日一夜,舟抵乌镇,买些饭菜,放开船头。不料河中正撑一只大沙飞船过来,两船一碰,大船上人多恃强,说是碰坏了他的船头,跳上船,把船家锁去。素臣这船,便直横过来。正是:
长年起平地风波,豪士证淫人瓜果。

第九回  好友忽逢共酌十觥言志  狂风猝起终成两地相思

急得后面摇橹的船家,乱跳乱喊。大郎袖里藏着十枝竹弩,正在学习指掌臂法,一时不禁跨出船头,望着锁人的水手,把手如法一抻,恰射中大股之上,鲜血直淋,叫声哎唷,站立不住,倒在船上叫唤。那边船上,跳出三四个人,来打大郎。大郎用手一架,当头两个,一个已滚下河去,一个跌转大船头上,爬不起来。那后面两个就吓住了脚,大喊:“打死人了!”大郎着慌,正要避入舱去。猛听得那边船里,大吼一声,奔出一个大汉,跳过船来,一手揪住大郎胸脯,望着河里就掼,却掼不倒。大郎忙用手肘,照着大汉手弯直坐下去,却坐不脱,因也用手揪着大汉。两个人你一拳,我一拳的蛮打,只听得一拳下来,就如打油车的一般,轰的一声,震得那船头摆了几摆,船底水声轰隆轰隆的响,连那边船上的人,都看得呆了。岸上人齐声喝采,说道:“好打!”素臣睡在中舱,听得锁了人去,慢慢的披衣起来,听喊打死了人,慌忙穿着,又见大郎与人厮打,势其凶猛,急赶出舱来,口里说着:“不要混打!”把眼一看,失声道:“老弟!”那大汉与大郎,俱各放手。大汉道:“素兄,此位何人?”素臣道:“这位刘兄,是我相与。你且进舱来,和你细讲。”那边船上家人,忙把船家开锁,说道:“谁知是文相公的船!”岸上人都道:“谁知是一家子人,在那里瞎打!”哄的一声,都散去了。
兀那大汉端的是谁?却是素臣最相好的朋友景日京。日京进舱,素臣问:“缘何在此?”日京道:“话长哩,你这刘兄,真好膂力,实是可爱!”素臣笑道:“打得你不疼么?”日京道:“要打得疼才好。不痛不痒的,就一日打到晚,也没劲。刘况,你多少年纪,会什么武艺?方才发的弩箭,可是素兄的传授?”素臣惊讶道:“你讲什么弩箭?他还没有学会,你如何知道?”日京道:“素兄原来不知,我那边水手的腿上,敢还在那里淌血哩。”大郎道:“是小人冒昧,看见锁了人去,一时气忿,就发了一弩,不料竟射中了,弄出事来。”日京道:“休说闲话,你究竟多少年纪?会什么武艺?说出来罢。”大郎道:“小人二十三岁了,不会武艺。就是文相公教我用弩,才学了两日。”正在说话,只见那边船上,走过一个人来,说道:“表兄外违了。”素臣道:“原来梁公在此,日京怎总不提起?”日京道:“我要紧问刘兄的话,忘记和你说了。”梁公道:“他们大闹,我尚未起身。后来听见表兄声口,才急急走来的。我们如今快搬在一处去。”素臣问:“可是同路?”梁公道:“弟的船是回去的。”素臣大喜,吩咐把行李都搬上大船,净过手面,吃了早点,四人坐下聚谈。
日京道:“刘兄好膂力,素兄若不出来,我定要吃亏哩。”大郎道:“小人勉强支持,已是筋疲力尽。文相公若迟一会出来,小人定要受伤了。”日京道:“你这话通是假,老实对你说罢,我两个要算做棋逢敌手哩。”素臣道:“闲话休提,我且问你两人,缘何事到此?我出门时,梁公尚未回,何以又在一处?”日京道:“我那日吃酒回去,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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