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湖二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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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湖二记- 第1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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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父。韩公大惊,方知果是异人。走进帅府,惨然不乐,静坐良久,了然见 

前世之事,觉得从广桑山而来,亲受孔子之教一般,遂把那跋扈不臣之心尽 

数消除,竟改做了一片忠心,连那刑罚也都轻了。有诗为证: 

         广桑山上仲由身,一到人间几失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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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宣父书来勤诫敕,了知前世作忠臣。 

       话说韩公从此悟了前世之因,依从孔子之教,再不敢蒙一毫儿不臣之念, 

  小心谨慎,一味尊奉朝廷法度,四时贡献不绝。不意李怀光谋反,乱入长安, 

  德宗皇帝出奔。韩■见皇帝出奔,恐皇帝有迁都之意,遂聚兵修理石头城, 

  以待皇帝临幸。有怪韩■的,一连奏上数本,说:“韩■闻銮舆在外,聚兵 

  修理石头城,意在谋为不轨。”德宗皇帝疑心,以问宰相李泌。李泌道:“韩 

  ■公忠清俭,近日著闻,自车驾在外,贡献不绝。且镇抚江东十五州,盗贼 

  不起,■之力也。所以修理石头城者,■见中原扳荡,谓陛下将有临幸之意, 

  此乃人臣忠笃之虑。韩■性刚,不附权贵,以故人多谤毁,愿陛下察之。” 

  德宗道:“外议汹汹,章奏如麻,卿岂不知乎?”李泌道:“臣固知之。韩 

  ■之子韩皋为考功员外郎,今不敢归省其亲,正以谤议沸腾故也。”德宗道: 

   “其子尚惧,卿奈何保他?”李泌道:“■之用心,臣知之至熟,愿上章明 

  其无他。”李泌次日遂上章请以百日保韩■。德宗道:“卿虽与韩■相好, 

  岂得不自爱其身?”李泌道:“臣之上章,以为朝廷,非为身也。”德宗道: 

   “如何为朝廷?”李泌道:“今天下旱蝗,关中之米一斗千钱,江东丰熟, 

  愿陛下早下臣之章奏,以解朝廷之惑。面谕韩皋,使之归省,令■感激,速 

  运粮储,岂非为朝廷乎?”德宗方才悟道:“朕深谕之矣。”就下李泌章奏, 

  令韩皋谒告归省,面赐韩皋绯衣。韩皋回到润州,说明朝廷许多恩德,韩■ 

  父子流涕感泣,北向再拜,即日自到水滨,亲自负米一斛。众兵士见了,无 

  不踊跃向前争先负米。韩■限儿子五日即要起身,亲自送米到京。韩皋别母, 

  啼声闻于外。韩■大怒,把儿子挞了一顿,登时逼勒起身,遂发米百万斛达 

  于京师。德宗大悦,对太子道:“吾父子今日得生矣。”自此之后,各藩镇 

  都来贡米。京师之人方无饥饿之患,皆李泌之策,韩■之力也。有诗为证: 

