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上春树_海边的卡夫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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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上春树_海边的卡夫卡- 第2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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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下一个是短毛猫。”
    如此说罢,琼尼·沃克从皮包里抓住瘫软的短毛猫。那当然是咪咪。
    “‘我的名字叫咪咪’,对吧?普契尼的歌剧。这只猫的确有那么一种卖弄风情而又不失优雅的气质。我也中意普契尼。普契尼的音乐——怎么说呢——让人感觉到类似永远的反时代性的东西。诚然通俗易懂,却又永不过时,不可思议。作为艺术乃是难以企及的高峰。”琼尼·沃克用口哨吹出《我的名字叫咪咪》的一节,“不过么,中田君,逮这咪咪可是累得我好苦啊。动作敏捷,疑心重重,头脑机灵,轻易不肯上钩,真可谓难中之难。可我毕竟是世所罕见赫赫有名的杀猫高手,逃得出我琼尼·沃克大人之手的猫,纵世界之大也难有一只。此非我自吹自擂,不过是如实叙述不易捕捉的事实罢了……就在那个地方,哪里跑!记得么,短毛小咪咪!不管怎么说,我顶喜欢短毛猫。你怕是有所不知,提起短毛猫的心脏,那可是极品,味道别具品位,可比西洋松露。不怕不怕,小咪咪,没什么可牵挂的。你那小巧玲珑温情脉脉的心脏由我琼尼·沃克先生美美地品尝就是。唔唔,颤抖得够厉害的嘛!”
    “琼尼·沃克先生,”中田的语音仿佛从腹底挤出,“求您了,这样的事快请停下来吧。再继续下去,中田我就要疯了。我觉得中田我好像不是中田我了。”
    琼尼·沃克让咪咪躺在台面上,照样在它肚皮上笔直地缓缓移动手指。
    “你不再是你,”他静静地说,在舌尖上细细品味这五个字,“这点非常重要,中田君,人不再是人这点。”
    琼尼·沃克在写字台上拿起还没用的新手术刀,用指尖试了试刀尖的锋利度,随即试割似的“刷”地削在自己手背上。俄顷,血滴了下来。血从他的手背滴在台面上,也滴在咪咪身上。
    琼尼·沃克嗤嗤笑道:“人不再是人。”他重复一遍:“你不再是你。对,中田君,说得妙!不管怎么说,这是关键。‘啊,我的心头爬满毒蝎!’这也是《麦克白》的台词吧。”
    中田无声地从沙发上立起,任何人、甚至中田本人都无法阻止其行动。他大踏步地走向前去,毫不犹豫地操起台面上放的刀。一把呈切牛排餐刀形状的大刀。中田紧紧握住木柄,毅然决然地将刀刃捅进琼尼·沃克的胸膛,几乎捅到刀柄。他在黑马甲上直戳一下,旋即拔出,狠狠扎入其他部位。耳边响起很大的声音。起初中田不知是什么声音。原来是琼尼·沃克高声大笑。刀深深捅入胸口、鲜血流出之时,他仍在大笑不止。
    “对了,这就对了!”琼尼·沃克叫道,“果断地扎我,扎得好!”
    琼尼·沃克倒下一边还在笑。哈哈哈哈哈哈。笑声很响亮,像是好笑得实在忍俊不禁。但不一会儿,笑声变成呜咽声,变成血涌喉咙声,类似堵塞的排水管刚要疏通时的咕嘟声。之后,他浑身剧烈抽搐,血从口中猛然喷出。滑溜溜的黑块儿也一起冒出,那是刚刚嚼过的猫心。血落在写字台上,也溅在中田身穿的高尔夫球服上。无论琼尼·沃克还是中田都满身血污,台面躺的咪咪也鲜血淋漓。
    回过神时,琼尼·沃克已倒在中田脚下死了。侧着身,像寒夜里冻成一团的孩子,真真正正死了。左手按在喉咙那里,右手像在摸索什么似的伸得直直的。抽搐已然停止,当然大笑声也消失了,但嘴角仍淡淡地印着冷笑,仿佛因某种作用而永远贴在了那里。木地板上一大滩血。丝织帽在他倒地时脱落,滚到房间角落去了。琼尼·沃克脑勺头发稀疏,可以看到头皮。没了帽子,他看上去苍老得多衰弱得多。
    中田扔开刀。刀打在地板上,很大一声响,仿佛远处一台巨大机器的齿轮往前转了一下。中田久久立在死尸旁一动不动。房间里一切都静止了,惟独血仍在悄然流淌,血滩仍在一点点扩展。他振作精神,抱起台面上躺着的咪咪。手心可以感觉出它身子的绵软和温暖。猫虽然浑身是血,但似乎没有伤。咪咪眼珠一动不动地向上看着中田的脸,像要说什么,却由于药力的关系开不了口。
