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无政府主义者的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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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无政府主义者的爱情- 第6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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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一张相互拥抱着的恋人照片。照片上袒胸露乳的裸体女人用胳膊搂着穿皮夹克男人的脖子,腿缠绕着男人的腰,而男人正在女人的大腿上刺着这个乐队的标志——蝎子。美国的唱片公司因为觉得这张照片过于淫秽,而且有可能会涉及女性虐待的问题,而拒绝进口这张唱片,结果这个专辑在美国是以穿着皮夹克的五人组照发行的。虽然不知道具体数字,但是这样的突发事件却创下了可观的销售量,造成了巨大影响。”    
    引完朋友这段不算长的话,我不得不因为保留了几个外来语而感到非常内疚。抄录时我发现,“nude”本可作“裸体”,“album”本可作“唱片”;也想过重录一遍,但因前一个词在语感上有明显的不同,后一个词含义又有所区别,所以只能保留,顺便也保留了我的不便感。我引用的是朋友的话,而他使用的材料征引自他买来的有关那个乐队的介绍,因此这应该是我们大家一起觉得不便的事情。
    这里一定要指明一点:这段时间我在用双引号框起来的直接引语部分里几乎没有使用口语的后缀。也许读者们会感到别扭,其实这没什么了不起的,对我来说,哪怕是在这一章节里,尽管也使用了直接对话方式,但是我想露骨的表示出,这些其实都是经过我的嘴说出来的。像模像样的编造出现在讲述的瞬间行为里,是不是也搀杂着一些虚伪意识的疑惧而令人感到不便呢?    
    我早已感觉到小说的行进迷失了方向,现在还是让我们回到当初摸索的主道上来。那个朋友说完后,我们一边会意地笑着,一边继续谈论。    
    也许朋友们和我一样心里都在想:这分明是欺诈,文学上的欺诈。这并不意味着我要辩解说,自己是正直的人,不是诈骗犯。也许这一部小说本身就是一种欺诈。这是完全可能的。但这与现在的故事完全是两码事,也就是说,为了提高销售量而在封面上刊登裸体照,就现实性而言是不可能的。因为,如果我此时具有那种小说外以至文学外的意图,那么这部小说将无法继续下去。我能执著地继续写下去,写如此难写、如此难懂的小说的原因就是:我托了自控能力的福。但为了满足好奇心强的读者,我在这里坦白,我并不完全确认自己的这种想法,只是在这个瞬间如此认为。现在我是不是为了有效地说服读者而有所让步呢?对于这个问题,我至少不会说,随便怎样都无所谓。如果大家认为我的小说的美德之一,就是这种形式上的周密性,那我也无话可说。    
    前面曾经暗示过,我是瞄准了小说的写作和阅读空间,以及置身二者之间的书的存在,以二者互相协调时构成的本能为焦点来开展我的小说的。因此我认为,小说成书时在封面上刊登小说家——不管是我本人,还是其他人——裸体照的想法,是我为了达成上述协调感而探索的众多方向之一,所以我不会轻易放弃这一想法。当然,随着小说的进一步展开,我会变得更加慎重。换句话说,我现在是手里举着一支不知什么时候就会熄灭的火炬,一边四处奔跑,一边找出口。    
    回想起来,当初我开始对书感兴趣时,就有过想把整个书屋全都据为己有的欲望。我不是说我需要一个大书店,而是说我只想在一个装满书籍的小小空间里,随意浏览各种类型的书,然后又随手扔掉。比起精读我更喜欢乱读,甚至相较于读书行为,我更加喜爱和热衷于书作为物质的存在,即书的样子,纸张、铅字的样子,包括气味、封面、插图等等。也许是这样的兴趣最终促使我写这样的小说;换句话说,我现在是把如果我小时候果真拥有过这样的一间小书屋,那么可能在里面干什么,在这部小说里做象征性的回味。我想把当时的梦以理论的方式重新编织一遍。但是,梦怎么能被理论重新构成呢?那么,是不是就像白血球会包住细菌似的,梦也会保护我可怜的理论呢?如果按我刚刚突然闪过的念头,以书店主人的孩子或某个晚上有条件一个人在书房里单独玩耍的孩子为主人公写一篇童话,那将会怎样呢?如果真写童话,也许可以流畅得如同这部小说。现在我只想到其中的几个部分,就心跳不已。那个少年把所有的书都占为己有,对它们发号施令,但在某一瞬间,却被书中的内容卷进去而动弹不得。    
