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无政府主义者的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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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无政府主义者的爱情- 第1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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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视捉摸着。而后他也同样解体了:先是耳鼻脱离,嘴唇干瘪,舌头和眼睛被连根拔起,四肢在乱舞,像事先设定似地开始拉长,最后一一断裂。不久,他什么也不剩了。与此同时,他重又坐在空荡荡的屋里,望着对面的墙,墙上仍挂着假想中的画框及画像,他目不转睛地瞧了它许久。而且,重又沉入其中的时光之中。但这次是时光快速倒流。他感到头昏眼花。首先是透明玻璃迸碎,变成石英、碳酸苏打和石灰岩,消逝在空气里。他捏了捏手指,没什么感觉,心中害怕丢了手指,把五指攒成拳头。铁钉回归地下,木框变成原来的树,根深叶茂,直冲云霄,不过仍暂留画中。不觉间,一切化为乌有,除了那张画还悬在墙前的半空中,而它刚才还在画框里。接着,画布从边角开始破裂,分解成缕缕纱线。在褴褛的画布上,颜料和亚麻仁油散发的短暂的追忆和刺鼻的气味消失了,谁也抓不住它们。看着这番情景,他似乎感到有人在狠揪他的脖颈往后拉,身子撞在高低不平的地面上,反弹起来,或在水泥或柏油路面上不断磨擦。他扭头一看,墙、门和椅子全没了。由于他跟地面的不断磨损,他缩成小团悬在空中。这是一切化为虚无的前兆。他的脚挂在已倒塌的木槛上。他的椅子不知在哪儿呆了一阵子,现又擦过他身边远去了。他意识到自己已经变成一个孩子头般大小的线团,像刚才的画布那样,在条分缕折中迷失了自己。他想一跃而起,但他只是沙漏中的一粒小沙。他感到一股旋风强有力地吸他的脚以至全身。他挣扎着,但他和周围的一切全崩溃了。接着,他的脖子伸进了一个类似葫芦口那样的东西里面——一个通往别处的入口,可是,他的身子穿不过去。他再次使劲,可陷进葫芦口的脖子以下躯体已经不听他使唤了。他的脖子越使劲,葫芦口就变得越窄。终于,他的头落地,葫芦瓶消失了,门槛开裂,沙漏里的沙粒像疯子般尖叫着,泻在地上,而线团则在原地快速旋转。就在这令人昏眩的回转中,他身体的各个部分像进了离心器,分装在各个试管里面,而试管却没底,经过一阵短暂的转动与昏眩之后,他就一动也不动了。    
    现在,他又一次坐在空荡荡的屋里,望着对面的墙。现今,墙上已一无所有,时间犹如那静止不动的白墙,横在他眼前。他的视线穿不透它,相反被不断地反弹回来。    
    瞧这你吃剩的苹果籽。它们总是黑油油的,又坚硬无比。你摸摸,就像活甲虫。对,这籽是活的。在这之前,它有无限的过去,而往后有无限的未来,两者都蕴含其中。它里面有营养与生命。它活着,这是最重要的。它为何有这般坚硬的外壳?当然,是为了动物果腹或在暗地腐烂时,能够保存完整的营养和生命力。你可以想见掉地上的苹果腐烂之后,第二年在原地长出新芽的情景。若把全过程用快镜头浓缩在一小段时间里,那你就能生动地看到又黑又硬的苹果籽是如何抽芽冒尖的。但它如果不被理会而干瘪,或者挨冻受热,那么即使有硬壳,籽儿也已不再是籽儿了。它会首先失去光泽,这光泽便是生命,潜伏的时间,是籽儿本身。所以两者外表虽无二致,却存在本质的差别。也许,时间便是这样的东西。    
    列车到终点足有两个小时,我渐渐变得百无聊赖起来。为了告慰这难以遣散的时光,安抚我们不得不无聊地忍受这时光的折磨,我就讲个故事吧。不过,不是什么大不了的故事,只是刚才在站内等火车时偶尔想到的一件事情。这事并非值得,但也未必不值得。因为这世界比我们预想的更富弹性、更柔韧、更含蓄。    