    接着,中田在皮包里找出胡麻,用右手抱起。尽管只在相片上看过,却有一种自然而然的亲切感,仿佛是同早已熟识的猫久别重逢。
    “小胡麻!”中田唤道。
    中田一手抱一只猫坐在沙发上。
    “回家吧!”中田对猫们说。可他站不起来了。那只黑狗不知从哪里走来,蹲在琼尼·沃克尸体旁边。狗也许舔了池水一般的血滩,但他记不清了,头昏昏沉沉。中田大大地吁了口气,闭上眼睛。意识渐次模糊,就此沉入了无边的黑暗只之中。

第17章成为甲村图书馆的一员
    小屋生活的第三个夜晚。随着时间的推移,静寂习惯了,黑暗习惯了,夜晚不再觉得那么害怕了。往炉里添柴,把椅子搬到炉前看书。看书看累了,就清空大脑呆呆地眼望炉里的火苗。火苗怎么都看不厌。形状多种多样,颜色各所不一,像活物一样动来动去,自由自在。降生,相逢,分别,消亡。
    不是阴天就出门仰望天空。星星已不再让我感到那么多无奈,而开始觉得它们可近可亲。每颗星星发光都不一样。我记住几颗星星,观察它们的光闪。星星就好像想起什么大事似的陡然放出强光。月亮又白又亮,凝眸看去,几乎看得见上面的石山。那种时候我就全然不能思考什么,只能屏息敛气,一动不动看得出神。
    MD随身听的充电式电池已经用完,但没有音乐也不觉得什么缺憾。替代音乐的声音无处不有。鸟的鸣啭,虫的叫声,小溪的低吟浅唱,树叶的随风轻语,屋顶什么走动的足音,下雨的动静,以及时而传来耳畔的那无法说明无可形容的声响……地球上充满着这么多新鲜美妙的天籁,而过去我竟浑然不觉,对这么重要的现象竟一直视而不见充耳不闻。我就像在弥补过去的损失,久久坐在檐廊里,闭目合眼,平心静气,一点不漏地倾听那里的声音。
    对森林也不像刚来时那么恐怖了。甚至开始对森林怀有发自内心的敬意和亲切感。当然,我所能涉足的仍只限于小屋周围有小路的范围。不能偏离小路。只要不轻举妄动就不存在危险。森林默默地接收我或置我于不顾,它把那里的安逸与美丽多少分赠给了我。但不管怎么说,一旦踏到界外,悄然埋伏在那里的兽们便可能挥舞利爪将我抓去。
    我沿着已然踩出的路散步了好几回。躺在林中那一小块圆形空地上,让身体浸泡在日光之中。紧紧闭起眼睛,一边沐浴阳光,一边倾听掠过树梢的风声、鸟们的振翅声、羊齿草叶的磨擦声。植物浓郁的馨香把我包拢起来。这种时候我便从万有引力中解放出来,得以稍稍离开地面。我轻飘飘浮在空中。当然这种状态不会持续很久,睁眼走出森林即刻消失——只是当时的瞬间感觉。虽然明知如此,但那到底是心醉神迷的体验,毕竟我浮在了空中。
    下了几场大雨,都很快晴了。这里山上的气候的确多变。每当下雨我就赤身裸体跑到外面,打香皂冲洗全身。若运动出汗,就脱得一丝不挂,在檐廊里做日光浴。喝很多茶,坐在檐廊的椅子上专心看书。天黑了就在炉前看。看历史,看科学,看民俗学神话学社会学心理学,看莎士比亚。比之一本书从头看到尾,反复细看重点部分直至融会贯通的时候更多。阅读有一种实在感,觉得般般样样的知识一个接一个被我吸入体内。想看的书书架上应有尽有,食品贮备也绰绰有余,但我自己很清楚:对我来说这里不过是一个临时驿站。我将很快离开这里。这地方过于安详、过于自然、过于完美。而这不可能是给予现在的我的。还太早——多半。
    大岛是第四天上午来的。没听到车响,他背一个小背囊,走路上来。我正赤裸裸地坐在檐廊的椅子上,在太阳光中打盹,没觉察出他的脚步声。大概他是半开玩笑地蹑手蹑脚上来的。他悄悄爬上檐廊,伸手轻摸我的头。我慌忙跳起找遮体的毛巾。但毛巾不在够得到的地方。
    “别不好意思。”大岛说,“我在这里时也常光身子晒太阳来着。平时总也晒不到阳光的地方给太阳晒一晒舒服得很。”
    在大岛面前光身躺着,我透不过气来。我的阴毛阴茎睾丸坦露在太阳光下,看上去是那般无防无备易损易伤。我不知如何是好,到了现在又不好慌忙遮挡。
    “你好!”我说,“走路来的?”
    “天气好得很嘛!不开动双腿岂不可惜。在大门那儿下车走来的。”说着,他把搭在栏杆上的毛巾递给我。我把毛巾围在腰间,心里好歹踏实下来。
    他小声唱着歌烧水,从小背囊里拿出准备好的面粉、鸡蛋和纸盒牛奶,把平底锅烧热做薄烙饼。黄油和糖浆抹在饼上,又拿出莴苣、西红柿和元葱。大岛做色拉时,用刀十分小心缓慢。我们吃这个当午餐。
    “三天怎么过的?”大岛边切烙饼边问。
    我讲了这里的生活如何如何快活,但没讲进森林时的情形,总觉得还是不讲为好。
    “那就好。”大岛说,“估计你会满意。”
    “但我们这就返回城里,是吧?”