            邺侯李泌效贤良,藩镇诸司进米粮。 

                                         ① 
            韩■输忠亲自负,京师方得免■■ 。 

       不说韩■一心在于朝廷,且说韩公部下一个官,姓戎名昱,为浙西刺史。 

  这戎昱有潘安之貌、子建之才,下笔惊人,千言立就,自恃有才,生性极是 

  做睨,看人不在眼里。但那时是离乱之世,重武不重文,若是有数百斤力气, 

  开得好弓,射得好箭,舞得好刀,打得好拳,手段高强,腿脚撇脱,不要说 

  十八般武艺件件精通,就是晓得一两件的,负了这些本事,不愁贫穷,随你 

  不济事,少不得也摸顶纱帽在头上戴戴。或做将官、虞侯,或做都尉、押衙 

  等官,弯弓插箭,戎装披挂,马前喝道,前呼后拥,好不威风气势,耀武扬 

  威,何消晓得“天地玄黄”四字。那戎昱自负才华,到这时节重武之时,却 

  不道是大市里卖平天冠兼挑虎刺,这一种生意,谁人来买?眼见得别人不作 

  兴你了,你自负才华,却去吓谁?就是写得千百篇诗出,上不得阵,杀不得 

  战,退不得虏,压不得贼,要他何用?戎昱负了这个诗袋子没处发卖,却被 

① ■■(kuāngráng,音筐瓤)——动乱不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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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妓者收得。这妓者是谁?姓金名凤,年方一十九岁,容貌无双,善于歌 

舞,体性幽闲,再不喜那喧哗之事,一心只爱的是那诗赋二字。他见了戎昱 

这个诗袋子,好生欢喜。戎昱正没处发卖,见金凤喜欢他这个诗袋子,便把 

这袋子抖将开来,就像个开杂货店的,件件搬出。两个甚是相得,你贪我爱, 

再不相舍。从此金凤更不接客。正是: 

          悲莫悲兮生别离,乐莫乐兮新相知。 

      自此戎昱政事之暇,游于西湖之上,每每与金凤盘桓行乐。怎知暗中却 

恼犯了一个人,这个人是韩公门下一个虞侯,姓牛名原,是个歪斜不正之人, 

极其贪财,见了孔方兄,便和身倒在上面,不论亲情朋友,都要此物相送, 

方才成个相知;若无此物,他便要在韩公面前添言送语,搬嘴弄舌。因此, 

人人怕他狐假虎威,凡是将官人等无不恭敬。那牛原日常里被人奉承惯了, 

连自己也忘了是个帅府门下虞侯,只当是个节度使一般。韩公恰好差牛原来 

于浙西,催军器衣甲于帅府交纳。这却不是个重差了?指望这一来做个大大 

的财主回去,连那纱帽里、将军盔里、箭袋里、裹肚里、靴桶里都要满满盛 

了银子。不期撞着这个诗袋子的戎昱是个书呆子,别人都奉承虞侯不迭,独 

有戎昱恃着这个不值钱的诗袋子,全然不睬那牛虞侯。牛虞侯大怒道:“俺 

在帅府做了数十年虞侯,谁人敢不奉承俺?这个傻鸟恁般轻薄,见俺大落落 

地,并无恭敬之心,甚是可恶。俺帅府门下文武两班,多少大似他的,见俺 

这般威势,深恭大揖,只是低着头儿。你是何等样的官儿?辄敢大胆无礼如 

此!明日起身之时,若送得俺的礼厚便罢,若送得薄时,一并治罪。”过了 

数日,虞侯催了衣甲军器起身,戎昱摆酒饯行,果然送的礼合着《孟子》上 

一句道“薄乎云尔”。那虞侯见了十不满一,大怒道:“这傻鸟果然可恶, 

帅府门前有俺的座位,却没有这傻鸟的座位,俺怕他飞上天去不成!明日来 

帅府参谒之时,少不得受俺一场臭骂,报此一箭之仇。”又暗暗道;“骂他 

一场事小,不如寻他一件过犯,在韩爷面前说他一场是非,把他那顶纱帽赶 

去了,岂不爽快?”正是: 

          明枪容易躲,暗箭最难防。 

一边收拾起身,一边探访戎昱过犯,遂访得戎昱与妓金凤相好之事,便道: 

 “只这一件事,足报仇了。只说他在浙西不理政事,专一在湖上与妓者饮酒 

作乐,再添上些言语激恼韩爷,管情报了此仇。”遂恨恨而去。 

     到了润州,参见了韩公,交付了军器衣甲。那时韩公不问他别事,牛原 

虽然怀恨在心,不好无故而说,只得放在心里。渐渐过了数月,将近韩公生 

日之期,你道那时节度使之尊,如同帝王一般,况且适当春日繁华之景,更 

 自不同。有白乐天“何处春深好”诗为证: 