    刚才,当我坐在长椅上向四处张望时,突然看到一个不满十岁的小女孩站在铁道对面的月台上。她穿着入时,还戴了一顶白帽。你们没看见吗?我倒瞧了她许久。她手拉一个年轻男子的手瞅着我。与她的衣装不调和的,是她脸上那种不可名状的忧伤气色,所以,我的目光更离不开她了。我发现那青年男子面色非常尴尬,似乎正在为什么事犯难。他的目光游移不定,身子一刻也安静不下来。我对照着他们俩,心中甚是好奇。这时,列车进站了,两个人便转身上了车。女孩进车厢前在台阶上转过头来,表情阴郁地扫视了一下站台。也许是那男子拽了她一把,她随即从我的视野中消失了。接着,列车离开了站台,但我仍茫然地坐在原地,朝那空荡荡的前方看了许久。当时我思忖道:这莫须有的故事现在开场了。但我有话在先,它未必是无中生有,这样,我才能既在真正意义上开讲这个故事,又能真诚地结尾。最要紧的是结尾。    
    一天,一个年轻男子大清早就来到了车站。他须坐车到邻近城市上四天班,单程需两个多小时。和往常一样,那天他急步向候车室走去。其实时间尚早,但出于惯性他走得过急。他边走边看刚拿出的火车通勤证。这时,有人小心翼翼地来到他跟前。
    他想闪到一旁,但那人又挡住了他的去路。他疑惑地抬头一看,是一个年轻女子站在他面前。讲究的衣着、发型以及浓涂艳抹的脸蛋,散发着拥有防弹装备的野战军人的气概,但表情却异常严峻而忧郁。她显得有点踌躇,但最终还是毅然先开口道,她已经接连几天这时候来车站找人帮忙,今天正巧发现了他。她接着匆匆告诉他:她所托之事极其简单,就是把她带来的孩子送到既定的地方,即他的目的地即可。为此,她会给他令他满意的报酬。这时,他才注意到她手牵着一个女孩。这个着装与她相似的孩子面无表情地仰望着他,一碰上他的目光,就赶紧贴近年青女人的裙边。    
    他正想开口,她就说她有特殊情况,望他不予追问。她是如何知道自己的目的地而到此等他的呢?说不定她已调查过他的身份,有意接近他也未必可知。于是,他感到不悦,心烦意乱,不知所措。这时,一个厚厚的信封伸到了他的眼下。眼看开车了,他心中不免一急,便下意识地收下信封,问道:那么,到了目的地怎么办?她一手拉着女孩,一手推他到检票处,意思就是说,以后的事勿用他操心。他心想自己不能随便接受她的委托,总得知道一点个中的缘由吧?然而,她的表情是那般急切、毫无余地,而且已经来不及打听了。他无奈地接过她递过来的孩子的手。孩子的另一只手握着火车票。突然,孩子热切地向四周张望,即便被他拖着跑,也频频回顾着。但她并不为自己离开那年青女人而感到悲伤,似乎无所谓。然而,她俩长得很像。他推她上台阶、手里感到了孩子不情愿的僵硬感,于是,就用力推了她一把。    
    他们一上车,火车就开了。但孩子仍贴着车窗阴郁地盯着外面。直到火车出站,孩子才死了心,一屁股坐在位置上,紧贴着靠背,悬空的两条腿,随着火车摇晃着。不觉间,孩子的表情重新回到了刚才冷淡的无表情状态。感到尴尬和别扭的,倒是他自己。他曾多次想让她开口。但她就是不答理,而且始终没把他当回事。他也就很快死了心,但心里仍不安地冷眼注视着孩子的行动。    
    两小时后,火车准时到达目的地。他犹疑地抓住她的手,出了候车室,向四处张望着。刚进入车站广场,正如那女子所言,一个身着正装、剃短发的青年,挡住了他的去路。那男子接过孩子,没一言半句转身就走;女孩也依旧无表情地头都不回被牵走了。他被那男子的气势所压到,连话都不敢搭,直至他俩的背影没入人流。他久久站在原地,干咽着口水。这事情过了很久,他仍无法摆脱当日的记忆。每当想起此事,他总免不了莫名的烦闷、焦虑以至嘴里发干,而且会无缘无故地向四处张望,认为那陌生男子正牵着那女孩在旅游,时不时地望着与她年龄相仿的女孩子。于是,他的心情就越发不是滋味了。    
    正当他已多少摆脱这番记忆之时,那女人带着那孩子,重又出现在他眼前。这次,他坚决拒绝帮助她,除非他知道一切来龙去脉。然而,她花言巧语,加上真挚的表情,加上怕这种折腾误了火车,又不得不接受了她的委托。这次,那孩子依然不理他,不知疲倦地玩她的游戏。对此他依然束手无策,感到自己不过是列车的货厢,而那孩子上车占有了货厢。后来他们下车了。一个跟上次相似却分明属另类的人,正在候车室外面等着他们,而且跟上次一样,默默从他手里接过孩子,去停车场上了一辆黑色轿车。当他朝轿车迈了几步,从司机席上走下一个汉子,向他做出了威胁的表情和姿态。但他这次不想就此罢休,便又朝轿车走近了几步。那司机模样的汉子见状,连忙转身上车开走了。他急步跟上,但得到的是满脸的汽车废气。他站在原地愣了好一会儿。情况跟上回如出一辙,完全无视他的意志,这使他忍无可忍。    
