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无政府主义者的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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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无政府主义者的爱情- 第3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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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那位朋友说的话:她脱了衣服大有玩头。这句话开始侵蚀起他的自尊来。因为这话巧妙地揭示了她对性的二律背反意识。换言之,她把夫妇的日常生活和各自的事情,把爱情和同床共枕无意识地分开考虑。她以为它们各有各的道理:所谓爱情也超越日常生活的层面,成了独立的存在;所谓性行为,也便成了平时不可目睹的阴暗空间里的隐密行为。要言之,不知她脑子里怎么想,但心里却不能接受这一事实:爱情是日常的行为,它可以包容一切,一切事情可以用爱的理论加以说明。所以,每每跟她在一起,他便意识到她表里不一,而且她也骗自己。    
    可是,他现在究竟在想干什么?是否想当面抓妻子的辫子,再次确认离婚的名分,以便巩固自己的决心呢?这一想法猛击他的后脑勺,使他感到愕然。他的妻子,现在不是、将来也决不会是他的敌人。即便离婚,他也只是为了反观自己,以新的眼光看世界而已,而不是因跟自己合不来而打倒她。    
    这时,他突然想到,他们现在是否像过去那样只是吵吵架而已?眼看一切将盖棺定论之    
    际竟有此想法,他禁不住使惶恐起来。他想起了几年前的一件事儿。那天,他回家很晚,妻子在大门口等他,并低声告诉他母亲来了。她说,妈不知为什么事跟爸吵了架,很晚才来,刚上床睡觉。父亲打了好几个电话,她都不接。他边脱上衣边听完这番话,嘴边含着笑意,径直跑到母亲的房间,把被子往旁一推,大声唠叨道:    
    “跟爸吵架了?祝贺您。现在,您两老才算真正成了夫妻哩。满三十五年之后,你们夫妇俩才吵了一场真正的夫妻架,成了名副其实的夫妻。我真不知道如何才好。要不要摆一桌请爸爸来?”    
    趁一时酒兴,他开着玩笑说个不停。身穿媳妇睡衣的母亲欠起上身,啼笑皆非,最终流下了两行泪水。他望着这情景,心中断定至此父母的生活跟自己的生活走上了同一条轨道。这种感受既有伤心的一面,也不乏沉重压抑的一面。如今,他的生活已紧紧跟随在老年父母之后了。    
    但是,他与妻子属于年轻一代,怎能追随或者模仿父母的爱情观和抒情性的表达呢?当初他提出离婚时,妻子追问事情的前因后果,像是在审讯。之后,她便打了行李走人。当他剩下独自一人时,心里担心她会不会自杀。当然,这种可能性微乎其微。但以防万一,他寻思着自己不在场的证明。然而,他没有合适的对策,心里不免有些忐忑不安。但他并不为此感到自己卑下或胆小怕事。他没盼妻子去死,只是做好准备应付一切可能而已。做好一切准备,不是为把自己投入到一切之中,而是为了从一切之中摆脱自己,这便是当今已婚青年一代的基本看法。    
    他心绪已定,这时妻子也眼望桌面开口了。她瞅着的地方,放着一盘冷却的牛肉拌沙司,可见自他们到这儿除点菜时开过口外,还不曾交谈过一句。是不是多年相伴心有灵犀无需开口?他的心绪格外错杂起来。一个醉酒的朋友听到他要离婚,揶揄他说:你有没有长眼睛?你即便有来世,也找不到像她那样的女人了。这朋友平时跟他的妻子相处不错。他听罢一时不悦,便答道:我不会有来世,别操这份心了。    
    “且不说爱情告罄的今天,就是过去我也很清楚,你让我有多为难。我的一举一动都让你看歪了。那么,我该如何看待你呢?这一点,我至今没个准儿。”    
    直到她说完,他才明白她用的是敬体。但这久违的语气并没引起他特别的兴趣。    
    她依然凝视着原来的地方。他知道她的胃口惊人。每当她心绪不佳、沮丧或紧张时,她可以几顿不沾食物,叫人看了于心不忍;但食欲与食物相当之时,她会全身心地埋头吃东西,几乎忘了自己是在用餐,压根心不在乎周周围有人。依她所剩的食物看,下面几顿饭肯定是几口水替代了。她嘟哝几句之后,又开口道:    
    “爱情告终之后,我在寂寞的废墟和无边的沉默中想过,我们可以潇洒地说声再见。我现在太累了。看来,我将永远作为一个枯燥无味的女人,留在你心里。我看过一部法国片,女人对要求分手的男人说,如果我是神,我将施于你怜悯与同情。我干嘛这么说?……起初听到你要分手,我觉得我迟了一步,所以我不仅没感到伤心,反而跟你针锋相对。这连我自己都感到吃惊。现在我想成为一个伤感者,不过,也许太伤心了,很难办到。”    
    三年前,他曾暂住国外,她打来了一个国际长途,最后说要电传一封信。他衔支烟站在放有电脑、传真机和复印机的小屋里等着。不一会儿,他收到了一张她眉开眼笑的正面照。想必复印过多次了,尽管她在笑,但白纸上的颜面显得苍白,线条过黑,所以有病色的阴影。这张以传真方式送来的照片令他感到出奇。他越看越沉重,直想在振动的大地上寻找支撑点。
    她不断地变换坐姿,脸色如同那照片里一样没有血色,轮廓显得过黑,这副容貌将长久地留在他的记忆里。    
    望着她准备起身的模样,他想起了法国剧作家莫里哀喜剧中的唐璜:他在重逢已分手的妻子时,产生了近似情欲的迷恋。他心里思忖:自己是否也怀有像唐璜那样的一丝迷恋?或者,在将来重逢时会不会特别迷恋呢?值此,他才明白自己一直误解了唐璜。正如大多数人想的那样,他视唐璜的这种欲望为过分与变态。其实,这不能单纯地解释为性欲。唐璜并非讨厌妻子,而是厌恶把他与妻子捆在一起的制度。一旦这种制度消除了,那么他重新爱上她是理所当然的事,可见他是多么热爱人本身。他拥有很多爱人,并非有意放任某一恋人。与其被热恋的女人的幻影所俘,还不如果断地任她而去。此时的快活该是何等巨大、以至超越一切啊!    
