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2004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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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代-2004年第1期- 第3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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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8岁,正是一个人生命恣意生长的季节,而我的生命之树没有旁枝侧叶、花团锦簇,它被修理得笔直,像长在沙漠里的钻天杨,只有一个方向。 
  多年以后,朴寡妇不止一次地赞叹我像钻天杨般挺拔笔直的身体,我想这都该归功于屈管教。 
  18岁,行卧坐立,在我生命拔节定型的时节,军事化管理给了我健美剽悍的体型,尽管我的精神从没有伟岸过,我的躯体却可以傲视所有直立行走的物种。 
  屈管教在我服刑的第三个年头调回了原籍山东,接替他的是个胖胖的中年女人,而且有一个好听的名字叫叶美舒。相比之下,叶管教比屈管教温和了许多,她是用那种动之以情、晓之以理的管教方法,这方法让我的人格在室外得到了尊重在室内受到了践踏。 
  和我同监室的贺大头是个无期,因为怀疑老婆和人通奸连伤三人,据说老婆的脚筋被他挑了成了永久的残废。 
  屈管教在时,贺大头不敢炸刺,夹着尾巴做人,换了叶管教,贺大头便在监室称起老大。先是不再轮班倒马桶,不扫卫生,后来让监友伺候他,哪个监友家里来探监,送来的东西都得让他过目,他挑够之后才许拿走,谁破了规矩谁就不得消停。 
  第一个赶刀的是一个小学老师叫孙四平,他因为猥亵小女孩被关了进来,判了十二年。人长得獐头鼠目,一副委琐样,当我听说他曾是人民教师时,真倒胃口。那几个被凌辱的小女孩既是受害者也是拯救者,她们用自己的童年挽救了更多的童年。 
  孙四平的哥哥来探监时,管教交给了孙四平一包东西,孙四平回来时见贺大头没在屋,做贼似的将东西藏了起来。一白天都没见动静,孙四平以为瞒过了贺大头。 
  夜里,一屋人似睡非睡的时候,贺大头起床走到了门口的尿桶前,提起尿桶走到孙四平的床头放好,拉出了他那个又黑又脏的东西,尿臊味呛得孙四平猛烈地咳嗽起来,贺大头尿完故意舒服地抖落着他那玩意儿。不一会儿,那几个跟屁虫也开始起夜,孙四平的床头溅满了尿迹,尿到第四个人时,孙四平赶紧拿出那包东西走到贺大头床前,黑暗中一屋人听见他委琐的声音,像狗对主人的舔涎: 
  大哥,这是我妈让我哥给我捎来的东西,您瞧我这记性,忘交给您了,您大人不记小人过,原谅我这回,下回我再这样,我是您孙子。 
  贺大头翻了个身说:放我脚底吧,我告诉你龟孙,别和我玩心眼,这回是看你初犯,下次就没这么便宜了! 
  孙四平赶紧答应着,走回自己的床铺,刚想把尿桶提回原处,贺大头开了口: 
  今儿尿桶就放这儿!明早开始,你倒一礼拜尿桶。 
  孙四平迟疑了片刻,放下尿桶上了床。 
  可怜孙四平没落下一点东西,被罚闻了一宿尿臊,倒一个星期尿桶不说还落了龟孙的外号。 
  杀一儆百,我们监室成了一个原始部落,首领是贺大头,他说话甚至比叶管教还有效。 
  在监室我是惟一一个没有孝敬过贺大头的人。我们家从来没有人探视我,几封家书也是我哥或者我弟的不得已为之,看得出他们是代写家书,信里感觉不出丝毫的手足亲情,如果不是我母亲活着,他们恐怕压根不会想起有我这么个兄弟。 
  叶管教来的那年夏天,我犯了急性阑尾炎。开始几天是肚子疼,我没大理会,后来就发高烧,夜里肚子疼得忍不住,在床上打滚,值班的管教把我送进了医院,医生检查说是急性阑尾炎,要赶紧做手术,否则有穿孔的危险。叶管教闻讯连夜赶到医院,是她在手术单上签的字。 
  上手术台的时候,疼加上害怕,我的脸蜡黄,叶管教一直握住我的手安慰我别怕,我长这么大只记得打预防针的感觉,现在听说要把我的肚子切开,把那个叫盲肠的东西切掉简直就像送我上刑场。 
  我死死拉住叶管教的手不放,直到手术室门口医生命令我们松开手。 
