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2004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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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代-2004年第1期- 第6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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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尧:看来,用文学的方式来考察这些问题已经有很大局限。这几年,经济学家、社会学家的著作都很畅销。 
  韩少功:文学也能做很多事,有些作家就一直在做,而且做得不错。如果说有些作家失去了80年代的那种激情和敏感,表现出某种庸俗和保守的倾向,主要原因可能是生活过于安逸。中国文学市场这么大,作家们版税拿得多,是最早富起来的一批,住上几室几厅了,家里豪华装修了,在这个那个笔会上吃香喝辣,走到哪里都被文学青年们围着签名和合影。在这样一种安逸的生活环境里,与社会底层的联系可能会日渐疏远。韩愈说文学是“不平则鸣”。有些作家被生活宠得一塌糊涂,好像没有什么可“鸣”。男的搓麻将,女的护肤和购物,就算打起精神读几本书,也缺乏内在激情的驱动。至于深入群众和关切社会,好像太老派了吧?谁还愿意去做那种傻事? 
  王尧:《天涯》杂志正是在这种情况下显示了特别的意义。在90年代文学期刊中,它是很重要的一个杂志,当然已经不是一个纯文学杂志,广义上是一份思想文化杂志。我感到这个杂志可能会取代《读书》的位置。 
  韩少功:做了一些事情,但没有那么重要。 
  王尧:应该说,90年代后期以来一些重大的思想活动,一些重要命题的提出,都与《天涯》有关系。 
  韩少功:编辑人员推出一些稿件当然是很用心的,做得也很辛苦,第一任主编蒋子丹几乎放弃了自己的写作,是有所牺牲的。但我们也从中学到了不少东西。《天涯》既是知识界再启蒙的参与者,也是受益者。 
  王尧:好的刊物都是兼容性的刊物,同人刊物也不排斥异己,譬如当年的《语丝》。你刚才也提到,《天涯》和左翼右翼的朋友都有交往有沟通。 
  韩少功:我同编辑部的人讨论,办刊物可能得有这样两个尺度:第一是百花齐放,自由竞争;第二择优把关,设定底线,每一篇稿件至少要得60分。不能谩骂侮辱,不能空洞无物,不能信口开河硬伤迭出,要言之有物和言之成理,这就是所谓60分的底线。底线以下,没有宽容可讲,没有多元化可讲。编辑经常会遇到这种情况:有人写了一篇很臭的文章,然后说我是一家之言,我也有争鸣的权利,这种屁话是不能信的。多元化如果变成了垃圾化,多元化的日子就可能到头了,就人见人厌了。多元化不应该成为一种神话。 
  王尧:要有及格的水准。兼容不等于放弃严格要求,也不等于没有倾向。 
  韩少功:有一次,一位知名理论家从香港来海南讲学,主题是自由主义与民族主义。他说西方自由主义是现代性的,说发展中国家的民族主义是反现代性的,因此应该用自由主义克服民族主义。这种理论真是让人听得头都大了。后来我提出疑问:在法国这样一个自由之乡,80年代后期也通过了两个法案,排斥外来移民,这是自由主义还是民族主义?印度是以自由主义原则立国,但引进外资的思想阻力比中国还要大,与巴基斯坦更是剑拔弩张,这是自由主义还是民族主义?《天涯》主张多元化,但不能支持这一类的信口开河。 
  王尧:从80年代的个人主义以及利己主义,到90年代呼唤公共关怀和社会公正的重建,很多知识分子完成了一个曲折的思想轨迹。但与80年代不同的是,这种变化对社会公共舆论的影响似乎不如从前,至今也未能成为知识界的主流性共识。《天涯》到现在仍然是边缘的地位。 
  韩少功:80年代还只是书斋里的冲突,顶多是潜在利益的冲突,但90年代的贫富分化以后,知识后面常常有既得利益了。既得利益比潜在利益更具体,更实际,所以冲突也会更加激烈,也更顽强。加上中国社会矛盾多,心理压强大,讨论容易情绪化和偏执化,难以心平气和与深思熟虑。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大多数人还是不难找到共同点的。好在生活比观念更有力量,形势比人强。利己主义曾经在青年人中间畅行无阻,好像是一台潜在的提款机,谁都觉得自己有本事,淘汰出局是其他倒霉蛋的事,与我没有关系。但轮到很多人失业的时候,生意破产生活无着的时候,他们还希望父母、朋友、同事、政府以及全社会用“利己主义”来帮助他们吗?他们会不会对个人与社会的关系产生新的认识? 
