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见·老房子 作者:祝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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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见·老房子 作者:祝勇- 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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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一个拆除工地不期而遇。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进去,我们在狼籍的碎砖烂石中间发现了许多木栅门和窗栏板,上面雕纹清晰如旧,被当作垃圾随意丢弃,颇有沦落之感。仔细辨认,还可以发现有一些带有卷草花纹装饰的山墙碎片混迹于垃圾之中。它们的出现反衬了垃圾的粗鄙不堪。工地、废墟以及新贵般的高楼共同组成了大开发时代的话语系统,时时刻刻以粗暴的方式行使着自己的霸权,现实中的城市实际上就是一个不断生长的工地,它们以烟尘与噪音来炫耀自身的存在。但是那些老房子的残迹打破了它们的垄断,使它们显得简陋、粗俗和肤浅。在巨大的工地上,我的脚步瞬间就被那些老房子的构件所吸引。作为已逝岁月仅存的证词,它们代表过去发言,描述着对生活的另外设想:适意、安闲、没有紧张感,有的,只是某种恰如其分的享受。

  凌乱的废墟掩盖了昨日的生活现场,我无法证实,这些失之交臂的老房子就是西关大屋。我企图透过那些旧日的门窗向时间深处窥视,但我看到的只有灰尘,不知疲倦地,在光束中舞蹈。 


  四

  日理万机的堆土车尚未对西关一些小民居表现出足够的重视,这使那些精致的小房子得以苟延性命,它们也因此为我们提供了想象西关的旧日生活的素材,仿佛行进中的木舟上的一条刻痕,诱使我们捞起水下那把早不存在的锈剑。

  西关小民居是广州近代民居建筑的基本单元。单独存在时,人们称其为“西关小民居”,纵向组合为“竹筒屋”,纵横组合,便是西关大屋。有学者将这种民居的平面特点归结为:“一、房屋纵向垂直街道,除正面外,周边与邻屋相连;二、设前、后天井各一个,面积前大后小,两者与‘冷巷’(内廊)相连。有的前天井由门前小院或街巷代替。”(汤国华:《岭南湿热气候与传统建筑》,第二零三页,中国建筑工业出版社,二零零五年版)作家则对其作出如下描述:

  “老广州人家,住的是一种叫‘竹筒屋’的民居,也就是现在广州话里所说的‘眼镜房’。在我的小学同学里,不少人的家就是这种‘眼镜房’。这种房子,通常不宽,进深通常在十二米以上,一进门就是客厅,一条长长的走廊,连着后面的厨厕,而卧室则在厅和厨房之间,通常用满洲窗间隔。因此在布局上看起来厅和厨房活像眼镜的两个镜框,所以这种房子叫‘眼镜房’。

  “临街的‘眼镜房’,大门颇似西关大屋的‘三件头’,也有吊脚扇门、趟栊和大木门,乍一看是很容易和西关大屋混淆的,只是进行门去整个房子的宽度仅比大门的宽度略宽,里面的结构就是‘眼镜房’的格局。大木门平时是开着的,只有在全家都出门或睡觉的时候才关上。所以,只要大木门没关,屋里肯定有人,要不然就是出去买菜什么的,走得不远,等一会儿人肯定就回来。小时候时常在上学的路上隔着趟栊喊一声,同学就会跳出来,一同上学去。这种房子从前是没厕所的,在没有了‘倒夜香’(广州人管当时推车沿途惧各户倒马桶的行当叫‘倒夜香’)这一行后,常常要去公厕。”(黄爱东西:《老广州》,第八页)

  出观音庙街,从文昌路上龙津中路,往荔湾湖方向走,再到龙津西路,旁边的窄巷里,如捷龙北街、鸿福大街,还残留着许多这样的民居,在成为千篇一律的新式民居以前,保持着昔日的从容,趟栊、屏门、满洲窗,一如其旧。我没有关于这些老房子的生活记忆,我对它们的最早印象来自欧阳山的小说《三家巷》,以及一部名为《羊城暗哨》的黑白电影。那部老片的许多镜头都是实景拍摄,它在无意中为我们保留了这座老城市的旧日风景。我印象最深的就是趟栊,那种木条横向排列的木栅门,兼有通风和保护安全的作用,对我这个北方人而言,显得别具趣味。我在这些窄巷里又找到了很多有趟栊的房子,有小孩子趴在趟栊的横格子上向外观看,而我,则想象着他如何在这样的老房子长大成人。趟栊的格子映在客厅的地板上,像精致的刻度,随时间而变化。我相信一个在老房子里生活久了的人完全能够透过趟栊影子的变化来判断钟点。  

  但这些老房子终究不能被时间所豁免。斑驳的墙上醒目的“拆”字,早已为它们指明了去向——它们的终点便是观音庙街的那片荒诞的废墟,而黄爱东西书中的叙述,也将成为无法证实的梦幻。


