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第七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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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说(第七辑)- 第3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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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不好意思,我先借这东西用用,几年儿就还。

    我曾祖父抠出来一颗晶莹剔透的大个儿珍珠,就是人们常说的夜明珠,我曾祖
父的先人中曾有一位做过不小的官,据说还和林则徐一道禁过鸦片,可他老人家绝
对不是个清官,这种珍珠真的能在黑暗中发光,我猜它可能含磷。

    我曾祖父卖了珠子开始经营茶叶,两年后他宣布谁也不许给他内弟的店里一两
茶叶,我祖父的舅不但没茶叶卖,最后连喝也喝不上了,因为卖茶叶的接到指示,
多少钱也不许卖他茶叶。我祖父的舅一咬牙一跺脚,散了所有铺子,改行种茶,后
来他拥有香山县所有茶园,孙中山爱喝的一品绿茶就是我祖父的舅种的。香山县改
名叫中山县那一年,我祖父的舅喝茶,一片茶叶呛到肺里,把他活活呛死了。

    我曾祖父垄断了茶叶生意后决定再找女人,他相中了县长的二女儿,我祖父知
道他爹的心思后,主动请缨去提亲,他提着半斤口噙茶拜访林县长一家,一见县长
就破口大骂人家叫女儿勾引他爸,被气得脸色紫青的县长撵出门后他逃往上海,我
曾祖父追到上海,发誓要骟了这个畜牲。

    在上海我曾祖父怒气冲冲看了一场电影,他喜欢上那个姓阮的女主角,出了电
影院他怒气全消,决定留在上海做茶叶生意,于是他成了上海的茶叶大王,开始他
在霞飞路买了房子,终于有一天他认识了女明星,并请她到自己的宅子里做客,他
对女明星说:我第一次看到你的脸,一下就屏住了呼吸,那一瞬间我明白了什么叫
女人什么叫美!

    姓阮的女明星要和母亲同住,还希望搬到新闸路以便于她上班,她是联华制片
厂的台柱。民国24年3 月7 日午夜,她在我曾祖父的鼾声中写下了遗书。

    当时我曾祖父在新闸路沁园村9 号寓所2 楼的卧室里打着呼噜,女明星把3 瓶
安眠药拌在一碗阳春面里,一口气吃进肚,然后推醒我曾祖父,问道:你是真心爱
我吗?

    我曾祖父打呵欠说:真,我不卖假货。说话间他发现女明星神色异常,他就把
她拉到被窝里,问:你怎么想起问这种话,难道对我还不放心?

    说着我曾祖父吻了女明星,并且抚摸她的乳房,可是女明星一点反应也没有,
连连打呵欠,我曾祖父说:坏了坏了,你是不又干傻事了?以前她吃过一回鼠药,
我曾祖父把她弄到日本人开的福民医院洗过肠胃。这当儿,女明星困得眼睛都睁不
开了,迷迷瞪瞪地说:没有,我没吃安眠药。说着嘴角流口水,我曾祖父跳起来叫
女明星的母亲,同时他发现了桌子上的3 个空瓶子。

    阮玲玉的死在上海乃至整个中国引起了强烈的轰动,她遗书中的一句“人言可
畏”成为当时的流行语,她写道:我现在一死,人们一定以为我是畏罪,其实我有
什么罪可畏呢?因为我对于张达民,没有一样对不起他的地方。别的姑且不说,就
拿我和他脱离同居关系之后,还每月给他一百元,这不是空口说的话,是有凭据和
收条的,是他恩将仇报,以怨报德,更加上外界对此中情况不明,还以为我对不起
他。唉,那有什么法子想呢?想了又想,只有一死了之。唉!我一死何足惜,不过
还是怕人言可畏,人言可畏罢了!阮玲玉绝笔,24年3 月7 日晚午夜。

    在另一信纸背面靠下,她又写道:我不死,不能明我冤,我现在死了,总可以
如他所愿,你虽不杀伯仁,伯仁因你而死,张达民,我看你怎样逃得过这个舆论!
你现在可以不再诬害唐季珊了吧,因为你已经害死了我啊!

    现在她的遗书洁白地夹在我的相册里,它们不泛黄,我也纳闷,它们有种柳树
叶的清香。

    我曾祖父没能救活阮玲玉是因为他去的福民医院根本没有夜班制度,所以耽误
了时间,在福民医院,我曾祖父情急之下还骂了不少脏话,尤其是对把门的日本浪
人漆田,他骂道:你操母狗母狗都跑,你个赖皮把门的畜牲!漆田气得半宿没睡不
说,第二天在街上迷迷瞪瞪走到天后宫西边的路岔,被虞洽卿外甥女的汽车给撞死
了,虞洽卿赔了点钱,他是上海商业界巨头,上海物品交易划线的小职员蒋中正就
是通过虞洽卿帮忙介绍,拜了黄金荣当先生,当时蒋中正的恒泰号经纪行赔得一塌
糊涂,这是他和朋友凑钱开的,本来打算赚个天翻地覆,两个月后一算帐,赔了七
万多块,而且这七万多块是蒋中正一个赔的,雷全顶他一个脑袋上,蒋中正当时都
想自杀,后来虞洽卿帮他还了钱,虞说:你这人不是做生意的料,找中山樵去吧!
还给了蒋中正200 块钱路费,没想到蒋中正真拿着200 块钱闯了一番天下,成了中
国最后一个光头独裁者。

    我曾祖父想在北区再找一家医院,逛了半天,汽油都跑光了居然没找着医院,
我曾祖父下车指天划地跺脚骂老天爷的不公,突然发现右边墙上就画着箭头后边写
着周氏诊所,周大夫一看阮玲玉说:唐老板,我这能耐肯定不行,我这儿有电话,
你找能人吧!

