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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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军镇- 第2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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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个字,笔就从他的指缝里滑落下去。旁边的人赶紧帮助他调整好姿势,重新仰躺在病榻上。好久他才睁开因为痛苦而闭上的眼睛,说出他划去“李芙蓉”的理由:“算了吧!一个黄毛丫头。” 

  这是李芙蓉摘下他的氧气面罩一年多以后的事了。李芙蓉最后的冒失与其说严重损害了他的健康,不如说给他的心理打击更大。在他退出第一线岗位,每天仰靠在床头上,向他妻子口述回忆录的时候,关于李芙蓉,他的结论是:这是他整个政治生涯中最为惨痛的失败之一。然而这又不仅仅是他个人的一种失败。 

  整个清查过程都在进行隔离反省的李芙蓉,在县委换届的时候自然落选,安排到县人大当主任,仅保留了正县级别。县人大主持日常工作的是一位副主任,很强干,也很有理论水平,开起会来不用稿子,一讲就是半天。李芙蓉插不上嘴,只有陪着干坐。这样坐了几年,男人办了退休,觉得在县城没有意思,执意要回李八碗的老屋,逼着李芙蓉跟他去做饭。李芙蓉不到退休年龄,还是打了报告。正好赶上县人大换届,上面也就没有再推荐她作下届人大主任的候选人。 

 
 
                                 将军镇                   第十二章 哈巴癞痢 






  李芙蓉从小镇调到县上之后,接替她当镇长的是个从外地调来的癞痢。镇上的干部们就有情绪,私下不叫他“镇长”,叫他“哈巴癞痢”。“哈巴”同癞痢连着,不是乖巧,而是戆和霸蛮的意思。 

  当时的镇革委会是很革命的,就在镇口的大路边上,先前是李八碗李氏宗族的祠堂,多年失修,破烂不堪,四墙裂了缝,已经歪斜了,屋头上长了草,衰败成灰色。祠堂改成办公室后开的窗子上,没有玻璃,蒙在上面的是包装化肥的透明塑料袋。“文革”时候才在满墙刷了红漆黄漆,不是为了维护屋子,是为了写语录。红红黄黄的颜色像在一张苍老的脸上化妆,不仅是难看,简直是狰狞。屋子里几乎没有一样完整的东西,桌子要互相靠着才放得稳,椅子要靠了墙才敢坐,会计的算盘和圆珠笔上都包扎着医院用的胶布。镇上原本就穷,再经了几年革命洗礼就更清白了。不过,再穷也有穷开心的法子。哈巴癞痢到小镇上任,开第一次镇革委领导班子会,就领教了这开心。 

  乡镇上从来没有按时开会这一说。人总是先先后后参差不齐。等人的时候,先到的人就讲笑话打发时间。领导干部又主要讲的是跟领导干部有关的笑话;上级来了一位领导,大会上作报告,首先宣布来意:“我这回,是专门来搞妇女,”顿一下,才说“计划生育工作的”。接下来就自谦,“我是个大老粗,有多粗呢?你们妇女主任知道,昨天晚上,我跟她摸了一下,一直摸到下半夜……”等等。在这类笑话里,开心的对象总少不了妇女主任。说多了,就觉得是老套子,没有新意。这一天,有人出了个点子,对另一个人说,我们莫总是图嘴巴皮子快活。今天不来素的,要来就来点荤的。你平日跟妇女主任眉来眼去,今天敢不敢当大家的面,在她胸口抓一把,也给我们开个眼界。 

  大家就起哄,一致说:“好!”一片山响,如同誓师。 

  妇女主任是六八届下来的知青,很积极能干。下来不到一年就入了党,成了知青模范。镇革委筹办妇代会时被抽上来,以后就留下来当了新生的妇代会主任。镇上的知青有“五朵金花”,最好看的两朵都进了镇革委。一朵是镇广播站的播音员;一朵就是这妇女主任。妇女主任是工农兵型的,很丰满壮实,胸脯特别高,让许多人垂涎。 

  被提议的那另一位是镇革委副主任(也就是副镇长),妇女主任就是由他发现推荐上来的,两人的关系自然也就不一般。私底下有人问他跟妇女主任是不是有事,他总是反问:你看呢?分明是得了手的神气。只是大家还没有看到公开的证明。 

  妇女主任总是最后一个到会。一是因为来早了,会让这些臭男人没头没脑地打趣;二是因为当了干部,又碰到场面上的事,一个女人上下总要收拾得光鲜些。那天她穿了件短袖衫,那衫子很薄,其实遮掩不住什么,里面肉色的胸罩远远看起来跟没戴一样(这其实是镇上人的看法,妇女主任的穿着还是很得体的,只是因为带着些城里人的趣味,镇上人觉得有些惹眼就是)。 

  妇女主任高耸着那似乎没有戴胸罩的胸脯,大踏步地走进来。她走路的步伐和声响,跟她说话做事一样,都是很轰动很壮烈的。相反屋子里倒是显出格外的安静。一向高声大气的男人们都凝了神,似乎在深思国家和世界的前途。这使妇女主任有些意外,有些奇怪,又有些泄气。回回她总是最招人注意的,这回却遭了冷落。 

  “出什么事了么?” 