          何处春深好?春深藩镇家。 

         通犀排带胯,瑞鹤勘袍花。 

          飞絮冲球马,垂杨拂妓车。 

          戎装拜春设,左握宝刀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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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十五州各官,那一个不预先办下祝寿之礼,思量来帅府庆寿,都打点得非 

常华丽,还有的写下寿文寿诗寿意,写于锦屏之上。有那做不出诗文的官儿, 

都倩文人才子替做。戎昱也随例办了些祝寿之礼,自己做一篇极得意出格的 

寿文,将来写在锦屏之上。戎昱因浙西官少,事忙不去,着几个随从人役赍 

了齐整庆寿礼物到帅府庆寿,一壁厢正打发人役起身,尚未到于润州。 

     且说韩公见自己寿诞将近,各路上部下官,纷纷都来庆寿,旧例都有酒 

筵,左文右武,教坊司女妓歌舞作乐。那年韩公正是五十之岁,又与他年不 

同,要分外齐整。因问虞侯牛原道:“你到浙西,可曾知有出色妓女么?” 

这一句可可的中了牛原之心,随口答道:“有一妓女金凤,颜色超群,最善 

歌舞。今戎使君与他相好,终日在西湖上饮酒盘桓,因此连公务都怠慢了, 

所以前日军器衣甲比往常迟了数日。”韩公也不把这话来在心上,只说道: 

 “浙西既有这一名好妓女,可即着人去取来承应歌舞。”说罢,便分付数个 

军健到浙西取妓女金凤承应。那牛原好生欢喜道:“这傻鸟轻薄得俺好,今 

番着了俺的手,且先拆散了他这对夫妻再下毒手,也使他知轻薄的报应。” 

这是: 

         只因孔方少,遂起报仇心。 

     不说牛原满心欢喜,且说戎显的使人到于润州帅府,投递公文,献了祝 

寿礼物并锦屏。那韩公看了戎昱的寿文,果然出格超群,与他人做那称功颂 

德八寸三分头巾的套子说话大是不同,暗暗称赞道:“我一向闻知戎昱是个 

才子,今日这寿文真正出色。少年生性,与金凤相好又何妨乎!待金凤来时, 

看这女妓是怎么样一个人品,与戎昱怎生相得?” 

     不说韩公暗暗称赞戎昱,且说那数个军健领了韩爷之命,火速到于浙西 

地方。那时正值戎昱在西湖上与金凤饮酒。霎时间,帅府军健抢到面前,取 

出帅府批文道:“取女妓金凤一名承应。”戎昱看了,吓得面色如土,道: 

 “今日一去,真所云‘侯门一入深如海,从此萧郎是路人’也。”两人相对 

而泣,却无计留连。戎昱道:“我有一计在此。我闻得韩公是英雄慷慨之人, 

不是贪财好色之辈。他原是子路转世,昔 ‘子见南子,子路不悦’。他今日 

怎便忘失了前世刚肠烈性!我闻诗可感人,我今做一首诗与你,你到帅府首 

唱此词,韩公英雄气魄,必然感动。倘或问你,你便乘机哀告,或放你回来 

相聚,亦未可知也。”遂在亭子上取过笔墨,写了一首诗,付与金凤,却被 

军健催促起身,不容停留。金凤只得痛哭拜别而去。戎昱直待望不见了轿子, 

方才收拾回衙,好生凄惨。正是: 

         乐莫乐兮新相知,悲莫悲兮生别离! 