    我再一次感觉到,就像临终似的,我的小说也到了最后关头。但幸运的是,这只是一次有限的死亡体验而已。是有限的人生和有限的死亡编织着这部小说。虽然附加了有限的证据,但我不能乖乖地接受死亡。在这部只有有限生命的小说里,现在有谁摘掉了氧气罩。我真的感觉到呼吸越来越困难,脉搏也渐渐弱了下去。    
    我已经很疲劳了。不过,感觉到生命已被耗尽而浮现出死亡意象的时候,也可以从中得到能量。我在想我完成这部小说之后会做的事。首先,我会休息几个小时,但醒来后又会马上想到出版社十万火急的处境。我会顶着乱蓬蓬的头发去家门口由两个年轻小姐经营的那家文具店,那里有一台性能不太好的复印机。她们会一边亲切地打招呼,一边接下我的原稿用A4纸复印。尽管我已经在那里复印了十多部小说原稿,但她们做梦也想不到我是一位小说家。她们对平日经常在此出入的我,似乎产生了一点好奇。两个人都不算太漂亮,但我认为她们是漂亮的。有人对此提出过不同意见,但我还是觉得她们是漂亮的。首先因为她们的表情很灿烂,带点玩笑说,她们具有某种既美丽,又不美丽的紧张感;而看着她们紧张,我感到很快乐。    
    刚刚我又回到了这部小说的时间里。因为说到两位年轻小姐的故事,突然产生了对她们的抱歉感。这种抱歉感与我刚才对文件处理器推销员的感觉很相似,换句话说,我并没有经过她们的允许,却在这里扯起了有关她们的故事。如果我主张我的著作权,那么她们也应该有类似的权利,至少是在这种类型的小说里。但是,这样的话,我又能写些什么呢?就像在其它小说里一样,在这里也要发挥想象力来塑造几个虚拟的人物吗?不能这么做。    
    这些都是由我自己来承担并处理的问题。虽然在这部小说里需要一些实际的人物,但我不能随便盗用他人的人生。这个问题值得我深思之。每当我在电视里看到电视台记者随便抓住一个人,强行对他进行人物采访时,就会觉得新闻工具对个人施行了暴力,而且还把这样的轶事写进我的小说里。不管怎么说,这绝对不是一个简单的问题。因为,原稿里有文具店小姐的故事,我还要拿去让她们复印。但除了这些尴尬的想法以外,此时我觉得很幸福。因为刚刚从复印机里出来的纸张的柔滑和温暖的感觉生动地传到了我的触觉神经,那种温暖,让我产生仿佛在触摸有体温的动物皮肤的错觉。长时间坐在椅子上而突然下地所特有的那种脚底的僵硬,得到了一些补偿。    
    再写两个段落,这一章就结束了。尽管每次都一样,但写这章时的难题似乎特别多。首先是我个人的时间不宽裕,再加上四处的应酬也太多。有几次是因为这部小说,没去参加应酬,因此对那些邀请者感到很抱歉。但我现在想说的话并不是这些。写作的时候,我经常被一种遗憾或悔恨感抓住:这篇小说,如果不是今天而是在明天或昨天完成,或不是现在,而是在几分钟前或后完成的话,会以怎样的方式和内容来展开?如果真是这样,情形肯定大大不同。每次有过这种想法之后,我都会无可奈何地意识到人生不能重新来过的痛苦。另一方    
    面,如果我变成一个读者来读这些文字,会有什么样的感觉?还是什么都不能确定?也正因为如此,我会更执著于正在写这部小说的每个瞬间。    
    最后我必须承认这一章为了在几个暗礁之间危险地穿越而给读者带来了诸多不便这一事实。后面我会尽可能为小说提供更现实一点的平台。本段落将成为这卷小说的一条明确分界。
    我的书桌是用褐色木材做的,桌面上铺着5毫米厚的玻璃,所以每次与什么硬东西碰撞时,会直接发出干燥的、冷冷清清的声音。无奈我只能小心轻放,连钢笔都不能随便扔,因为我对那种声音过敏。但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发现了一件比这更值得关注的事情,那就是玻璃上的倒影。通过透明的玻璃,能看到桌面的颜色和纹理,上面倒映着各种东西的反光。    
    当打开日光台灯时,玻璃下面也会映现出一模一样的长条发光体。笔架、烟灰缸和书本也会把轮廓有点模糊的对称的影子投射在玻璃上,看起来就像漂浮在清澈的水面上、根却扎在水下的浮游植物。被打字机遮住了半边脸的我也在其中。当我暂时停止敲键盘,用挟着烟的手按住前额低头时,那里毫无疑问地就会浮现出我的嘴、鼻子和眼睛,带着阴沉沉的表情。水面像玻璃一样平静,我的上嘴唇和鼻孔显得格外突出。我一边往里卷着嘴唇,一边收缩着鼻孔。看不到眉毛以上和下巴。我感到我的半张脸和打字机、笔架等一起浮在水面上,但水上了冻,凝结在里面的影像也都结成了冰。我马上又感到眼睛发冷,就移开了视线。    