  手术做完了,第二天麻药劲过去后,伤口疼得直不起腰来,医生根本不管那么多,把我从床上轰起来下地走步,说是怕什么肠粘连。 
  我一手捂着肚子一手扶着床头溜达,不敢不听医生的话。那会儿我好想有个亲人在旁边扶我一把,我知道千里迢迢我们家根本不可能来人看我,我心里酸酸的,感觉自己活这么大没人疼过。 
  晚上,叶管教又来了,她下了班没回家直接来看我了,我心里暖呼呼的。叶管教嘴上问着我一天的情况,手里帮我用毛巾擦洗脸、脖子、胳膊、腿和脚,凡是她能为我擦到的地方她都擦到了,擦过之后,我感觉身上轻松了许多。做完这些,叶管教叫我换上她从监室给我带来的干净衣服,把我昨天穿脏的衣服装进袋子带了回去。 
  我住院的几天,叶管教都是这么来回跑着,而我一整天都在盼望她的到来,叶管教为我擦拭身体时,她身上那种淡淡的像野菊花一样的香气,让我情不自禁地闭上眼睛,好像小时候沉浸在奶妈的怀抱一样亲切、安心,平日里那些我最反感的说教今天叶管教娓娓道来好像奶妈唱的歌谣,点点滴滴渗进我的心里。 
  回想起来,那几天是我劳教生涯里最快乐的时光,因为生病,我知道了什么是盼望,什么是亲情,还知道怎样做人,怎样做个好人。 
  营养跟不上,我的身体恢复起来很慢。吃饭的时候,叶管教就把自己从管教窗口打来的饭分一半给我,我推辞不要,叶管教说我命令你吃,你要赶紧把身体养好,尽快恢复体力参加劳动。 
  叶管教这么做惹得许多犯人眼气我,其中就有贺大头。后来我执意不要,加上也有别的管教给叶管教提意见,让她注意影响,叶管教吃饭的时候才不到我身边来。 
  从那以后,我在监室的处境变得微妙起来,我背后总有一道目光恶狠狠地盯着我,无论我做什么一抬头准能碰上那种敌视,其他的人也在避着我,好像我是瘟神粘上我他们就遭殃。 
  那一天是星期天,是探监的日子。宿舍里有几个犯人去了接见室,我在宿舍里躺在床上无所事事。这种时候经得多了,我也不再多想,多想只能让自己痛苦,我已经习以为常。快到中午的时候,我听见值班的管教在门口喊我:秉麒,去接见室。 
  我以为我听错了,没有动,管教走到我跟前说:你怎么不动?没听见我的话?! 
  我赶紧下地立正说我以为您喊的是别人。 
  管教说这屋里还有叫秉麒的吗?赶紧去! 
  我忙往接见室跑,一路上我一直在想到底谁来看我了?我哥?还是我弟我妹? 
  坐在接见室的小屋里,我四下寻找着我的亲人,我简直不相信我的眼睛,叶管教穿着一身便服坐到了我的对面,她笑着看着我说: 
  秉麒,今天是你的生日,没有那种生日蛋糕,我给你买了几块普通的蛋糕,还有一袋奶粉,算是祝贺你生日也想让你补补身体。这些天恢复得怎样? 
  我不知道我如何回答,我的眼泪刷地流出眼窝,我紧紧抓住叶管教的手,我听见我的心里在不停地喊妈!妈! 
  从接见室回来,我将那包点心和那袋奶粉仔细地包好,放进自己的储藏柜收好,我舍不得吃掉它,我知道这些东西叶管教平时也吃不到的,它是一份情意,是我长这么大得到的最珍贵的生日礼物。 
  我一天都沉浸在快乐当中。我发现其实快乐离我并不遥远,它就站在离我一尺远的地方,我以前只是不知道伸手够它而已。 
  晚上睡觉的时候,刚躺下就听见贺大头趿拉着鞋下地走到门后的尿桶前撒起尿来,整个监室也就他没教养,临睡前不去厕所,非攒一泡尿撒在监室里熏人一夜。 
  浓浓的尿臊气弥漫过来,我将头埋进被窝。我听见我的床头有响动,贺大头将尿桶放在我床头说,往后咱宿舍立个规矩,尿桶放在谁床头谁负责倒尿桶!说完,大模大样地走回自己的床铺躺下。 
  黑暗中,我看见一屋的眼睛冒着亮光,几声压抑的干笑,让监室气氛诡秘而暧昧。 
  我坐起身来,下地将尿桶放回原地。监室有室规,谁哪天值日上面写得清清楚楚,贺大头此刻正希望我开口,他好找碴干架。今天是我的生日,我不想破坏这一天的好心情。 
  一夜无事。 
  早晨起来,我发现尿桶立在我的床头,更让我不能相信的是,尿桶的上面浮着一层白色粉末的东西,我的头嗡地炸开来,我看见我小小的储藏柜周围满是散落的奶粉、蛋糕的碎末,几个粘着奶粉的白脚印从我的床头赫然延伸到贺大头的床边,此刻的贺大头正弓着身子若无其事地吹着口哨整理床铺,周围闪烁着幸灾乐祸的目光。 
  我感觉钻心的疼痛,就像无数双脚践踏在我身上,我挺起还没复原的身体,提起尿桶朝贺大头劈头盖脸地扣去,一种力量在我的体内崩开,像炸雷从我的胸腔爆裂: 
  贺大头,我操你妈——! 
