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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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军镇- 第4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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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丁走出很远,又回头。李芙蓉仍旧失神地站在那里。她的两只手仍旧保留着刚才握他时的姿势,只是两个合抱的掌心里已经空无一物。她身后是一只用锈铁丝扎了脚的竹凉床。再后面是她的老屋。那老屋仿佛是她的形象的放大:门窗都干裂了,土坯墙被风化的地方已经剥落;受潮的地方满是青苔;一只墙角被牛、猪、狗蹭得塌了角,倾斜了,靠一堆松松垮垮的柴草挤着。屋顶上盖的茅草已经腐烂而灰白了,有的地方偶尔伸出一两茎高挑脆弱的嫩草,都早早夭折了。惨淡的夕阳不明不白地映照着那一切,看上去像一张积压多年已经模糊昏黄的照片。只有那张残破的凉床上,李芙蓉敬给小丁的一碗茶,还在冒着一缕青气。 

  小丁转了身,再也不敢回头。 






  小丁这回到镇上来,想见而没有见到的一个让人注目的人是殷道严。 

  殷道严不久前由省里的农业部门组织出国考察去了。来了电话说是已经结束考察回到北京,再有几天就回来了。 

  这次出国考察,经费都是由参加人员所在的单位负担。一个泥脚杆子出国,而且还是“考察”,这在李八碗是旷古未有的。经费上可以自主,又是这样一件史无前例的荣誉,上上下下也就格外振奋。县、镇、村三级组织了一个庞大的欢送队伍。去的头天,摆了几十桌庆贺酒席、第二天一早出发,李八碗和将军镇十几里路上,爆竹震耳,鼓乐喧天。先行到达省城的人,事先用红包给机场的管制人员打好了招呼,车队一直开进停机坪。然后,人下来,在飞机舷梯下面站成一个夹道,殷道严昂首挺胸穿过夹道跟欢迎的人一一握手。一边,由郑风指挥的农民铜管乐队在太阳底下吹得满头满脸油汗横流。到了登机口那儿,殷道严又回过身来,向下面的人挥手。 

  所有这整个程序,是由老董设计并且导演彩排过的。但殷道严到底上了年纪,怎么也学不精到,他挥手挥得很难看,像是赶鸭轰鸡的架式。 

  他们是在其他乘客已经登机后才进行这仪式的。先上飞机的乘客又好笑又好气,就提意见,说这又不是乡下人的专机。空姐也就不得不收敛起职业性的笑容和温柔,严肃地“请”殷道严尽快到自己的座位上去。 

  头一次出国的殷道严临行前的夜晚一直没有睡好,心里总有种生离死别的感觉。早上起来怔怔地在院子里站了好久。 

  院子很大。整个院子的格局包括全部建筑,都仍是出自他的设计:一前一后两幢三层楼,仍是五大三粗,雄浑古朴像座城堡。两幢楼之间用露天楼梯连接。同样的为求牢靠,建得像火车站的天桥。天桥上面原来只用石棉瓦盖了天棚,因为挡不住斜风雨,还是做了墙,结果使天桥成了工厂的运料管道。楼房之外,还有很大的空地。很多人出主意,劝他,像外国人一样敷成草坪,可以采购那种进口的丝茸草,或者照中国传统园林的风格,种上竹子,堆个假山等等。 

  对前一种意见,殷道严马上就断然否定,说: 

  “操。” 

  这“操”是有来由的。一年前,殷道严参观过北方那个“中国第一村”。那里村头们的房子就是一律的外国式建筑,院子里就一律铺的是这种“鸡巴毛草”。殷道严当时就私下前咕,很不以为然。参观完了小结的时候,殷道严不肯发言,问了半天,他说:千个师傅千个法,做得好我都佩服,不过不见得就要事事依样画葫芦。我们早先就是吃了一刀切”的亏。回来他对李八碗的人讲这次参观的观感时说:那样搞跟外国资产阶级有什么两样?不保持中国劳动人民本色,迟早要死卵(完蛋)的。 

  他从不知什么地方翻出了早已废弃的犁,到别的乡去借了一头牛来,把自己院子的空地耕了个底朝天,种上了好几个品种的瓜果菜蔬。儿子们群起反对:菜地一上粪,太阳一晒,屎臭尿骚。 

  “怕臭你们莫来,我又不请你们。不要忘记你们一个一个都是屎尿里爬大的。到如今,城不城,乡不乡,土不土,洋不洋,不像个鸟样。” 

