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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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妇- 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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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甚清楚。然而属于流汗喘气事自己无分,却把人捉到这里来示众的汉子们,这时对女人是俨然有一种满足,超乎流汗喘气以上的。妇女们走到这一对身边来时,各用手指刮脸,表示这是可羞的事,这些人,不消说是不觉得天气好就适宜于同男子作某种事情为应当了。老年人则看了只摇头,大概他们都把自己年青时代性情忘掉,有了儿女,风俗一类的言语是有提倡的必需了。微微的晚风刮到璜的脸上,听到山上有人吹笛,抬头望天,天上有桃红的霞,他心中就正想到,风光若是诗,必定不能缺少一个女人。他想试问问被绳缚定如有所思垂了头那男子是什么地方来的人,总不是造孽。男子先低头已见到璜的黑色皮鞋了。鞋不是他所习见的东西,虽不忘眼前处境,也仍然肆意欣赏了那黑色方头的皮鞋一番,且奇怪那小管的裤过了。这时听人问他,问的话不象审判官,就抬头来望璜。人虽不认识,但这人已经看出璜是同情自己的人了,把头略摇,表示这事的冤抑。“你不是这地方人么?”这样问,另外就有人代为答应,说不是。这说话的人自然是不至于错误的,因为他认识的人比本地所住人还多。尤其是女人,打扮和本村年青女人不相同。他又是知道全村女子姓名的。但在璜没有来到以前,已经过许多人询问,皆没有得到回答。究竟是什么地方人,那好事的人也说不出。璜又看看女人。女人年青不到二十岁,一身极干净的月蓝麻布衣裳,脸上微红,身体硕长,风姿不恶。身体的确有略与普通乡下女人两样处,这时虽然在流泪,似乎全是为了惶恐,不是为羞耻。璜疑心或者这是两个年青人背了家人的私奔事,就觉得这两个年青人很可怜。他想如何可以设法让这人离开这一群疯子才行。然而做居停主人的朋友进了城,此间团总当事人又不知是谁。在一群民众前面,或者真会作出比这时情形更愚蠢的事也不可知。这些人就并不觉得这管闲事的不合理。正这样想时,就听到有人提议了。一个满脸疙瘩再加上一个大酒糟鼻子的汉子,象才喝了酒,把酒葫芦放下来到这里看热闹的样子,用大而有毛的手摸了女人的脸一下,在那里自言自语,主张把男女衣服剥下,一面拿荆条打,打够了再送到乡长处去。他还以为这样处置是顶聪明合理的处置。这人不惜大声的嚷着,提出这希奇主张,若非另一个人扯了这汉子的裤子,指点他有“城里人”在此,说不定把话一说完,不必别人同意就会动手做他所想做的事。另外有较之男子汉另有切齿意义,仿佛因为女人竟这样随便同男子在山上好风光下睡觉,极其不甘心的妇女,虽不同意脱去衣裤却赞成“打”。小孩子听到这话,莫名其妙的欢喜,即刻便争着各处寻找荆条。他们是另一时常常为家中父亲用打牛的条子把背抽得太多,所以对于打贼打野狗野猫一类事,分外感到趣味了。璜看到这情形太不行了,正无办法。恰在此时跑来一个在行伍中出身军人模样的人物。这人一来群众就起了骚动,大家争告给这人事件的经过,且各把意见提出。大众喊这人作练长,璜知道必定是本村有实力的人物了,且不作声,听他如何处置。行伍中人摹仿在城中所见到的营官阅兵神气,眉皱着,不言不语,只忧郁而庄严的望到众人,随后又看看周围,璜也被他看到了,似乎因为有“城中人”在,这汉子更非把身分拿出不可了,于时小孩子与妇人皆围近到他身边,成一圈,这汉子,就出乎众人意料以外的喝一声“站开!”因这一喝各人皆踉踉跄跄退远了。众人都想笑又不敢笑。这汉子,就用手中从路旁扯得的一根狗尾草,拂那被委屈的男子的脸,用税关中人盘诘行人的口吻问道:“从哪里来的?”被问的男子,略略沉默了一会,又望望那练长的脸,望到这汉子耳朵边有一粒痣。他说,“我是窑上的人。”好象有了这一句口供已就够了的练长,又用同样的语气问女人,他问她姓。“你姓什么?”那女子不答,抬头望望审问她的人的脸,又望望璜。害羞似的把头下垂,看自己的脚。脚上的鞋绣得有双凤,是只有乡中富人才会穿的好鞋。这时有人在夸奖女人的脚的无赖男子。