    我曾祖父说:谁是能人?周大夫说:老把子路陈家兄弟!那就是当代的李时珍
了!

    陈达明,陈继尧来的时候,阮玲玉已经是人事不醒了,嘴角竟然挂着一丝美丽
异常的笑容,我的相册里有一张摄于殡仪馆的阮玲玉遗容照,我敢说那是全中国最
美的死人。

    陈继尧说需要人工呼吸,他呼吸了将近四分钟,后来神色惊惶面色绯红地走了,
陈达明冷静地每15分钟注射一种浅黄色液体,在并不见效的情况下,陈达明带病人
和我曾祖父来到薄石路中西疗养院,除了人工呼吸还输了氧,最后脱光阮玲玉全身
衣服,放进热水浴盆,这中间女明星复醒数次,但旋即昏迷,最后还是停止了呼吸。

    我曾祖父说:张达生,我他妈非活剥你皮!

    阮玲玉遗书中“人言可畏”谈成了当时的流行话,鲁迅都急了,写一篇东西,
好像就叫《论人言可畏》,鲁迅还和他的日本朋友说:我落了泪。

    鲁迅当时被人诬陷为拿了日本的钱,他其实是最岳飞的一个文人,受不得这个,
所以他真的生气也真的伤心,有段时间混蛋编辑们不用他的稿,他只好请人抄写后
再用化名投出去,有话不能说,我猜他写阮玲玉的事就像白居易写琵琶女。

    我曾祖父的生意垮了,除了一些负影响,还因为他失去了心爱的人心也死了,
他几乎痴呆了,在殡仪馆他身着黑色礼服,神色呆板,不停地将人们送来的花篮放
到死了也艳若桃花的女明星遗体前,并且从此沉默寡言,有人说从那时候起他脑子
里就生了病。

    这人好面熟啊!我端详着光头递过来的照片。我见过她!

    别、别、别逗了你……光头身子一仰倒在沙发上,我叫了几声他不回应,他睡
着了。

    我想起照片上是谁了,我跑到富鑫城去找她,她一见我就笑,我告诉她我见过
她的照片。

    什么?

    我见过你照片!

    在哪儿?

    我们正聊着,突然冲进来十几名警察,我们和一大群人被带上警车。

    在一间大车库里我被问了好半天,警察后来乐了,说:出奇,扫进一个傻子,
快放了,回头传出去,那乐子大了!

    我说我不走,我是来找人的,我得把阮玲玉带回去给光头看。我指着她说:就
是她,她是我光头同学的亲戚,叫阮玲玉。

    警察叫她过来,问她叫什么,去富鑫城干什么,有身份证吗,她说她也是去找
人的,没带身份证,家就住旁边楼。她指着我说:他可以作证,我是去找我男朋友
的。

    警察又乐了,说:他还给别人作证?这次放你,下次留神别让我抓到“现行”!

    我们出了大门,我说:光头该管你叫什么啊?

    她反问我:光头究竟是谁呀?

    我说:时间太久你大概忘了吧,他是我同学你亲戚呀!

    他究竟是干什么的呀?

    他是什么什么兼诗人。

    哎呀这么恶心,奸尸人……判了多少年?

    多少年?你是问他多大岁数吧,这个我不清楚。

    不说算了,你带我去哪儿呀?

    去见光头啊。

    哎呀那种客人我可不接啊!不过今天多亏你了,不然真“现行”了,我陪你一
宿吧,咱可说好,感谢归感谢,我可没有打折的习惯。

    陪我一宿?也行,反正我奶也死了,家里也没个人。

    我带她回到家,她四下打量一番,说:你家……这样啊?你掏得起二百块钱吗?

    什么二百块钱?

    跟我装傻是不?想玩把儿货到地头死是不是?我呸,我可不吃你这套,没钱我
可走人!

    你乐走就走呗,我就是想让你见见光头。

    我见什么光头我?你知道这么晚我没处去了,你他妈欺负人……她抽泣起来。

    我说:我咋欺负你了?

    算了,算我倒霉,一百,这可不能再少了。

    一百?什么一百?

    你别太过分了,老娘我也不是好惹的!没见过你这样不要脸的,得寸进尺啊你,
你是不是还要我倒给你房租钱?

