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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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军镇- 第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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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混也要混个正当,总不能哄人嘛。” 

  “既是这样不晓得成淡,那我也就认了吧。” 

  卖索的人说着,把担子上的棕索摘下一卷,崭新的棕索在日头底下闪闪发光,散着一股清香。他把两只手平抓那膀子粗的一卷,只轻轻一拧,一卷棕索就齐齐地断了。又摘下一卷,又一拧,又齐齐断了。没有几次,一担棕索就在地上断成一堆。 

  全街噤若寒蝉。打师的脸变得灰青。江湖上逢到这种事,挑衅者十之有九是要拿命赔礼的。 

  了结这件事的是那位女打师。她怂恿老板子出面打圆场,让那位因出风头而倒了霉的打师办了十几桌酒席,把姑塘有头面的人物都请到,又在街上整整放了一天炮仗,作为赔礼。然后卷起铺盖离了姑塘,由卖索的人顶了他的位置。 

  好久之后,姑塘人才晓得,那女打师同卖棕索的原是师姐弟。当初娘老子拗钱不过(江北的大别山,是出了名的穷地方),逼迫女儿做了妾。师弟曾想一走了之。没有想到走出千里万里又悠悠地被牵了回来。 

  天下冤家有几多! 

  后来自然就有了事。师姐弟两个也不晓得怎样寻出让人信得过的藉口,不时雇了船,摇到波阳湖中间。 

  四下一片茫茫白水,一盘明月亮在中天。无边的空明中,渐有淡淡的雾浮起。月亮周遭围起一圈柔柔的晕。平滑如镜的湖面因湖水的升涨微有动荡。远远的渔火幽幽摇曳着,亮着迷离的光。浸了浓浓酒香的歌子无忌地从舱中溢出: 

   壁上挂灯灯也红, 

   郎抱情姐在怀中。 

   郎是日头姐是月, 

   姐是杨柳郎是风。 

   喊姐声声姐身颤, 

   好比鲤鱼戏花篮。 

   鲤鱼戏在花篮里, 

   进去容易出来难。 

   …… 

  不远的地方,一座鞋样的山影影绰绰。传说那是天神杨戳的妹妹三圣姑私奔人间,被其兄追迫而在慌忙中落下的一只绣鞋。而今,这个不守礼法的证物静静地兀立水中,仿佛在重温那个同所有那一类老而又老的传说大同小异的旧梦。天上地下一起屏住了气息,谛听。 

  那些夜晚,事先买通了的船老大同他们就只有一板之隔。火烧样的歌子听得人也像火烧样的热。受了感动的船老大当时竟不漏一丝口风。师姐弟的偷情,几年间竟无人觉察。 

  隐情是师弟自己公开的。师姐的老板子被镇压之后,师弟向土改工作队交出了一包金银细软。那是师姐交他收藏的私房,预备他们私奔后过日子的。师姐由此被划为地主分子,并有了转移浮财的罪名。师弟则被吸收成了政府工作干部。 

  这师姐便是后来的曹婆子。 






  曹婆子是怎样到镇上来的,没有人刻意追究。有那么多神乎其神的故事,小镇人已经得味不过。 

  长期以来,曹婆子之于小镇人,仿佛水中月,雾中花,总是有一层隔膜。千金难买一笑,对谁都冷冷淡淡,在镇上生活了几十年,始终是陌路人。 

  传说中的曹婆子年轻的时候自然是如花似玉,不敢说倾国倾城,至少百里以内是盖了的。这曾经是地方上的一大荣耀。如今也使小镇添了几分光彩。几位趿鞋秀才甚至认为,以曹婆子现存的风韵,上县志也是毫无问题的。 

  曹婆子在镇上属于被管制的分子,关于她的那些传闻,又使人认定她属于水性杨花一类。于是就有了轻贱,有了想入非非。但长长的日子过去,镇上的老少情种却无论如何连她的一根汗毛也挨不上。于是,他们只好愤愤然,悻悻然,在背后给她编排无数香艳故事,把她描绘成天下第一荡妇,不亚于妲己,不亚于武则天。 

  然而,怨归怨,恨归恨。曹婆子面上看来,始终是心同死灰。 

  现如今的曹婆子头发该白了,却不白。脸上依旧保留着当年的轮廓,不熟悉,不细看认不出她的实际年龄。关于她的往日,她的撩人的风姿和故事,她引起的骚动和风波,永远不会被淡忘。许许多多新的佳话,新的纠葛,新的演义也无法把她和她的过去的一切湮没掉。她整天当街坐着,头上永远戴着一顶颜色变成了灰黑的麦草帽,天晴遮太阳,刮风挡尘沙,下雨则当伞。在雨里呆的时间长了,雨水就从草编的缝隙中渗透下来,然后整个帽子底下都挂满了水滴。更多的水则在后脑壳那一面的帽顶聚成一股细流,一直落到她的依旧挺直的背脊上。而在这同时,一块很大很完整、显然是下了决心买来的透明塑料布,却覆盖在零食摊上。这样即便下雨,也不会中断生意。 