  尿水顺着贺大头的脸和身上流下,尿桶扣住了贺大头的脑袋,贺大头像个瘪了的皮球瘫在地上,他万万没有想到我会有胆量反抗他,只有我知道我的勇气来自哪里。 
  狱警吹着哨子朝这边奔跑过来。 
  我被关了十天禁闭。 
  贺大头的脖子戴了一个月的支架,像个拙笨的企鹅。 
  十天里我躺在黑暗的小屋里回想着我所能想起的一切,我发现我之所以活得这样的失败、委琐,是因为我的内心和这小屋一样黑暗,人回到黑暗里才能看清黑暗,回想的结果令我自己平静,那一刻我忽然醒悟了什么是命运,上帝创造我时,一定是将一顶少爷的帽子错戴在我头上了,我戴着这顶帽子度过了童年、少年,上帝在忙碌中发现了自己的错误并纠正了它,拿走了本来属于别人的一切,现在物归原主,各归其位,我没有理由怨天尤人,我的今生其实就是一片土坷拉,而土坷拉就该安于土坷拉的命运,我还没被烧成一块砖,一块砖可能是一座大厦的基础,一片土坷拉只能是成就一块砖的材料。 
  屈管教的严厉锻造了我的体魄,叶管教的慈爱锻造了我的神经。 
  肩不能担担、手不能提篮的秉家二少爷学会了自理、自立、自强,在监狱这所大熔炉里回炉、重生。 
   
  三 
   
  在我的一生里,有三个女人一直扮演着错位的角色,让我每每想起都感叹造化弄人。是母亲而不似母亲的许佩玉,不是母亲胜似母亲的叶美舒,她们两个常常让我以为自己投错了胎,让我在怀疑中屡屡假设又屡屡绝望。再有就是朴寡妇,她不是妻子却陪伴了我整整三十五年,她让我对那句“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的老话感触颇深。 
  朴寡妇一定是白蛇转世,若不她不会在经历过那么多磨难之后还义无返顾地跟定我,只有非人才能忍受非人的苦痛。抑或她是上苍怜惜我,修正让我投错胎的失误,给我一巴掌后又扔给我的一个甜枣,稀释我在世间的孤苦、困顿,不至于过早地自寻绝路,挣脱苦海。 
  那年我二十六岁,提前两年从劳改农场出来,管教主任问我是回北京还是就近落户,我想了想说留本地吧,我不愿意活在熟人堆里。我被分配在劳改农场附近的屯子里。 
  我在的这个地界,早年间皇帝招募满、汉、朝鲜族人屯边垦荒才有了些许人气,地广人稀,不像内地农村人稠地少。队长知道我那个身份,就让我一个人一组,在屯子南边给我划了五亩没人要的薄地,让我自种自收,自生自灭。 
  那会儿屯里刚死了个老光棍,三间茅草屋没人继承,队长说要是出殡时,你把盆摔了,房子就归你了。 
  我说成,不就摔个盆吗? 
  出殡那天当着屯里百十口子人,我给老光棍摔了盆,他前脚抬出去,后脚我就搬了进去,一住就是几十年。 
  朴寡妇跟了我的时候,拒绝在这房子里跟我办事,她嫌这房子晦气。 
  那老光棍活着时是个情种,屯里有几个骚情的女人是这屋里的常客,直到老光棍瘫炕上了,隔三差五还有女人给他做饭,收拾屋子。 
  这地界天高皇帝远,老人们言“鸡鸣闻三国、犬吠惊三疆”。满、汉、朝鲜族混居,日子久了不仅吃穿方面民族之间同化了不少,性情也中和了许多。剽悍英勇的不一定就是满人,温顺祥和的也不一定是朝鲜族人,世故圆滑的更不一定就是汉人,再加上几个朝代的通婚演变,屯里百十号人家几乎都成了圈套圈的亲戚。冬天长,夏秋耕作的时间短,饱暖生闲事,大伯子兄弟媳妇不清不楚的,公公扒灰妯娌吃醋的,几乎每家都有故事。 
  有家的男人干这事就像公鸡踩龙,只要自家的媳妇不管或管不了,踩哪只踩多少是他的自由,没家的男人要是这样,就会被人看成是败家子,不过日子,老不正经,这也是没人愿意给老光棍摔盆的原由。 
  朴寡妇嫌老光棍的火炕有太多女人的骚气,办那事时我就去她那儿,反正是一墙之隔,朴寡妇和老光棍住邻居。 
  按说得感谢老光棍,没他给我这几间茅草屋,我和朴寡妇就到不了一堆儿,也就没有这恩恩怨怨的三十年。 
  秉麒,家好我这儿好? 
  你这儿好。 
  秉麒,你娘好我好? 
  你好。 
  我好,你怎么不娶我? 
  不娶你是为你好。 
  混蛋话,混账! 
  我就是混账,你干吗想嫁混账? 
  你心里肯定有别人,你不想把根留在我这儿。 
  我不和你理论,你不想跟我再去嫁人,跟我就别再磨叨这事! 
  秉麒,你是个谜呢,绕腾了别人也绕腾了自个儿,我这辈子让你绕在里了,死了也猜不透你,我是活亏心了。 
  谁叫你愿意的? 
  我愿意的,行了吧,秉麒?你是我前世的冤家,现世的债主! 
  每次做完那事,朴寡妇准是这一席话,后来,我懒得理她,她就自己自说自话,一问一答居然和我说过的一字不差,我知道这成了她的一块心病,我不娶她其实是不想亏欠她一辈子,想让她跟我腻味了,随时都能嫁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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