  现代不一定有共同的“性” 
  王尧:在研究社会问题时,对国情的认识显得特别重要。讨论思想理论问题,也不能离开特定的文化语境。如何解决现在的问题,我们前面说的,坚持人文精神的知识分子是一种思路,后现代主义者又是一种思路。在探讨90年代时,后现代主义文化现象也是需要正视的。 
  韩少功:我对后现代主义缺乏足够的知识,没有多少发言的资格。好像是利奥塔说过:后现代主义就是培养一种对差异的敏感,这一点我深为赞赏。用这一思想方法反观后现代主义本身,应该说,后现代主义不是一个统一的什么主义。 
  王尧:像西方的学者所说的那样,现代性也有好几副面孔,内部充满了矛盾,当我们把这个概念引进到中国来,并且以此来考察中国的现代性问题时,在我看来情况又更加复杂和特殊,概念之外的东西常常会被忽视。这个时候,现代性理论解释实际问题的力量就被削弱了。 
  韩少功:我赞成用“现代性”的角度来研究事物,自己也偶尔用一用这些概念,但有时也偷偷地想:西方学者为什么喜欢“现代性”、“现代主义”以及“后现代主义”这样一些概念?“现代”与“后现代”指称时间,但发生在“现代”的事情千差万别,发生在“后现代”的事情同样千差万别,可能并没有共同的“性”,也没有共同的“主义”。中国是先封建后专制,周以后是封建,秦以后是专制。西方是先专制后封建,罗马帝国是专制,中世纪是封建。双方在同一时间内刚好不同“性”也不同“主义”。《哈利·波特》是现代事物吧?但这本书里运用了传统神话素材和手法,是不是也有古代的什么“性”?共产主义是现代的事物吧?但更早以前,有僧侣共产主义;更更早以前,有古希腊学者早就设计过共产、共妻、共子的精英制度——这是不是也有古代的什么“性”?也许西方学术传统太重视时间,习惯于直线的时间观,喜欢把历史一截截割开,铁路警察各管一段,所以就闹出了这一些概念。 
  王尧:用大词容易造成很多误解,比如“现代性”作为一个社会概念和作为一个文化的审美的概念也是有区别的,有时候用得越位了。 
  韩少功:也许“现代性”这个词实在太宏大,说“现代性互相矛盾”,说“反现代性的现代性”,说“现代性中反现代性与现代性的冲突”,又很绕,有点玄,至少应该慎用。在大部分的情况下,我们可能用一些小词更好,比如说“工业化”就是“工业化”,说“民族国家”就是“民族国家”,不一定都往“现代性”上说。 
  王尧:有一些学者认为,回到传统文化资源,不过是再一次制造中、西对立,是在完成本位文化的权威代言人的同时,也获得了与西方平等对话的权利。在他们看来,五四前后的保守主义和当今的学者,不可能做“纯粹中国”的学者。我觉得这种观点本身倒是以西方视角来观察中国。其实,本来就没有纯粹的东方或者西方,也没有纯粹的传统和现代。回到本土文化不等于拒绝西方,回到传统文化也不等于拒绝现代。 
  韩少功:就我个人而言,我更注重发言的内容:你的发言有没有真知灼见?说出道理没有?你如果是言之有据,言之成理,那你不管是维护西方的优越地位,还是维护东方的高贵地位,或者是维护不东不西、不三不四的地位,都无所谓。应该注意动机,过于关注动机就是“诛心之论”了,不是正常的思想交流了。在另外一方面,就像你刚才说的,东方和西方能够截然分开吗?我们说西方文明,日本现代化了,算不算西方?印度和北非的人讲欧洲语言,算不算西方?西方有自己的希腊和罗马,但它的宗教和科学,作为西方文明的两大支柱,显然都不完全是西方的土特产。伊斯兰教曾经是欧洲的主流宗教,整个地中海是“穆斯林湖”,但伊斯兰教是从外面输入欧洲的。基督教也是来自中东,以耶路撒冷的犹太教为源头,所以米兰·昆德拉跑到以色列说,以色列是欧洲的心脏,但如今是一个长在体外的心脏,就是这个意思。我们还可以加上一句,这是一个被欧洲当年排犹运动逐出了体外的心脏。那么科学呢,数学是科学的核心吧,但数学遗产既有古希腊一份,也有阿拉伯一份,现在世界通用的数字是阿拉伯数字,不是罗马数字,阿拉伯文化的功劳显而易见。据说“0”是印度人发明的,所以印度人对西方的科学技术文明也有一份功劳。欧洲早就是一个“杂种”了。当然,欧洲这个“杂种”与中国这个“杂种”可能还有些区别,还可以讨论。讨论东、西方文化的差异也不是毫无意义,但恐怕需要小心翼翼,要严格限定角度与范围。 
  王尧:这也涉及到我们对全球化的看法。你在1997年的时候,在与萧元的对话中,对“全球文化一体化”这样的提法表示怀疑,现在是否有新的想法? 