    你要是住一天就算了,要是一个月,就得给我二百五。

    嘿,你倒来劲了!二百五?我看你就是二百五!……二百五?还真不算贵,我
刚和我那色鬼糟老头子房东吵了一架,他他妈背后说我骚猫叫春,我他妈就不让他
上!那糟体格子吧,出了人命谁担着?不过,姐们儿暂时没钱,下打租行不行?

    下打租?啥意思?

    不明白啊,下打租就是……我明白了,你是个……说了半天,大哥你贵姓啊?

    姓魏,我叫魏星,1970年4 月生,汉族,门牌号五龙街道五龙煤矿医院住宅6 
栋4 号,我妈是白大夫,她死了,我爸叫魏柱儿,他也死了,有事你找我奶,她是
个瘫巴……她也死了,她,也死了,那你找谁呀?

    我找你呗,这样吧,我当你女朋友吧?

    是不是对象啊?

    就是那玩意儿呗,咋叫都行,你愿不愿意吧?

    我愿意也不行啊,我脑有病,我不能搞对象,我脑有病……

    那怕啥,慢慢治呗,你有钱吗?有钱我帮你治,上省里就能治好,我认识那儿
的大夫……

    不行不行,我奶说我妈我爸早带我去过,不行。

    你那哪年的事了,现在啥都发展了。

    那我还没钱啊,不行不行,我不能搞对象。

    你这人可真……对了,我脑也有病啊,你和我咱俩都有病,这就没啥说的了,
这就可以随便搞了。

    真的啊?!

    真的,这还有开玩笑的?

    行,行行!那你脑咋整的呢?

    你呢?

    听我瘫巴奶奶讲……

    我和阮玲玉聊着聊着,发现她睡着了,她更像光头给我看的那张照片了,我轻
轻给她盖上一条毛巾被,又拿奶奶的枕头给她垫好,然后望了她一会儿,就睡着了。

    早晨我睁开眼,发现她不见了,我跑到门口,喊了几声阮玲玉,招来楼上女人
一阵臭骂,我躲回屋,肚子胀乎乎的,我跑到光头家,昨天我忘了给他关门,他还
在睡,我拍醒他,说:阮玲玉昨天夜里来了,在我屋睡的觉,说跟我搞对象,她脑
子也有病……

    光头红着眼看了我一会儿,翻了个身说:阮玲玉是我曾祖父的,谁也抢不去,
除了死神!死神啊死神,你这美丽而庄严的狗杂碎儿,你这永恒而不见不散的骚娘
们儿,我会把我的舌头翻腾成花蕊,献给你狂热而理直气壮的吻……

    我听得浑身泛起鸡皮疙瘩,我说:我得回去了。

    我回到屋,看见奶奶的枕头上落着一根黑亮亮的长头发,放在鼻前有香味,这
一定是她的,我尽情地闻,后来我紧紧抱着枕头又揉又搓,枕头开线了,里边露出
一个塑料袋的小包,小包里有小本和两个黄闪闪的黄铁圈,我又去拍醒光头,他看
过后蚱蜢一样跳起来说:傻子,你发财了,这是你爸给你存的存折,这金戒指可能
你奶的,甭管谁的反正归你了。你有钱了,一共三万多块呐,哥们儿,你想咋花吧,
想不出来我帮你想,花钱方面我也算专家!

    我说:好啊,三万多块,我还没见过这么多的钱呐,到哪儿去取啊?

    这事好办,就全交给我了,你这个,得上街道开个证明去,你就跟我走就行了,
回来可得请我一顿了!

    嘿!有钱了,我不请你我请谁呀?说实话,你不告诉我钱的事,自己去取去,
我也不知道,你说是不是?

    哎呀,你也不傻呀!我咋没想到呢?我最近想出门,还正缺钱花。

    你甭后悔了,你是好人,想到你也不会那样做!

    这……倒也是。

    晚上我们高高兴兴回到家,我有钱了,加上利息钱,我一共有了六万多块,两
个口袋塞得满满的。

    我请你去富鑫城喝酒!我对光头说。

    好啊,够力度!

    我们喝了很多酒,阮玲玉没有出现,光头喝着喝着,不知怎么到对面小房间里
和另一帮人喝起来了,我交了钱,没叫光头,出了富鑫城,迎面遇上孙大夫,他见
我吃了一惊,说:小星,你咋能上这种地方来?

    我说我请个同学,他是大资本家的孙子,他姓曾的祖宗和阮玲玉搞过对象,阮
玲玉今天早晨走了,她说她脑子也有病,不知道她还能不能回来。

    孙大夫皱着眉说:你让他骗了,我知道这小子,他逮谁跟谁胡吹一个点儿,我
还不知道他家咋回事?和我家一样八辈贫农,祖上都是从唐山郊区逃荒过来的!你
少和他打连连,他典型的青春期狂想症,老跟他在一起对你的病可没好处,我说你
听见没?

    我说:我看他是个好人。

    好人?好人里挑出来的!对了,这地方以后你别来,来这儿的就没好人!他说
着用手背朝我摆了摆,就急匆匆进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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