    这种放任的理由,可以作为恋人间的余地和距离发挥作用,从而使他们摆脱因袭的制度,认真地去爱一个人。    
    然而,这说来容易,实际情况却复杂得多。像唐璜那样不顾他人单凭自己的自由意志去实现完美的爱情,这可能吗?这能是人们常说的爱情吗?由此可见,爱情也有难易之分。也就是说,根据不同情况,爱情的难易度也不一样。所有恋爱者都有点艺术家情调。就拿艺术家来说吧。一个艺术家,年青时因尚未确立自己的世界或世人的不理解而彷徨流落。他嗜酒、神经质,生活穷困却无节制。这时候,有一个女人始终留在他身边爱他,这何其不易呀!他的一切长处以至他俩之间的爱情本身,时时受到环境的威胁,到了岌岌可危的境地。但不久他在社会上获得了成功,人气大旺,作品赚了大钱;这时,她作为他的女人爱他又何其容易呢!他的缺点以至他俩可疑的爱情都淹没在外在的享乐之中了。    
    然而,事情并非这么简单。就那艺术家本身,而非他身边的女人而言,爱情也有难易度。当自己物质和精神皆处困境时,去爱一个容忍他出尔反尔的脾气的女人,与她共处并不难;但是,当他名成功就面临无数诱惑时,要他继续去爱她,相形之下又何其难也!然而,每当危机临头,人们却对爱情的难易度问题视而不见,仿佛爱情本身有问题,掩盖了事情的核心所在。尤其是,以婚后理应持续的共同生活为名,爱情的难易度等问题被搁置一旁,以至被践踏实属常见。他忍无可忍的,正是这一点。    
    终于,他妻子起身了。他也随之而起,付了账,跟她走出了餐厅。他们无言地走到了出租车停车场。等前面的人上车之后,她有些着急地说:    
    “你主张摆脱婚姻的权利,但你是在尚未把离婚权提上议事日程的制度下,答应跟我结婚的。你说过,你乐意接受一切制度要求。请别忘了这一点。而今你却捶胸顿足地推翻这一切!在这制度下,许多人出于无奈凑合着过。这一事实,难道如你所言,只是制度而一无可取吗?往后你想自由,就别勺詈笠品氖虑椤U馐怯亚橹腋妗N揖驼庋恢痹诒颇悖圆黄稹!?/p》    
    然而,她完全没有歉意。她像断了发条的玩具,毫无节制地畅所欲言。这时,从十字路口驰来一辆出租车。她无力地走到车道上,再次对他唠叨着,而不管他听不听:    
    “离婚得忍受种种不便,我不能原谅你,因为你给我招来这些意外麻烦。当然,你也一样麻烦。你提出离婚,就得有面对各种情况的勇气,对此,我不能不表示敬意。你逃离婚姻固然可耻,但你甘冒骂名逃脱铁丝网的勇气可嘉。以后真的该再见见你才是。”    
    她站在半开的车门前说毕,上车关了门。司机转过头,满脸不高兴地朝她说了句什么。于是,她朝他举起右手向前挥了几下,随后,用手指按着前额,遮住了她那疲惫而汗津津的脸。很快,出租车毛手毛脚地离开了。    
    结果,他一句话都没能跟她说。然而,这是为她好。而且对他而言,现在的问题不是言,而是行。待到她的车消失在车流中,他用手摸了摸自己的后面,看有没有长尾巴,但什么也没摸着。这时,他看到妻子透过后窗举起他截断的尾巴,凄凉地笑着。一时间,他禁不住走下车道来。    
    我猛然意识到,我的故事已经离我而去,跑得无踪无影。我愣眼看四周,见我的故事已跑得远远的,不时地回头催我赶上。有时候,它懒洋洋地嗔怪我跑得过快,把我搅得晕头转向。所以我的故事常常会跑到本书的结尾,而我为了协调迟缓的故事步伐而拖泥带水,结果又往往回到了故事的起点。现在我开始怀疑自己是否真的存在于我与我的故事之间?它们是否具有同质性?这想法掐住我的脖子,让我步履蹒跚。我绝望而徒劳地落在后面了。    
    跟妻子分手后,他无聊地走在路上,时不时地打电话,不断地摁同一个电话号码,而对方始终无人接听。整个白天他都没接上话。    