  不过,她的零食是有特别之处的。如果说曹婆子曾经以她的姿色和武功名重一时,那末,这个零食摊则是她晚年的光彩。其中盐煮花生和薯片干尤佳。花生是一个个精心拣过的,大小极匀称,外壳浑圆洁白,没有一点破损,没有根须之类的杂物。说盐水煮的,但吃起来竟比炒的还松脆爽口;薯片不是一般的炒法,而是先将红薯去皮煮熟,再揉进面粉、鸡蛋、芝麻及糖,切成薄片,再回锅烘炒。不论其味,单看每片的大小,厚薄,几乎相等,就足见功夫之深。 

  就有了红眼。就批判资本主义。不准摆零食摊。曹婆子就养猪,又到离镇子很远的一片乱坟坡下去开荒。日子还是得味。间或甚至有人听她有一声没一声地哼歌子: 

  青竹当马不能骑, 

  兔子耕田怎驮犁, 

  扁担划船难过江, 

  相好大姐不是妻, 

  日后总有拆分时。 

  …… 

  几多年过去,曹婆子同她师弟依旧藕断丝连,打断脚骨连着筋,旧情未了。她师弟后来在城里的大医院当伤科医生,据说还是科室负责人。每年春上,他都偷偷到镇上来一趟,会曹婆子。每回都是夜里来夜里去,自以为做得隐秘,不晓得镇上有的是眼睛毒的人。 

  镇上的街道办合作医疗的时候,管文教卫生的副镇长老杨曾经提出是不是可以让曹婆子出来开伤科做跌打,用其一技之长。但因为那些风言风语,镇长李芙蓉不同意。说这个女人是火烧冬茅心不死,不能用。医院是人命关天的地方,若是贫下中农遭了阶级报复,哪个负责? 

  老杨也就只有缄口。 

 
 
                                 将军镇                   第九章 余自悦 
 





  镇上另一个有些来历的人,是余自悦。 

  余自悦祖上好几代,就在九江城站稳了脚跟。他们在最繁华的西门口立着个门面,叫“浔阳楼”。袭用的那座早已不存的宋朝名楼的牌号,足见其自责。 

  余自悦祖籍江西奉新。旧时称“广济挑子(剃头担);扬州堂子(娼妓);奉新厨子”。奉新人在这赣北门户、水陆通行是很为老实巴交的江西老表争脸面的。当时,上下水凡经过九江的人,很少会有人不知道浔阳楼。就是没有进去过,那年深月久生出铜绿的牌匾,也是不会让人忽视的。 

  但这浔阳楼却给余家带来了耻辱。 

  余家的耻辱日在民国二十五年(他们特别记住了这个年号,而不是照新的说法叫一九三六年)。那天,从庐山的军官训练团了来了几位军官。浔阳楼见的头面人物甚多,来几个有身份的人并不为奇。但庐山军官训练团是蒋委员长亲自当团长,陈诚当的副团长。来的这几位气度也很不凡,这对浔阳楼实在是一次有历史意义的记录。(浔阳楼再显赫,毕竟茅房头上的绣球。小地方的门头再高,也高不过大地方的门槛去。)茶房(跑堂的)因此格外殷勤周到:请座,斟茶,上热洋帕子,呈菜谱,点水不漏。那时候讲究“一堂二菜”,生意的好坏,先不先取决堂上的功夫。不似如今的许多国营店面,服务人员的脸一张张几近盾牌,仿佛自己是施主,顾客是乞食的。 

  军官之一先点了“三鲜”。 

  “就一样?” 

  “上了再说。” 

  很快就上菜了。气腾腾冒着,油吱吱响着。 

  “就这个?” 

  军官们很庄重地坐着。 

  “各位长官只管吩咐。” 

  茶房躬躬腰。 

  “就这个?” 

  军官的话很金贵。 

  茶房是个极灵泛的人,眼珠子转得飞快。却仍是不解其意。 

  立刻就过来了堂头(堂上负责人),一看桌面,立刻就说: 

  “就来,就来。” 

  很快又次第上了两道“三鲜”:烧三鲜和烩三鲜。由堂头亲自端上来。 

  原来“三鲜”有烧、烩、炒之别。上一道炒三鲜,自然不等于就是“三鲜”,白马非马么。 

  “就这个?” 

  军官们的脸上仍是没有表情。 

  “请吩咐吧。” 

  堂头脸上堆满馅笑。 

  “这就是你们浔阳楼的三鲜?能否指点一二呢?” 

  “不敢。这是炒三鲜,用的是生鸡、腰花、鱼片;这是烧三鲜,用的是熟鸡、火腿、海参;这是烩三鲜,用的是鸡丸……” 

  “行了。”军官眼睛直盯着堂头,“你们怕是有一点店大欺客吧。” 

  军官生得白白净净,清清秀秀,很儒雅,不像个军人,倒像书生。说话的声音不大,但很有分量。 

  堂头经的事多,心里很紧张,脸上仍从容:“不会的,不会的。浔阳楼从来童叟无欺。况且是长官们。” 

  “那你自己看看,这是什么鱼片?海参又在哪里?” 