     不说金凤上路,且说韩公寿日,有一件跷蹊作怪底事。话说庐山有个道 

士茅安道,是个希奇古怪之人,修道于庐山之下,学得奇异变化飞腾之术, 

有二子走到庐山,拜茅安道为师,要学件法术。茅安道遂授二子以隐形之方。 

那二子学了多时,演习已熟,自谓得了奥妙,辞别师父,要下庐山而去。茅 

安道对二子道:“汝法术尚未精通,不可下山去见有权位势利之人,恐有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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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为害不浅。”二子不听师父之言,坚辞下山。二子下了庐山,一路上商 

量道:“我们法术已成,藏在身上,何有用处,正该去见权位势利之人。今 

韩晋公招来奇才剑客之士,我们去见他,显个手段与他,等他也知我们道家 

有如此玄妙之事,替师父增些光彩。他若不尊敬我们,我二人便蒿恼他一场, 

然后隐形而去,他奈何我们不得,旦教他吃我们一惊。”说罢,竟投帅府而 

来。那日正值韩公生日,文武百官蝇趋蚁附的,都站在帅府门首伺候拜寿, 

未敢轻进。这二子走到帅府门首,突然要走进去。左右军卒见这二子狂不狂、 

痴不痴,遂挡住在门首。二子不顾,奋臂直入,见了韩公大叫道:“吾乃庐 

山有道之士,身怀异术,特来求见。韩公你今高坐堂上,竟不下堂尊礼我二 

人,是何道理?”韩公见这二子言语放肆,疑心是个刺客,不敢下堂接见。 

二子便登堂大骂。韩公大怒,叫左右虞侯拿下。二子见韩公叫一声“拿”, 

便暗暗念咒作法,要隐身逃形而去。果然法术不精,毕竟隐遁不去。二子无 

计可施,当下被虞侯等拿住,一索捆翻,一毫也动弹不得。韩公叫取夹棍夹 

将起来,问是何等样人,敢如此大胆放肆。二子痛疼难当,只得招承道:“师 

父是庐山道士茅安道,惯有飞形变化之术。”韩公最恼的是“妖人”二字, 

要连他师父一并拿来,杜绝了这些妖人种类。就差帐前将官一员,统领兵士 

一百余名,前往庐山擒拿妖人茅安道,休得疏失。把二子锁了铁索,上了手 

肘,带去庐山作眼目。 

     韩公一边分付,怎知那茅安道已在门首了。左右虞侯来禀道:“门首有 

庐山道士茅安道求见。”韩公大喜道:“我正要发兵去擒拿,他却自来寻死, 

正好。”说罢,那茅安道已昂然而入。韩公见他是个老父,其须眉如雪之白, 

颜色如桃花之红,衣冠古朴,像个有道之人,未敢便拿。茅安道开口道:“二 

子不守教训,浪试法术,冒渎威虎,致干刑网,深可痛恨。待老夫先以礼责 

罚弟子,然后请明公加以刑法,未为晚也。”说罢,便讨净水一杯。韩公恐 

其兴妖作法,不与他净水。茅安道就走到韩公案前,把砚池中水一口吸了, 

向二子一喷,二子便登时脱了枷锁,变成二个大老鼠,在阶前东西乱跑。茅 

安道把身子一耸,变成一只大饿老鹰,每一只爪抓了一个老鼠,飞入云中而 

去,竟不知去向。韩公大惊失色,连那些门首拜寿的官员没一个不仰面看着 

天上,寂无踪迹,真奇事也。大家混了半晌,各官方才进门上堂参见,以次 

拜寿。拜寿已毕,韩公命大张酒筵,礼待百官。辕门之中,鼓乐喧天,花腔 

羯鼓,好生齐整。但见: 

         瑞霭缤纷,香烟缭绕。帅府门重重锦绣,紫微堂处处笙歌。右栅左厢,花一团兮锦一簇。 

      回廊复道,鼓一拍兮乐一通。绣幕高悬,上挂着五彩璎珞。朱帘半揭,高控着八宝流苏。金炉 

      内焚得馥馥霏霏,玉盏里斟得浮浮煜煜。酒席上满排紫绶金章之贵客,丹墀畔尽列弯弧挂甲之 

      将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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