  五

  趟栊宜于通风,而趟栊外的脚门,则有遮阳的作用,脚门关上时,便会阻止光线进入室内,以保持室内的阴凉。建筑学家对脚门的定义是:“在大门前附加一道矮门,它由两扇向外对开的折叠木板门组成,门高约一点六米,可遮挡人体的下部和脚;上部是格栅,有利室内观窥和遮挡街外的视线干扰。又因为此门比大门矮得多,能遮挡阳光和防止飘雨对大门下部(门脚)的侵蚀,故俗称‘脚门’。” (汤国华:《岭南湿热气候与传统建筑》,第四十七页)城市马路多变的走向,使得小巷里的房屋朝向各不相同,脚门遮阳,则显得灵活而简便。门的设计,透露了广州民居的开放性质,与有意以影壁封堵外界视线的北京四合院形成反差。

  西关民居是湿热的中国南方生长出的建筑之花。它们的每一处设计都与天地自然保持着天衣无缝的呼应关系。房屋的坡屋顶、瓦垅、封火山墙等建筑构件,不仅是美的符号,而且使房屋具有了隔热的本能。房屋之间错综复杂的平面关系,使懒惰的风成为宅子里常客: 

  '风压通风'当室外有主导风的作用,房屋的迎风面正压和背风面负压就形成风压差。当门、窗打开,风从前天井进入室内,经冷巷从后天井出,形成“穿堂风”。 穿堂风风速一般在每秒零点八米时对人体有明显的吹风感,散热效果好。但因广州夏季主导风多为阵风,且房屋进深较大,空气流阻也大。还有,后天井开口窄而高,阵风不能一下子全部排出,部分动压变成静压。于是,冷巷和后天井之间就成了藏风的地方。阵风一停,部分静压风又变为动压往回吹。这就是“回风”。因此风压通风是不稳定的。

  '热压通风'因前天井受晒面积比后天井大,受晒时间比后天井长,前天井空气温度比后天井高,空气密度比后天井小。当室外为静风时,前后天井空气密度差就形成热压差。空气从后天井流向前天井。气流速度一般是每秒零点二至零点五米,对人体无明显的“吹风感”,只有“阴凉感”。由于热压通风的成因是前后天井的空气温度差,这种温度差因天井设计而成,不受外界主导风的影响,因此热压通风是稳定的。这就是西关小屋通风的最大优点。(汤国华:《岭南湿热气候与传统建筑》,第二零八页)

  这段枯燥的文字在我眼中颇具情节感,它所产生的表达效果不是文学力所能及的,那完全是一些存在于我们视线、想象和语言之外的事物,神秘、复杂、深邃。文学无法参与这样的过程,只能分享它们的结果:古旧的房子四季阴凉。炎热的天气里,西关小姐坐在自己的屋子里安静地写信,风拂动着她的纸页,那些温柔的字句,照亮了她的面孔。


  六

  西关民居终将带着各种我们意想不到的传奇消失。从开埠、经商到革命,广州曾经一度是整个中国的中心,这使西关的住宅具有了某些神秘色彩,许多来自草莽或者草民的故事,在被正史删除之后,又在这些密密麻麻的老屋中浮现出来。我们在满是鱼腥味的窄巷中穿行,倾听老人们的絮语、他们曾经有过的梦。西关民居以平静的方式容纳着所有跌宕的传说,所有消失的房子和消失的人都会在万盏灯火的夜晚复活,年龄大的人会说,一切都与从前一模一样。


  二零零五年十一月十七日至二十二日



昆明:最后的顺成街

  一

  最深的痛苦来自那些房子的主人,当巨大的机械臂把古老的房梁砸得粉碎,我几乎能够听到主人们的尖叫。二OO四年十一月一个平常的午后突然触痛了他们,这天下午,一群工人开进了工地,老板在计算着所需的费用,而工人则估量着他们工作的强度。 

  在这个无比势利的年代里,房子的主人早已被忽略不计。他们都是一些非凡的人,但他们早就死了,没有人看见过他们的面孔,也很少有人知道他们的名字,时间已经剥夺了他们发言的权利,并让那些掌握堆土机的人成为胜利者。后者显然意识到了这一点,这为他们粗暴的劳动附加了若干果决、欢乐和正义的成份。他们将用一座摩天大厦来修饰他们的成功,而来自时间深处的叹息,将被永远埋在大厦的地基下面。
  在沙溪,Kim就预言了今天的这个场面,因为这个喜欢中国文化的美国女孩,已经在昆明居住了将近四年,她亲眼目击了对这座美丽古城里的老房子的围剿过程。经验使她能够准确地判断下一个工地将出现在什么位置。于是,我们在茶马古道上的偏僻小镇沙溪会面的时候,她向我透露了有关顺成街拆迁的可靠消息。显然,这已不是什么内部机密,那些正向古街靠拢的威风凛凛的塔吊,已经宣布了对那些老房子的最后判决。