  殷道严骂。依旧很利落优美地挥舞着粪瓢子。 

  好在院子外面,一边是马路,一边是将军山庄的树林,没有外人来干预。院子的围墙又高又厚。在北京开会时,殷道严特地留意了紫金城的围墙,心里默下了尺寸。 

  殷道严喜欢这个院子。这之前,他盖了好几回屋,按顺序,分别留给了儿子。到这一回,他才是真正给自己造了养老的。 

  他是真老了。一盆火烧得再旺,也总有熄的时候。他的日子也快到头了。年轻时候他喜欢寻相好。那时候虽说是大队的天王老子,也多少要动些心思,打点些小恩小惠。如今将军山庄做桑拿按摩的细妹子水葱一样,个个都等于是他园里的菜,他想掐就掐。他却力不从心。弄得那些没有顾忌的细妹子在背后笑他是“送信的”,才到门口就完事了。他有些伤感。上了车往省城的机场去的路上,他把手机贴在腮帮子上,不停地跟家里人打电话,问老太婆喂猪了没有,喂鸡了没有;问几个孙子过早了没有,拉屎了没有,拉了,是干是稀,是多是少,是长是短……”问得一边开车的司机哈哈笑起来,差一点撞人。 

  殷道严结束考察回到北京给家里人打头一个电话,一开口就大叫大喊:“这回是受足洋罪了。” 

  使他受罪的其实是他自己脚上的鞋子。他是打赤脚长大的,经年累月光着一双脚板子,地上晒得滚烫也好,结着冰雪也好,都一样。最早是因为穷,后来就成了习惯。一双脚板又黑又硬,竟比牛皮鞋扎实。再后来当了干部,当了劳模,常要出入一些庄严场合,不好老是光着脚板子,但又受不了鞋子的拘束,就穿了踏板子:把两片木板子,削成脚板的形状,靠头前钉了半环胶皮,就使他文明了许多。但还是有些地方连踏板子也禁止人内,他还是难免尴尬。公社化的时候,他成了全地区的劳模。开发奖会那天,工作人员因为他趿着踏板子,死活不让他进会场。后来台上等得急了,派人下来找,把工作人员克了一通。地委书记在大会上宣布,至少在全区范围内,殷道严可以穿着踏板子进出任何他需要进出的场合。这给予了他穿踏板子的特权。 

  随着物质文明的极大进步,木头的踏板子也终于不能为社会见容,只好不得不去买了一双塑料泡沫拖鞋,总算是有了一点现代气息。至此,也是他保守赤脚传统的最后一道防线。任谁也无法突破了。 

  这便成了他的一个显著特色。 

  电视台老董的儿子拍他的专题片,先是一个自然景物的长镜头,然后是他的“奔驰”车迎面驶来,刹住,然后是一个大特写:闪闪发亮的车门从里面推开(殷道严坐车喜欢坐前面,跟司机并排,并且他从不让司机给他开门),渐开的车门底下伸出一只脚,裤腿挽到小腿以上,又黑又粗,脚板上趿着一双已经老化变形的塑料拖鞋。然后就是他穿着这双拖鞋进行的各种活动:察看农田和村办企业,接待包括外国人在内的来访者,召开干部会,慰问敬老院……他的趿拖鞋的赤脚不时在这些镜头中间显现出来。片子结尾的画面是一条宽阔的大路,大路的尽头是一轮巨大的红日,殷道严裤腿挽得高高的,赤脚趿着拖鞋,向画面深处的红日走去,又一个逆光特写:那双在宽阔的大路上坚实地拍打着的拖鞋渐渐融入灿烂夺目的阳光。 

  这专题片后来在全国的评比中得了奖。 

  殷道严的赤脚趿拖鞋终至成为一种风范,一种象征,许多记者、作家以此大作文章,大歌大颂“踏板子精神”,又使这许多的记者和作家也大大地出了名。 

  可惜的是这踏板子却走不出国门。这回考察团去的是英国,参加的人大部分来自乡村基层,又是头一次出国。事先特别宣布了外事纪律,对衣着也有具体明确的规定,说是服饰有民族风格是可以的,但拖鞋跋袜、光脚板子绝对不行。说话的是个带金丝眼镜的小白脸,一身上下好像刚刚从熨斗底下熨出来的。说这句话的时候,眼睛特别地看着殷道严。又特别加重语气说:英国是个特讲究绅士风度的国家(说“绅士风度”的时候他先说的是洋文,然后又自己给自己翻译),我们是代表国家出去的,要讲国格,也就是国家的面子。 

  殷道严原来一直正襟危坐在沙发上,一双趿着拖鞋的脚也很规矩老实地并排摆平在地毯上,一动不动。换个场合,他早就把赤脚从拖鞋里抽出活动脚丫子了。小白脸说不能光脚的时候,他本来很窘,恨不得地毯上有个洞让他把脚埋进去(沙发是靠墙围成一圈的,中间没有别的摆设,他那双穿拖鞋的赤脚早已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小白脸说到“绅士风度”,说到“国格”的时候,他不由恼恨起来。小白脸明明是在说他那双穿拖鞋的赤脚会丢中国人的脸。“倒他娘的,大不了不去就是!什么鸡巴东西(这‘东西’不知是指小白脸还是指英国),资产阶级穷讲究。农民就是打赤脚的。毛泽东也是作田出身,从来没有去过那个鸡巴国,不照样当了几十年主席?”这些话殷道严当然都是在心里说的,没有说出声来,只是脸色很可怕地由涨红转青灰,牙巴骨一跳一跳。他真想站起来一跺脚回老家了事。但到底还是忍住了。心字头上一把刀,有些事是非忍不可的。跑回去,怎么交待? 