    自他几个月前决心离婚之后,他开始专心于搞男女关系,而这种关系,他曾是无意识地加以节制的。在一次朋友的聚会上,出于并非偶然的机会,他认识了一个与会女人。他有一个常来常往的朋友郑某,已经当了四年兼课讲师。那天,郑某在汉城近郊某大学上完课,在赶回汉城与朋友聚会的路上,跟同在一所大学兼课的她结伴而行。郑某说,都是单身吃顿饭吧,便把她给拖来了。她已经二十好几了,未婚,性格快活积极,几乎直来直去,所以同座的四名男子都始终感到舒坦、有趣以至有时感到困惑。他们五个人意外地情投意合,就换地方继续喝酒,直到很晚。当大家都感到疲惫之后,他便提议送与他相距不远的女士回家。他俩坐上朋友们招来的出租车,在他们的欢送下离开了酒店。    
    然而,到了她家附近,他俩又找了家尚未关门的酒铺,在那儿他们彼此有了更多的了解。她大学毕业后曾先后在私营公司、出版社和学院等处上过班,后来重回大学,最近刚念完研究生,现在地方大学当兼课讲师。为数不多的课时费虽然不足以维持生计,但她始终不忘自己的谈吐举止得体。这正中他的下怀。    
    现在,他正是为了见她而在电话机前徘徊着。直到夜幕降临,他的电话才有了回应。他放下电话,坐上出租,直奔她家。她的双亲在外地,她一个人租房子住。到她屋前时,从屋里隐隐飘来饭菜的香味。他已在电话里告知她自己吃过晚饭,所以想必她一个人草草吃了。她把准备好的酒瓶与酒杯放在矮桌上,面对面地坐了下来,先开口道:    
    “今天早上,你妻子给我打电话,问我你是不是要跟我结婚。我嫌烦,不想啰嗦,所以回话说有这意思。于是,她告诉我,你之所以要跟我结婚,是因为我是一个一旦有事就比较容易离婚的女人,叫我头脑清醒点。这忠告令我感动。她说,前面的话是你亲口对她说的。”    
    妻子片面地认定,他所以要闹离婚,是由于她钻了他俩的空子。他想跟妻子说明事实并非如此,但占了道德优势的妻子,既不信也不想听。当然,他没有完全回避再婚的可能性。但从实际效果来看,一个新女子的出场,有助于妻子更清晰地看到了离婚的起因。与此同时,这女子简单明了的反应,令他心里感到非常不舒服。
    他俩坐在置有大床、书桌、梳妆台和书架的屋里,小口小口喝着冰镇酒。她问他,他俩是否都有些过于严肃了?他一时无言以对,但不一会儿,又说与其说是严肃,毋宁说是有些累了。如她所言,他对眼下情况感到非常严重。起先,他只是跟她说话投机,合得来,所以想跟她交个好朋友而已。然而,他有家庭,而她对他的爱是一时冲动,没往前看。他这样提离婚之后,夜里直奔她家,她自然感到事态的严重和内心的窘困。他再也坐不住,缓缓起身,走到了书桌前。桌面一角上,贴着她男友的家、办公室和现场三个电话号码。他来她家已    
    经好几回了,但她仍没有去掉它。    
    他眼望桌面倾诉了自己的心里话。她听罢,以虚脱的语调说道:    
    “说真的,你让我受窘确实有一手。虽说,我们交往的时间短,几乎没有能见度和可信度,但我还是可以感觉到我对你的爱。我倒担心,只有我一方在认真对待我们之间的关系。所以,我没有除去书桌上的字条。我已经告诉他我俩的关系了。但是,我决不会把我自己送进你生活的伤口之中。只有到你伤口全愈了,我才想进入你的心中。”    
    听罢,他感到了一种上前看她眼睛的深深的冲动。彼此紧靠对视,也许可以抚平他们不平坦关系撞击招致的红肿肉体。然而,他没法挪动身子。她垂眼望着地面,他可以看到她轻微皱起的眉间。    
    大多数男人在一般情况下不做深入思考。看到女人的欢颜,而且自己也有欢笑余地时,才有性的冲动。这是否属实他没有把握。但他意识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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