  二

  Kim经常到顺成街的小馆子吃饭。这是一条回民街,街道两旁有大量的穆斯林饭馆,当街还有许多卖羊肉的摊位。那些沾着血汁的鲜肉以及炝人的炭烟使得这条狭窄的小巷显得无比亲切和诱人。这条街破旧、简陋,但它远比那些现代化的街区更令人向往。在这里,历史首先是作为一种味道存在的,它在每个人的鼻孔上晃动着,被他们吸附进去,成为他们身体里的某种养料。
  我和Kim一起去档案馆查阅有关顺成街的资料。也许是方法不对,我们一无所获,只是从当地居民口中得知,在昆明古城墙没被拆除的时候,顺成街是大南门城墙外的一条古街,比邻城里最热闹的商业区三市街,所以一直比较繁华,甚至连英国旗昌洋行这样的外国商号,都在顺成街附近落户。与顺成街垂直的沿河路原来是一条河,奔波于茶马古道上的商旅,有时会顺河而下,到达昆明城外,如果天色已晚,他们就不再进城,而是在顺成街寻找一家客栈住下,沽酒吃肉,准备在第二天天亮时进城。我在Kim的指引下来到顺成街的时候,这条街已经丧失了半壁江山,也就是说,有一侧的老房子几乎已经被拆干净了,只留下一座老客栈,在一片废墟中负隅顽抗。
  这是我第一次到达这条古街。现在,它正以一种触目惊心的残损形象等待着我的造访。街道的一侧暂且原封未动,是一些相互挤靠的二层木楼,下层一般是铺面,上层则一律是各式各样的雕花木窗。长年的烟熏改变了木窗的颜色,把它们加工得更具历史感,让我们相信这里是古代人的天然住所。有时会有一张清幽的面孔在窗口一晃,当你试图看清时,它又不见了。那些偶然出现的年代莫辨的面孔增加了这些建筑的神秘感,使得小街对面那片明晃晃的废墟显得丑陋不堪。在所谓现代生活的迫不及待的攻势下,这条古街已经失去了平衡,道路两侧的房屋不再拥有对话的可能。那些相对的窗子本来可以孕育许多传奇,但是现在,这种可能性不存在了。仅存的老屋开始失语,对一切事物无动于衷,而那些已经死去的主人,则在地下等待着自己的第二次死亡。  

  三

  现在需要描述的是古街的另一侧,在那里,差不多所有的老房子都已下落不明,那些栖息在梁枋间的麒麟仙鹤、飞禽走兽已经树倒猢狲散,春兰秋菊、茶树梨花也不知去向。那些精美绝伦的房屋仿佛一颗颗牙齿被拔掉了,我们此刻所能见到的仅仅是血肉模糊的牙床。一座三十层的庞然大物将取代原来的老房子,我相信它会成为一颗巨大的假牙,以包金嵌银的方式宣告并且炫耀它的胜利。
  韩国大宇的重型起重机隆隆驶过,仿佛武装警察操纵的坦克,企图以暴力的形式重建秩序。古街上的老房子如同钟表一样,一律有着精密的结构。那些房屋大部分是通过榫头联结在一起的,历经风雨地震,可以东倒西歪,却从来不曾倒塌。“各种材料相互之间有许多的缝隙和宽容度,且质地柔软,彼此不会势不两立,随时可以妥协、调和、谦让;仿佛它们是有着生命的活物,能够应合着天地的变化而自动调整与地面的角度、关系,使之与自然界更和谐。”(于坚语)但是起重机显然对这样的秩序心怀不满,它工作的目的就是强行取消这样的秩序。显然,没有起重机的埋头苦干,那些老房子一时很难自行倒塌。暴力于是成为旧秩序与新秩序之间最好的纽带,也只有暴力,可以使二者发生关系。起重机用它粗壮的铁臂宣布着它的真理,而在它的铁臂下已经不堪入目、一片狼藉的废墟,则成为对它的真理的最佳注解。

  四

  那座负隅顽抗的客栈,表面看去平淡无奇,铺面被一些商贩分割,分别兜售服装、饮料、胶卷、百货。房檐下完好无损的精致柱头被一束束纷乱的电线掩盖着,只有懂建筑的人,才可能在石板街站上半天,找一个合适的角度打量它们。一个普通的游客,从这座房子面前走过,只需要一分钟。我也应该夹在人流中从它门前匆匆而过,但是我决定推门走进去,情况就有所不同了。Kim已经向我预言了它内部的华丽,我走进去,是为了验证她的许诺,同时证明一个几乎不可能存在的事实。
  客栈的大门以它平淡无奇的外表守护着内部的绮丽,但跨过那座门槛,就意味着我们已经取得了房屋的信任,几乎所有的秘密都会公开,已经消失的岁月立即以视觉化的形式呈现,仿佛瞬间打开的画轴。往事像潮水一样冲刷过来,使我几乎成为所有事件的亲历者。我相信我曾经来过这里,在某一个遥远年代,而我自己已经忘记,庭院里的每处细节,正在企图唤醒我迟钝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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