  她不由得放轻了脚步,走到副镇长身边推推他的肩。 

  先前闷头抽烟的副镇长慢慢地把吸剩的烟头在一块西瓜皮里揿灭,忽然一扭头,伸出那只粘着瓜汁的手,一把抓住了妇女主任的一只乳房。 

  屋子轰地一声像是突然坍塌了。先前一个个做出深沉样子的男人们一齐爆发出哄笑,有人笑岔了气,连同椅子一起仰翻在地上。 

  妇女主任并不示弱,劈头盖脸地同副镇长揪打起来,一片“死鬼、畜牲”地乱骂,脸涨得通红。但听起来,只有三分恼怒,却有七分快活。 

  终于平静下来,副镇长宣布开会。镇上先前的镇长李芙蓉调走了,一直由副镇长主持工作。 

  副镇长原以为自己这回填镇长的空是没有疑义的,没有想到县里又派了新镇长来。 

  “今天的会,就是欢迎新镇长。” 

  副镇长懒洋洋地说,瞟了一眼在对面角落里坐着的一个人,又懒洋洋地举起手带头拍巴掌。好像他刚刚想起来屋子里还坐了一个镇长。底下的巴掌跟着响了几声,稀稀拉拉也是懒洋洋的。副镇长是本镇人,从读书到工作,一直没有离开镇子。镇政府里也大都是跟他一起共事或由他提拔起来的熟人,大家都看他的眼色行事。在他上面,镇长换了好几位,都呆不长。但是上面也绝,宁可走马灯似的换人,就是不给他转正。他也就立了志斗法。县里要调他走,他就是不走。又抓不到什么大错,他在上面也有帮忙说话的,就这样僵持着。对这一回新来的镇长,他自然也是不在乎的了。 

  新来的镇长不但没有可以让人在乎的地方,反而是很让人看不上眼的。一个疤痕累累的癞痢头——那疤痕显然是剃头佬的杰作,粉红间以灰白。这累累疮疤之间,偶有几绺稀毛,像沙漠上的草。脸很黑,满是粗糙的皱纹和紫色的小瘤子。这样一个人来做镇长,实在是对全镇的一种蔑视。 

  这欢迎会,不过是个例行公事,显示副镇长大度。因此他们该说什么说什么,该做什么做什么,全然不顾及新来的镇长会有什么态度。哈巴癞痢也一直安然地笑着,带着一种憨憨的新奇看着众人。众人笑,他也跟着笑。众人笑完了,他也就不笑,只不说话。等到副镇长宣布了请他说话,他才开口。 

  他说他今天并不是头一回到镇上来。县里决定调他到镇上来之后,他已经在镇上各处转过几回,镇上七七八八的情况,他是晓得一些的。 

  他的话一出口,大家就听出他的中气很足,嗓门也大,只是他克制着。他的话听起来很和缓,但其实很硬扎,没有一句客套,也没有一点要请教的意思,甚至没有一点隐讳:“今天的会不必开长。这样的会开长了也没有意思,欢迎不欢迎我反正都得来。我看这样,办公室下个通知,开个两级干部会,把全镇下属各单位的负责人都集中到镇里来,镇革委所有负责人都参加。报到时间就定在下个星期一。” 

  哈巴癞痢说完就宣布散会,随即就起身走出会议室。既没有问副镇长有没有什么补充,更没有征求任何人的意见。会议从正式开始到结束,前后不到十分钟。 

  其他的人一时呆在座位上没有动。大家面面相觑,觉得这回有点“来者不善”。有道是“十个癞痢九个哈(音ha)”,这回恐怕是遇上一个难剃的癞痢头了。 

  副镇长脸色铁青。跟镇长的这头一回交手,他明显是输了。哈巴癞痢毫不客气轻易地就把会议的主动权夺了过去,等于把他晾在那里。末了他冷冷地一笑,他对自己在镇上的绝对地位还是有信心的。 

  哈巴癞痢第二天上班就坐在镇革委办公室,一直看着办公室主任把会议通知起草,油印出来,又分装信封邮寄出去。然后又吩咐要一个一个打电话,保证不能缺漏一个人。电话要做记录,他回头要核实的。 






  又是公函,又是电话,应到的人全部到齐。其实不这样,人也到得齐的,除非哪个遭了天灾人祸。乡镇干部指望开这类会,就像伢儿指望过年,说的就是:口里没有味,开个干部会。 

  但这一回副镇长却有了别的心思。会议后勤,由他具体负责。他通知办公室主任,新镇长来了,要有新的作风,开革命化的会,会议伙食按最低标准办。以往都是在财务规定的范围外再增加一笔开支。这笔开支跟规定的经费比,是大头,出处最后都分摊给下属各个单位。各单位的头都来了,分享了这开支的结果,他们都很乐意,因为理由很正当。副镇长这回不增加这笔开支的理由也很正当。办公室主任心领神会,但心里有些打鼓:副镇长这一手很绝,明摆着是要坍新镇长的台,却让你恨得想咬他也找不到地方下牙了。 