  韩少功:我不相信会出现全球同质一体的文化。两个人的文化都不会完全一样,全球的文化怎么可能完全一样呢?不管到什么时候,人类生存在地理、气候、人种、制度、生活习俗等方面的差异还存在,人们对财富、权力、知识、信息以及交流工具的占有也不会平衡,文化趋同的过程绝不可能取消或代替文化趋异的过程。冷战时期,大家讲政治不讲文化。我们支持阿尔巴尼亚“反帝反修”的时候,没有想到那是一个穆斯林国家,政治斗争掩盖了他们伊斯兰教与基督教、天主教、东正教的文化冲突。冷战结束以后,大家讲文化不讲政治了,政治只剩下所谓“文明的冲突”。美国的亨廷顿这样说以后,不仅美国很多人信,穆斯林世界的很多人也信,一闹事,一动武,就是文明之间的“圣战”,就往宗教或者民族方面浮想联翩,而石油、金融、水源、政治制度等方面的冲突,被有意或无意地掩盖起来。现在看来,讲文化与不讲文化,讲文化差异或者文化一体,都可能有意识形态的理论设套,是借它们来说事。我们得小心一点。钱穆先生说过,只有等中国和西方发达国家的经济水平差距缩小的时候,对文化的讨论才可能心平气和和深思熟虑。我觉得他说得有道理,但还得加上一条:当全球利益冲突相对平缓的时候。 
  王尧:那时候讨论的心态不一样了。 
  韩少功:没有意识形态的干扰。 
  王尧:很多人认为全球化是一个不可逆转的进程。 
  韩少功:问题是“全球化”指的是什么。如果是指全球范围内各种共同体的互相影响,指每一个共同体都不可能完全独立地发展,那没有什么不对,而且这一过程从16世纪已经开始了。16世纪以后,我们有了真正的世界史,每一个国家的国别史都只是世界史的一部分,没有当时的非洲和亚洲就没有当时的欧洲,撇开欧洲的作用就说不清当时的美洲和亚洲,如此等等,因此国别史从那时起不再是一个合适的分析单元。就像要认识一个胃,胃不是一个合适的分析单元,必须放到人这个大单元里来认识,才能看得清楚。我们现在中国的史学教育,讲到16世纪以后还是国别史,是很成问题的。但如果说全球化是指全球的文化趋同,经济和技术共享,还有公正的全球政府,像鄂尔多斯羊绒衫的口号一样:“温暖全世界”,那是另外一回事。也许那是一个理想的目标,听上去不错的目标,但我们离那样的目标至少还非常遥远。现在西方发达国家热衷于贸易全球化,投资全球化,金融全球化,但中国人可以随便定居到美国吗?不行的,所以没有人口流动的全球化。中国人能得到美国的高技术转让吗?也是不行的,出再大的价钱也不行,有美国的法案管着,所以也没有技术传播的全球化。很明显,现在的“全球化”都是有选择的,民族国家这种体制还有强大的作用,谈“国家的消亡”为时过早。眼下似乎有好几种“全球化”在交织,富国想要原料与市场,穷国想要投资和技术,双方又都想要对方的市场,同床异梦,各有所图,都在做全球化的梦,但梦的不是一个东西。以后会怎样发展,还得看。 
  王尧:反对全球化在西方国家也形成了越来越引人注目的浪潮,每年开西方国家七加一的首脑会议,就会有很多人去示威和抗议,还闹出流血事件。 
  韩少功:投资全球化也损害了西方国家工人的利益,而且这种损害在一步步加剧。资本家把工厂办到中国或印度去了,欧美的失业率就不断攀升。这带来一些新的现象,比如美国波音、通用等公司的大老板最喜欢中国,但劳联、产联这些工会组织最反对中国。比较而言,在马克思的时代,各国的工人穷得一样,但各国的资本家富得不一样,所以“全世界的无产者联合起来”。现在呢,各国的资本家富得一样,但各国的工人穷得不一样,所以全世界的资产者联合起来——联合起来推进全球化。 
  王尧:社会的重建也包括国际社会的重建,包括克服民族主义和国际主义精神的恢复,这可能是一个相当长的过程。 
  韩少功:需要人类精神觉醒和文化创造的又一个春天,也许还需要新的孔子和耶稣,需要新的达尔文和马克思。我们无法预计21世纪会发生什么,没有办法算命。有时候,我觉得全球化就像一大锅中药熬着,熬来熬去,最后不知道哪一味药治了病,不知道哪一味药伤了身。 
  (本文收入《韩少功、王尧对话录》一书,将由苏州大学出版社出版) 
   
沉渣杨继年
老 伍   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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