  踏板子又一次受到挑战。这一回再没有哪个能给他特权,殷道严头一回隐隐约约地感到了世道变迁的悲哀。 

  他后来由一个工作人员陪同,到附近的商店去买了一双皮鞋。那工作人员还有几分通人情,理解他保持了一辈子劳动人员本色,穿皮鞋会很不习惯,便特地帮他挑了一双软底的。 

  就是这双软底皮鞋在外国也把他害得死去活来。每天回宾馆头一件事就是解放那双脚。每天出门,便愁眉苦脸,心惊肉跳,似乎是上酷刑室。实在忍不住了,便一到觉得没有人注意时,就赶紧用两只脚尖相帮着,把皮鞋后跟上的帮子坐下去,趿拖鞋似的趿着,使脚板子略略得到一点放松。他就这样悄悄地、做贼似的趿着这双软底皮鞋,去瞻仰过金碧辉煌的白金汉宫,在典雅的泰晤士广场和泰晤士河边迟迟疑疑地漫步。考察团并没有几个真心考察的人,都是来开洋晕,看西洋景的。他则连这样的兴致也没有,心思大多放在那双脚上。脚被束缚着,他想要解除这束缚就像打算做一件见不得人的事,跟一个惴惴不安的预谋越狱的犯人差不多。因为老是提防着别人发现他趿着鞋跟,他的神气就总有几分鬼鬼祟祟,像个非法入境者似的。到了英国,他感到一种压迫。那压迫使他说不出“什么鸡巴东西”那样的话,也使他开始怀疑踏板子,光脚杆子是不是就真的那么体面光荣。他见到的英国农民(如果也可以叫“农民”的话)一个个上下笔挺,就是小白脸说的那种“绅士”吧。在他们面前,他老是浑身不自在,总觉得身上的衣服不干净,有股不好的气味。总觉得自己有些像个叫化子,一点架子也搭不起来。 

  终于在回国的中国民航班机上找到自己的座位坐下来之后,他长长的吁了口气,好像获了大赦。行李还没有放好,他先不先就甩脱了两只皮鞋,把一双赤脚板子在地毯上来来回回地磨蹭。一个很细心的空姐马上发现了,殷勤地告诉他,机座上是备有拖鞋的。他一面答应“好的,好的”,却不用。回到国内的宾馆,他把鞋袜狠狠地撂进卫生间,狠狠地打了赤脚在地上走来走去,报了仇似的。 

  “等回了李八碗,老子要天天打赤脚。农人就是农人,走遍天下也还要回来作我的田。作我的田,走我的路,打我的赤脚,天王老子也管不着。”他狠狠地说。 

  他说这些话,以“农人”自居,心里当然是晓得自己并不是“农人”,并不须作田的。考察期间,他还买了许多外国糕点,装满了两个大蛇皮袋子,前胸一个,背后一个地驮着,打算回来办不成药厂,就办糕点食品厂。他一点没有想到,他回去作农人的那些话,有可能成为事实。 

  那次李八碗人拦路“索赔”,“专员”夫人在县、镇干部的保护下好不容易从人群中脱身,很没有趣味地当时就打道回府。回到省城,她履行向李八碗人作的承诺,先是去几个相关的宗教事务和文化、旅游部门跑动,为李八碗争取到一笔修复傩神庙的政府拨款。至于办华夏制药厂的事,则永远地搁置起来了。也就意味着李八碗农工商联合企业总公司从此寿终正寝。先前还抱了希望观望着的贷款单位慌了,纷纷向李八碗猛扑而来。李八碗农工商联合企业总公司宣告破产,所有的动产和不动产都被没收抵债。并且陆续作价拍卖。 

  已经退出总公司的殷元中出面,组织李八碗人集资入股,以待价位压到最低的时候,买下江南制药厂的厂房和设备。然后将此作为股份,同一家泰国公司合资,办一家大型饲料厂。那家泰国公司是一家经营畜禽产品的跨国集团公司,老板是华裔,在中国的许多省份合资建了一些现代化饲料基地,也早打了李八碗所在的这个农业省份的主意。 

  给李八碗牵线的,竟是殷元中多年前在庐山上偶然邂逅的那个海外女人。李八碗刚办农工商联合企业总公司的时候,就听老董说打算恢复同年轻时那个苏联女专家的联系,好把李八碗的生意做到俄国去,殷元中受了启发,也就私下里动了脑筋,翻出那个香港女人千叮咛万嘱咐留给他的地址。去了几封信,竟联系上了。那女人已经有过不知多少新伴,不过她还记得殷元中的力气和情分,说,只要有事,用得着她的地方,她一定尽力帮忙,比如殷元中离开大陆到海外谋事之类。先前叫得最响的老董反而没有戏。殷元中没有动过去海外的念头,他留了这张牌到要用的时候再打。大家叫他“骚牯”,但他并不只是“骚”。 

  那家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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