那练长,用同样微带轻薄的口吻问,“你从哪里来的?不说我派人送你到县里去。”乡下人照例怕见官,因为官这东西,在乡下人看来,总是可怕的一种东西。有时非见官不可,要官断案,也就正有靠这凶恶威风把仇人压下的意思,所以单是怕走错路,说进城,许多人就毛骨悚然了。然而女人被绑到树下,与男子捆在一处,好象没有法,也不怕官了,她仍然不说话。于是有人多嘴了,说“打”,还是老办法,因为这些乡下人平时爱说谎,在任何时见官皆非大板子皮鞭竹条不能把真话说出。所以他们之中记得打是顶方便的办法。又有人说找磨石来,预备沉潭。这是恐吓。又有人说喂尿给男子吃,喂女子吃牛粪。这是笑谑。完全是这类近于孩子气的话。听到这些话的男女皆不做声,不做声则仿佛什么也不怕。这使练长愤然了,声音严厉了许多,仍然重复先前别人说的恐吓话,又象这完全是众人意见,既然有了违反众人的事,众人的裁判是正当的,城里做官的也无从反对。女人摇着头,轻轻的轻轻的说,“我是从窑上来的人,过黄坡看亲戚。”听到女人这样说话的那男子,也怯怯的说话了,说,“同路到黄坡。”那问官就说,“同逃?”“不是,是同路。”在“同路”不“同逃”的解释上众人推想,因为路上相遇才相好的,大家笑。捉奸的乡下人,这时才从团上赶来,正找不到练长,回来见到练长了,欢喜得如见大王报功。他用他那略略显得狡猾的眼睛,望练长眫着,笑咪咪的说怎样怎样见到这一对无耻的青年在太阳下所做的事。事情的希奇自然是“青天白日”,因为青天白日在本村人除了做工都应当打盹,别的似乎都不甚合理,何况所做的事更不是在外面做的事。听完这话,练长自然觉得这是应当供众人用石头打死的事了,他有了把握。在处置这一对男女以前,他还想要多知道一点这人的身家,因为在方便中可以照习惯法律,罚这人一百串钱,或把家中一只牛牵到局里充公,他从中也多少叨一点光。有了这种思想的他,就仍然在那里讯取口供,不惮厌烦,而且神气也温和多了。在无可奈何中,男子一切皆不能隐瞒了。这人居然到后把男子的家中的情形完全知道了,财产也知道了,地位也知道了,家中人也知道了,得意的笑。谁知那被捆捉的男子,到后还说了下面的话。他说他就是女子的亲夫。因为新婚不久,同返黄坡女家去看岳丈,走到这里,看看天气太好,于是坐到那新稻草积旁看风景,看山上的花。那时风吹来都有香气,雀儿叫得人心腻,于是记起一些年青人应做的事,于是到后就被捉了。到男子说完这话,众人也仿佛从这男女情形中看出不是临时匹配的了。然而同时从这事上失了一种浪漫趣味,就更觉得这事非处罚不行了。对于罚款无分的,他们就仍然主张打了再讲。练长显然也因为男子说出是真夫妇,成为更彻底了的。正因为是真实的夫妇,在青天白日下也不避人的这样做了一些事情,反而更引起一种只有单身男子才有的愤恨骚动,他们一面想望一个女人无法得到,一面却眼看到这人的事情,无论如何将不答应的,也是自然的事了。从头至尾知道了这事的璜,先是也出于意外的一惊,这时同练长说话了,他要这练长把两人放了。练长望到璜的脸,大约在估计璜是不是洋人的翻译。看了一会,璜皮裤带边一个特别证被这人见到了,这人不愿意表示自己是纯粹乡下人,就笑着,想伸手给握。手没有握成,他就在腿上搓自己那只手,起了小小反感,说,“先生,不能放。”“为什么?”“我们要罚他,他欺侮了我们这一乡。”“做错了事,赔赔礼,让人家赶路好了。”那糟鼻子在众人中说,“那不行,这是我们的事。”虽无言语但见到了璜在为罪人说话的男女,听到糟鼻子的话,就哄然和着。但当璜回过头去找寻这反对的人时,糟鼻子把头缩下,蹲到人背后抽烟去了。糟鼻子一失败,于是就有附和了璜代罪人为向练长说好话的人了,这中间也有女人,就是非常害怕“城里人”那类平时极爱说闲话的中年妇人,可以谥之为长舌妇而无愧的。其中还有知道璜是谁的,就扯了练长黑香云纱的衣角,轻轻的告练长这是谁。听到了话的练长,知道敲诈不成,但为维持自己在众人面前的身分,虽知道面前站的是老爷,也仍然装着办公事人神气,说,“璜先生您对。不过我们乡下的事我不能作主,还有团总。”“我去见你们团总,好不好?”“那好吧,我们就去。我是没有什么的,只莫让本乡人说话就好了。”练长的狡猾,璜早就看透了。说是要见团总,把事情推到团总身上去,他就跟了这人走。于是众人闪开了,预备让路。他们同时把男女一对也带去了。一群人跟在后面看,一直把他们送到团总院子前,许多人还不曾散去。天色夜了。从团总处交涉得到了好的结果,狡猾的练长在璜面前无所施其伎俩,两个年青的夫妇绳子在团总的院中解脱了。