    这两件事的记忆折磨着他。令他费解的是,随着岁月的流逝,那孩子心不在焉的表情和行为,越发铭刻在他的脑海里。更有甚者,每当他看到报刊上无数的言情戏或新潮剧时,眼前就会莫名其妙地浮现出那孩子的脸。有时,看到登在烟盒上的迷路儿的照片时,她的脸也会叠印其上。他的心为莫名的重物所压,变得沉甸甸的,常常怅然若失,以至陷入妄想之中,认为自己为了一点小钱,就把孩子交到了黑道手里。于是,他期盼下次机会的到来。那时他得抱起孩子中途下车,让她从那女人一伙人手中获得自由。他满脑子诸如此类的念头,因    
    此他今天来到候车室,以焦急的目光寻视着周围。    
    以上便是我的并非实在的故事。它可以照此方式不断延续下去。不过,我得在此告个段落。但就在刚才虚构情节、叙述故事之时,我的心绪已变得纷繁错杂。怎么说呢?这是因为我发现,在这个根据邂逅的女孩和青年男子的粗略印像编造的故事里,我也置身其中,而且暴露无遗。换言之,这个故事赤裸裸地暴露了我的思考方式、处世方式、心理倾向、物质主义的趣味以及我的轻薄和卑怯。所以,我边讲故事边感到心烦意乱,同时又觉得很高兴,因为不是别人,正是我揭示了我自己。总之,什么浓装艳抹的女人,什么穿正装的青年男子与黑色轿车,什么跟陌生人坐火车旅行的小女孩,全都是扯蛋。他们怎么会出现在我的脑海中的呢?究其实,他们不过是连我自己都不甚明了的趣味的翻版。但所幸的是,通过他们,我再次看清了自己。    
    但问题不仅于此。当我搜索枯肠编故事时,我时时感到一种虚伪意识涌上心头。在连接、演绎事件与场景的过程中,不断有一种非我的、身外的、与我毫无相干的东西渗和进来。那正是虚伪意识。它被子虚乌有的所谓连结、开展与意义之幽灵所操纵。所以,我不得不肢解故事,即自觉中断故事的展开。这等于通过截肢的手段防止细菌的全身感染。这就难免有杀鸡取蛋之嫌。所以,我决定待虚伪意识得到清理之后,再继续讲故事,而后再一次中断。我就这样靠这种中断法获取前进与完美、哪怕从头再来、开讲跟以前截然不同的故事,也在所不惜。在某种意义上,这是不可避免或理应如此。载着我的时光不可能原封不动。我在不断地变化,那我的想象与思索又如何正常地连贯得起来?何况,想象与思索,从流程与展示的层面来说,本是时间性的存在。而且在编故事的过程中,不论主动与否,总得要努力改变自身,这样我才能真正成为我的思想,而我的思想即我自身。所以,我必须立刻中断我的故事才对。从某一角度看,一段故事里真正意义上的时光之流是停滞的,而死水是注定要腐烂的。由此看来,我似乎在跟时光进行斗争,一场注定失败的斗争。但这只是我的失败,而非时光的胜利。它只是流逝而已,因而战胜它更加艰难。现在我倒是像时光,不断地唠叨铺叙。不过,正确的结尾也很重要,而现在正到了这种时刻。
    他突然意识到自己有了一个新习惯。一不小心,他就会有各种习惯趁虚而入,就势筑巢,一般难以驱逐。他绷紧全身、口吐嘘嘘声、手舞木棒驱赶盘踞心头的蛇一般,对新近形成的习惯细细思忖起来。    
    不知打何时起,他开始想全面把握生活中经常遇到的人和事及其在当地得以存在的前后过程。比如说,他在餐厅吃饭,眼前就会生动地呈现出这种菜肴扎根当地的各个阶段。饭后,他进而思索那些料理今后的走向。就是一只熟鸡蛋,也陈前叙后,说个没完:说它是母鸡遇上雄鸡所生,孵成小鸡,小鸡长大成了母鸡或雄鸡;这样周而复始,往返无穷。土豆、洋葱等等也一样。若再推究鸡蛋、土豆或洋葱之类的种植及其必要条件,那就更没完没了了。至于它们下肚后的情形,也是一样。然而,他怎么也搞不清,它们在肚子里如何消化排泄,改变分子结构后跑到何处。他的想象与联想就到他分明知晓的阶段为止,其后则定为不明阶段。所以,他上餐馆爱瞅厨房里头,喜欢念菜谱,甚至还注意观察餐馆如何处理泔脚,并用力记住它们。    
    当然,他这种爱想象的习惯不仅止于食物。偶而手握栏杆、或抚摸人与动物的皮肤、或目睹自己的手指流血时,他的这种习惯同样发挥得淋漓尽致,因而消耗了大量的时间。又比如说,他抚摸着小孩或年轻女子的皮肤,其想象会追溯到祖宗三代并展望后几代人,直到无可企及为止。在他的想象中,铁栏杆跟人类的皮肉无异,他对它们的来源不明及往后的无常虚幻感到无奈,并陷入其中不能自拔。就连他自己抚摸别人皮肤或铁栏杆,也摆脱不了虚无的罗网。如此看来,这已不是单纯的习惯问题。好在暂无细菌感染之嫌,姑且希望这种习惯或症侯不再恶化罢了。然而,事情并没到此为止,而是益发严重了:他不仅对自己,也对其他一切人的思想感情照搬他的习惯。每当此时,想到自己干着多么荒谬无益的事情,他就竭力把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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