    “是的。我们返回城里。”
    我们做回去的准备,手脚麻利地拾掇小屋。餐具洗好放进橱内,火炉清扫干净。水桶里的水倒掉,关闭液化气瓶的阀门。耐放的食品收进餐柜,不耐放的处理掉。用扫帚扫地板,用抹布擦桌擦椅。垃圾在外面挖坑埋了,塑料袋之类揉成小团带回。
    大岛把小屋锁上,我最后回头看小屋。刚才那么实实在在,现在竟像是虚拟物。仅仅离开几步,那里有过的事物便倏然失去了现实感,就连理应刚才还在那里的我本身也似乎变得虚无缥渺了。到大岛停车的地方走路要三十分钟左右。我们几乎不开口,沿路下山。这时间里大岛哼着什么旋律,我则陷入漫无边际的思绪中。
    绿色小赛车以俨然融入周围树木的姿势静等大岛折回。他关上门,缠两道铁链上了挂锁,以免陌生人迷路(或故意)闯入。我的背囊同来时一样绑在后面行李架上。车篷收起,车整个敞开。
    “我们这就回城。”他说。
    我点头。
    “在大自然中一个人孤零零生活的确妙不可言,但一直那样下去并不容易。”大岛说。他戴上太阳镜,系好安全带。
    我也坐进助手席,系上安全带。
    “理论上不是不可能,实际上也有人实践。但大自然这东西在某种意义上是不自然的,安逸这东西在某种意义上是带有威胁性的,而顺利接受这种悖反性则需要相应的准备和经验。所以我们姑且返回城去,返回社会与人们的活动中。”
    大岛踩下油门,车驶下山路。和来时不同,这回他开得很悠然,不慌不忙。欣赏着周围铺展的风景,玩味着风的感触。风拂动他额前的长发,撩向脑后。不久,沙土路面没有了,接下去是狭窄的柏油路,小村落和农田也开始映入眼帘。
    “说起悖反性,”大岛再次想起似的说,“从最初见你时我就感觉到了。你一方面强烈追求什么,一方面又极力回避它。你身上有着叫人这么认为的地方。”
    “追求?追求什么?”
    大岛摇头。对着后视镜蹙起眉头。“呃——,追求什么呢?我不知道。我只是把印象作为印象说出来罢了。”
    我默然。
    “就经验性来说,人强烈追求什么的时候,那东西基本上是不来的;而当你极力回避它的时候,它却自然找到头上。当然这仅仅是泛论。”
    “如果适用这泛论,我究竟会怎么样呢——假如我像你说的,自己在追求什么的同时又想回避它。”
    “很难回答。”大岛笑笑,略一停顿说道,“不过斗胆说来,恐怕是这样的:那个什么在你追求的时候,是不会以相应形式出现的。”
    “听起来有点儿像不吉利的预言。”
    “卡桑德拉。”
    “卡桑德拉?”我问。
    “希腊悲剧。卡桑德拉是发布预言的女子,特洛伊的公主。她成为神殿女巫,被阿波罗赋予预知命运的能力,作为回礼她被要求同阿波罗发生肉体关系,但她拒绝了。阿波罗气恼地向她施以诅咒。希腊的神们与其说是宗教性的,莫如说富有神话色彩。就是说,他们有着同常人一样的精神缺陷:发脾气、好色、嫉妒、健忘。”
    他从仪表盘下的小箱里取出一个装有柠檬糖的小盒,拿一粒放到嘴里。也劝我吃一粒。我接过投入口中。
    “那是怎么一种诅咒呢?”
    “施加给卡桑德拉的诅咒?”
    我点头。
    “她说出口的预言百发百中,然而谁也不信以为真。这就是阿波罗施加的诅咒。而且她说出的预言不知何故全是不吉利的预言——背叛、过失、人的死、国的陷落。所以,人们不但不相信她,还嘲笑她憎恨她。如果你没读过,应该读欧里庇得斯或埃斯库罗斯的戏剧。我们时代具有的本质性问题在那里描写得十分鲜明。连同choros。”
    “choros?”
    “希腊剧中有叫choros的合唱队出场。他们站在舞台后头,齐声解说状况,或代言出场人物的深层意识,或时而热心地说服他们。便利得很。我时不时心想,若是自己身后也有那么一队人就好了。”
    “你也有预言什么的能力?”
    “没有。”他说,“不知是幸还是不幸,我没有那样的能力。假如听起来我预言的似乎全是不吉利的事情,那是因为我是富于常识的现实主义者。我以泛论演绎性地述说事物,结果听起来简直像是不吉利的预言。为什么呢?无非因为我们周围的现实无一不是不吉利预言的实现。随便哪天的报纸,只要翻开来把上面的好消息和坏消息放在天秤上称一称,就谁都不难明白了。”
    要拐弯时,大岛小心减速。身体完全感觉不出震动。洗炼的减速。仅引擎旋转声有变化。
    “不过有个好消息。”大岛说,“我们决定欢迎你,你将成为甲村纪念图书馆的一员。你或许有那样的资格。”
    我不由得看大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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