那练长,作成卖人情的样子,向那年青妇人说,“你谢谢这先生。”女人正在解除头上乡下人恶作剧为缠上的一束花,听到这话,就连花为璜作揖。这花她拿在手里并不弃去。那男子见了,也照样作揖。练长借故走了,这事情就这样以喜剧的形式收场了。璜伴送这两个年青乡下人出去,默无言语,从一些还不散去守在院外的愚蠢好事的人前过身,因为是有了璜的缘故,这些人才不敢跟随。他伴送他们到了上山路,站到那里不走了,才问他们饿了没有。男子说到黄坡赶得及夜饭。他又告璜这里去黄坡只六里路,并不远,虽天夜了,靠星光也可以走得到他的岳家。说到星光时三人同时望天,天上有星子数粒,远山一抹紫,夜景美极了。璜说,“你们去好了,他们不会同你为难了。”男子说,“先生住在这里,过几天我来看你。”女人说,“天保佑你这好先生。”那一对年青夫妇就走了。独立在山脚小桥边的璜,因微风送来花香,他忽觉得这件事可留一种纪念,想到还拿在女人手中的一束花了,遥遥的说,“慢点走,慢点走,把你们那一束花丢到地下,给了我。”那女人笑着把花留在路旁,还在那里等候了璜一会,见璜不上来,那男子就自己往回路走,把花送来了。人的影子失落到小竹丛后了。得了一把半枯的不知名的花的璜先生,坐到桥边,嗅着这曾经在年青妇人头上留过很希奇过去的花束,不可理解的心也为一种暧昧欲望轻轻摇动着。他记起这一天来的一切事,觉得自己的世界真窄。倘若自己有这样的一个太太,他这时也将有一些看不见的危险伏在身边了,因此觉得住在这里是厌烦的地方了,地方风景虽美,乡下人与城市中人一样无味,他预备明后天进城。自己有时常常觉得有两种笔调写文章,其一种,写乡下,则仿佛有与废名先生相似处。由自己说来,是受了废名先生的影响,但风致稍稍不同,因为用抒情诗的笔调写创作,是只有废名先生才能那种经济的。这一篇即又有这痕迹,读我的文章略多而又欢喜废名先生文章的人,他必能找出其相似中稍稍不同处的,这样文章在我是有两个月不曾写过了,添此一尾记自己这时的欣喜。时七月十四日,天热。住楼上一天只是流汗。甲辰记。一九二九年七月十四日毕  独家推出    


据说朋友××被拷打到不成样子,一讯问完毕是用几个人曳着回到监牢里去的。在另一方面虽然是这样狠毒,仍然没有得到多少有用的口供,仿佛到了使办案人无可奈何的时候。同时最高干部×××有与××缓和妥协的表示消息已经证实,所以我有一天被允许得到××一个医院去看他的机会了。因为先前听人说到是怎样怎样的,凡是稍稍有了嫌疑的人皆如何的吃了亏,我没有到那医院以前,想到的朋友气色,是完全把另一时所看过的死囚作模拟标本的。心性为一种无裨实际的悲愤所支配,下午五点钟左右,我到了那军医院门前,把副军长给我的那特别条子送给挂号处。那个中年汉子,正同里面一个肥书记说笑话,两人脸全绷得很圆。掉过头来望了我一会,仿佛不甚相信我有这权利,用他那种做官的神气把眼光从我身上又移到副军长的字条上去。“同志,你是要看×××么?”他这样说了,然而完全不象是同我说话。我不答,因为他无论如何总不能疑字条是假。“可不可以写一个姓名在簿上?”话虽是这样说,口气却正象命令,“写一个名字上来。”我仍然不作声,就拿起面前那枝笔来,如命照写。我签了名,以为这应当把我引到我那朋友住处去了,谁知道这汉子这样细心,对我的签名还看了一会。他的脸上还是为原有的笑话而笑着,完全不在我的事情上,并且不久他又去应付另外一件事,因为又有人拿手条来找人了。对于另一个同志,他仍然是要那人签名,虽然那特许条子已写得极其清楚。大约那另一同志也想到了这是手续,不能不照办了,就如我一样的把姓名写到我那一行后面,写完了就把笔一放。到后我们同样的在等候,站在那柜台前面,这办事人他把脸转向里面去,听一个搁下了笔说着笑话的圆脸司书未说完的笑话去了。我待要说话之前那同志可不能再忍耐了,他说,“同志,你怎么?”这汉子,把我作了盾牌,回了头,说,“这同志还先来。”“你干些什么事?”“你说我干些什么事?你那军服到这个地方是不能吓人的。”“同志,这话是什么话,你这样是在尽你的职务么?”“……”这汉子,用眼睛估量了这戎装的年青人一下,恶意的笑着,作着“好脚色好脚色”那种讥诮神气的夸赞,却向我打招呼来了。“同志,这是手续,你当明白。”“明白,”我说。他以为我是一个商人,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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