  哈巴癞痢听汇报的时候却说,要得,就要这样。听口气不像是反话,倒似乎是正中下怀。哈巴癞痢后来又让把租用的客栈退掉,把镇革委的办公室都腾出来铺上干草,让参加会的人全部打地铺睡在这个老祠堂里。厢房不够,哈巴癞痢自己带了镇革委机关的干部就睡在堂屋里。好在这祠堂有些规模,参加会的连工作人员一起不足半百,勉强挤得下,只是吃和拉有些问题。祠堂做了镇革委机关后,在屋后加个院子,建了食堂和厕所。先前主要是供机关的人使用,现在一下子加了许多人,自然就难以满足需要。镇长说,革命化么,就化彻底些。这样的困难有什么大不了的,尿就滋在墙脚上,拉屎和吃饭,分批。凡事妇女优先。 

  大家觉得新鲜,倒没有几个有怨言。报到的当天夜里,一屋子男女嘻嘻哈哈,荤的素的,笑话不断。 

  第二天起来大家都变了脸色。不晓得从何时起,祠堂外布了岗哨,背了真枪实弹的民兵,不准一个人出进。屋子里的几只摇把电话也都摇不出声音,明显是有意切断了线。大家你看我,我看你,不晓得出了什么事。正要闹,哈巴癞痢一下从什么地方站出来(他夜里不晓得什么时候出了祠堂),身后跟了两个武高武大的带枪民兵。他清了清喉咙,压低了声音说,大家不要乱,哪个作乱莫怪我不客气。老子今日就是来专政的。你们这班家伙,共产党叫你们当干部,你们一件好事不做,不是执灰就是弄乌。把男人轰出去上水利,自己就去操人家老婆女儿。镇上我是来了些时候的,你们各人做的好事一桩也瞒不过我。这回我让你们自己交待,老实交待了没有事。哪个要打埋伏,我拆他的骨头。现在都去吃早饭,吃完了,回到各人铺上写交待。交待一个出去一个。一日不交待,一日不准出这祠堂门;一辈子不交待,我就让他坐穿牢底。莫想带口信,莫想串供。两里路外我就派了岗,除了雀子跟老鼠,哪个也过不来。 

  这些年,大家什么莫名其妙的事没有见过做过。自己对别人做得,别人也就对自己做得。理是没有讲头的,哈巴癞痢将来时,大家就听说是有些来头的。倒不是做了什么惊天动地的事业,是因为县革委主任看重他。 

  县革委主任是“三结合”后从军管部队留下的,又是刚成立的省革委主任的直接下级。说是说强龙不压地头蛇,但也还有一句话:“好汉不吃眼前亏。” 

  不满三天,大多数人都写出了交待。那三天里头,整个祠堂里死气沉沉。哈巴癞痢派了民兵,轮流在各人的铺前来回巡视。堂屋和厢房里只有一片轻轻的翻动引起的禾草的窸窣声和笔尖在纸上的划拉声,偶尔夹杂着一两声咳嗽和叹息。有人放屁引起了嗤笑,但立即就止住了口。夜里,才有人做恶梦,从地铺上跳起来,鬼哭狼嚎。值夜的民兵,哗哗地拉动枪栓,又压抑下去。 

  白天,哈巴癞痢在食堂的仓库里清出个角落,等着一个接一个来送交待的人。他不看,让交待的人自己念。他闭起眼睛听。那个人念完了,他才睁开眼,说:“行,材料放在这里。你可以回去听候处理。”三天后,祠堂里只剩下镇革委机关本身的几个人。副镇长一直咬紧牙,黑了脸,仰在自己的地铺上用无言表示最高的轻蔑。妇女主任和办公室主任也都没有动静。镇长并不跟他们打照面。到第四天上午,他让民兵把妇女主任带到食堂仓库里来。好长时间,他一言不发,一心闭着眼睛。妇女主任则隔了桌子坐在他对面,低头捻自己的衣角。这几天她也没有认真梳洗,披头散发,面色蜡黄。先前的风骚劲一点看不到,像一棵霜打的菜。 

  哈巴癞痢终于开口,说:“别的我都不想问,只问你一件事,有一回你开妇女会,讲计划生育,动员大家上环,有人担心上环出事,难受,你说,你就上了环,一点事没有。你一个大闺女,上环做什么?”妇女主任抬起头,愣愣地看了一会镇长,忽然“哇”地一下哭起来。这几天,因为副镇长的顽抗,她也一直硬撑着。现在,她实在撑不住了。 

  妇女主任随后就交待了自己的错误事实。镇革委没有干部宿舍,家不在镇上的干部要在镇上过夜就睡办公室。妇女主任没有成家,就只有住在镇妇联办公室。在床铺和办公桌中间挂张帘子。副镇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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