  正理论着,余自悦老子慌慌张张地从里间跑来,连连拱手: 

  “对不起,对不起,各位请海涵。真是太不巧了,恰好店里缺货,鱿鱼、海参不凑手。海参就用鱼肚代了,鱼片本该用鱿鱼的……” 

  “那事先为何不说明?” 

  “怪我,怪我。我没有向堂上交待。” 

  “贵姓?” 

  “免贵,姓余。” 

  “你就是余老板?” 

  “是的。” 

  “幸会。” 

  “莫客气。” 

  余自悦老子小心地应酬着,让几位军官换了一张桌子。 

  “今天我们几个是给这位做寿。我们是慕名来的。” 

  “谢谢各位赏光,蒙各位抬举,我下厨,献个丑,请各位见笑。” 

  “那好,难得余老板有这样的好意,这一回,寿星自己来点菜吧。”很儒雅的那位十分振奋。 

  “要得。”一个四川口音的军官应声说,“先来个‘炮打响牙城’。” 

  余自悦老子睁大眼睛看着那位四川口音者,等着下文。等了一会,见那个人也在看着他,才意识到那个人刚才报的是菜名: 

  “长官刚才点的是……” 

  “炮打响牙城。”四川口音很铿锵有力地又说了一遍。 

  “……”余自悦老子用力咽了一口。 

  “怎么?” 

  “……能、能不能、请、请教一下呢?”余自悦老子鼻子开始发亮。 

  “请教?”四川口音尖声笑起来,“我要的这道菜,在我们四川可是家常菜哟。你这里到底是啥子名菜馆么?莫非我们走错了地方?”说着他很失望地看看同僚,指住那个儒雅的军官说:“你带的啥子路么?” 

  那个军官缓缓站起来: 

  “余老板,你们浔阳楼门面上写的可是‘笑纳东南西北客’的啊。在这九江城里,敢说八大菜系都来得一手的不就是你们浔阳楼么?” 

  说话之间,先前一壶滚水似的浔阳楼已经寂静如庙宇。食客们都屏了声息,来观候这场官司如何着落。那年头,自己带只死苍蝇来塞在菜里,然后同店主闹事的并不少见,但那多是泼皮地痞所为。今天的这几位都是堂而皇之的人,他们的要求也都是正当的,并不是寻衅。 

  余自悦老子半张着嘴,说不出话来,汗劈头淋下。 

  “既然如此,余老板,我们不难为你了。”很儒雅的那位向同来的几位拱了拱手,“今天是兄弟冒失了。很对不往诸位,走吧。” 

  “不不,请留步……” 

  余自悦老子嗫嗫嚅嚅地嘟哝。 

  那时候余自悦的祖母还在。她浑身抖得筛糠一般站在旁边看了半天,此刻竟颤巍巍地几乎要跪下去。事情是无论如何无可挽回的了。几位军官很庄重地整了衣帽,很庄重地鱼贯离开了桌子。那位很儒雅的军官走在最后。经过余自悦老子身边的时候,在他身边很轻、却让周围的人都听得见地说: 

  “浔阳楼怕是要败在你手上了吧。” 

  余自悦老子是个极要面子的人。第二天就摘了牌匾,接着就拍卖店面。“炮打响牙城”一炮就轰塌了矗立了几十年的浔阳楼。 

  来接手的是后来的“绿杨村”老板陆传贤。 






  陆传贤原是余自悦祖父的徒弟。论起来,是余自悦老子的师兄弟。 

  那时候有两种学徒:一种是“容师学徒”,徒弟从属的是老板而不是师傅,师傅离店,学徒并不随从,别人认的也只是招牌,称作“某某店的徒弟”;一种是一敬师学徒一,徒弟从属的是师傅而不是老板,师傅受雇,被辞或告退,徒弟随之去留,一股称作“某某师傅的徒弟”。敬师学徒拜师的头一年,赚的工钱全部归师傅,第二年才能得到一小部分,第三年得一股。三年满师后即可依身价出卖,哪家店要雇,并出的工钱高,可以离师去受雇。自然也有讲情义的,哪里也不去,一直跟着师傅。 

  陆传贤在浔阳楼跟余自悦祖父当敬师学徒的时候,余家待他极厚。浔阳楼鼎盛殷实,手头本来就比别家要宽绰得多。店员分“外偿”(小费),别家最好的七天一份,浔阳楼则是五天一份,一般每份都有四五块银元。(浔阳楼店大,来的多是贵客,给的外偿也多。)陆传贤在厨房里学徒,起先做的自然是下手。但是客人以酒烟钱、烧火钱、牙祭钱等名目送来的红包,他跟其他师傅一样得份。他嘴甜,手脚勤快,很得师傅欢喜。另外——余自悦祖父看出,陆家怕不是等闲之辈,有朝一日,在这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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