    我的眼神停在放着一张白纸的打字机上。那张纸也在为怎样把我的脸印在上面而绞尽脑汁。但它表面原本就不够平滑,只能把从我脸上反射的光,任意地向空气中抛撒。但我知道,那张纸感到了手指被烧灼似的焦虑,那种焦虑原封不动地传到我的身上。为了安抚纸,我开始忙碌地敲打键盘。那张纸终于到了头,往后挂下去,等着我把它从打字机上取走。望着它那放纵的姿态,我常常会被凄凉的心情攫住。它会让我想到浴后放完水的浴缸的底部,头发和短毛、凝结在一起的污垢泡沫、残留的浑浊的水,如此等等,都让我的视线不禁发软。看着这些,我绝对不能有已经干净了不少的想法,因为它们只能表明我以前的和以后的肮脏而已。取下打完字的纸以后,我会搓一搓脸,然后给空打字机换一张纸。接着,说不清是为了安慰自己,还是为了安慰空空如也的纸,就怀着格外焦虑的心情,开始继续打字。    
    当然,并非总是如此。不管怎样,我已经开始了《赤身与肉声》的第四章。其实今天早上我就已经打算开始,但直到深夜,我还是一边在书桌旁徘徊,一边望着映在玻璃桌面上自己的脸。就这样挨到了子夜时分,我才为不仅不能睡,也不能做其他事情的想法所逼迫,坐到桌子面前。    
    现在我的眼前隐隐约约浮现出几天前在电视上看到的极光。根据电视上的说明,所谓极光就是带电离子被地磁吸引到阳极,然后与构成高层大气的原子碰撞而发出的光;也就是说,太阳发射出的某种粒子,围着保护地球的大气层发生无数的撞击而产生的那种彩光。如果是这样,我不得不承认,极光的模样在美丽之前,首先是叫人毛骨悚然的。因为极光告诉我们,如果没有地球周围的大气层,就没有地球上的生命。对我来说,它本身就是一个非常的象征。我正坐在打字机前,感觉半径5毫米范围内,所有东西与我直径10毫米的半球表面不断碰撞的情形。但是在这样的情况下,这个半球的存在究竟是在保护我,还是把我关进了自我封闭的空间里?我是不是如同被极光的绚丽夺目颠倒了神魂似的,执著于自己被保护或守护的安全感里呢?如此看来,极光和我的处境之间形成了多重的反差。我怀疑自己是不是陷进了莫大的自我矛盾和自欺欺人之中,并为此感到全身发冷。我对自己说,不一定都是那样!以此来安慰心中的不安。但,仅仅是这种怀疑本身也足以让我的手也为之惶恐不安。如果事实真是这样,我的这部小说不是正演绎着一个非常大的时代悲剧吗?我的两只手像被关进迷宫里的老鼠一样,到处乱窜。一定要逃出去!但我却找不到出口的门闩。    
    刚才我停止了打字,以平静一下心情。事实上我真的是太激动了。现在我差不多已经冷静下来了,但只要看到一些尖尖的物体,钢笔、铅笔或剪刀什么的时候,仍会感到郁闷。难道我想要用它们捅破什么吗?但我究竟为什么会在这期间反复质问自己呢?或者这是一些截然不同的质问?    
    我把打字机往旁边推了推,然后拿起放在桌边的一本季刊杂志。我习惯于用左手托着书,用右手翻书。当右手停止的时候,书刚好被翻到中间部分,这时我看到了夹在书页里面的一根牙签。我用小指指尖把它抠出来拿到眼前。我想不起来,是什么时候把它放进书页里的。由此看来,看书看到该停下的时候,随便拿周围的什么东西夹进去也是我的习惯。我放弃了一边看书,一边要找出点什么东西的念头,仔细地端详着牙签。它干巴巴的,因两端有细微的分裂而显得迟钝。可能是某一天我吃完饭以后,边叼着牙签看书边打嗝,然后顺手把它放进书页里,就把书给合上了。我留意地看了一会儿,终于把它拿到嘴边。起初我试着用它轻轻地抠了抠门牙和虎牙之间,然后又改变主意,刺了刺牙床。阵阵刺激传到牙根周围,那种刺激转眼间就到达了遥远的尽头,唤起了使人发晕的快感。那是一种在转眼即逝中仍继续延展的微妙的根的快感,往旁边,往牙床里伸展下去。我往手指上多使了一点力,以加强牙签刺激牙床的强度——为了维持那种快感需要更强的刺激。最终在一个瞬间牙签滑了下来,被牙缝折断了,快感也在不经意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只留下火辣辣的剧痛折磨着牙床。最后的结局过于简短,我立刻回过神茫然地望着周围。    
    事实上我的本意与牙签无关。刚才之所以就此展开长篇大论,是为了给自己更多的思考时间。总之,我仔细地琢磨了一番先前的自问,但回答仍然不脱陈腐和老套。那是因为,我所处的半径5毫米的半球,并不只是自给的空间,同时也是立足点,也可以是出发点。并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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